巴漠 | 念起了祖父

念起了祖父

文/巴漠

刚上小学,母亲就去世了,祖父从此为幼小的我撑起一片天,遮挡着“晒淋冻冷”,同那温暖关切住进了我的心房。

上大学,工作乃至成家后,老人家早已作古,脑际还会怀绕着他的形象:那顶无论冬夏,永扣在头上的老年圆布帽,抖着的山羊胡子,慈目里蓄满爱怜,温暖的手掌似又抚在我的头顶。尤其不顺心抑或徬徨迷茫时,耳边漾出他那爽朗的笑,似乎烦恼永不沾边,确然亮了我的胸膛,多出勇毅与气力,心里只说:这么些年,我的祖父,您从未离弃过我。

祖父是个刚强的人,从不会在困顿窘境里皱眉与弯腰,这与父亲的愁眉与怯心鲜明比照。也许父亲作着生产队会计,常年累月浸在账务数字里,自然拘谨慎细,想问题也易钻牛角尖,凡事总从悲观一面去看,颜色从未舒展过。这下母亲走了,在他看来这家瞬即坍塌,三个幼小的孩子没了人管,生计一下堰塞,就游走着作家萧红笔下马伯乐那般的思想,是凡所看与所念大抵愁郁,多着渺茫。这时候,常年北山做着护林员的祖父,听到村里人进山捎来的讯息,心急如焚地回了家,事体似乎有了眉目,他摸着我的头,对哀声叹气的父亲说:天塌不下来,有人就有一切,这日子还是要过的,必须打起精神来,先葬了亡人,咱再思谋和过好以后光景。祖父那时一个人过着,手里有积蓄,张罗着母亲的葬礼,看不出丝毫的紊乱无章。

母亲出殡那天早上,天气阴冷,我顶着纸盆,在村子家家门前送亡人的烟火里,在老人与女人们的哭声里,在大伯父的牵引下,随着白色孝衣与那抬着花圈的队伍,悒郁伤感地向村里公墓三阵方向逶迤蠕进。队伍后跟着母亲的灵柩,村人轮流抬着,唢吶起着悲凉,我的心愀然,近乎麻木,怔怔呆滞。路过生产队大场麦秸垛时,忽然望见一个老人双手掩面,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山羊胡子花白闪动,不由心头颤紧:我的悲伤的祖父!身体像被箭矢戳伤一般,悲痛的阐门一下洞开,泪水哗哗落下,号啕起来,引得村人一阵悲声。天也似哀着,落下绵绵秋雨,处处沉郁。在墓地泥湿里,在圈起的坟头,当碎了那纸盆底时,我的心也随之碎了。

送走母亲,祖父就没进山,留下来照顾我与两个年幼的妹妹。我与两个妹妺,晚上和祖父一同睡在外屋的大炕上,白天我去上学,祖父在家做饭,带着妹妹。日子尽管贫瘠,祖父尽可能变着花样改善生活,还别说,这个独身男人,做的饭还真香,至今想起也让我口生涎水。那时我玩皮,不大爱念书,没少让爷爷费心。记得村里刚装上了电,那灯泡黄梨似地顶着灯伞,一屋黄亮,确比那煤油灯灿然。有晚下学,外边玩回家,我看见爷爷与两个妺妺在炕头上坐着玩耍,游击队员似的,探着头,悄然从书包里掏出用自行车链子做的手枪,掰开最前那道有细眼的链子,塞进一根火柴,然后与其它链子规整好,拉开绊着皮条的硬铁丝直枪针,挂在后边的钩搭上,匍匐进了屋内脚地,对着那灯泡,扣动板机,乒地击响。枪法也准,那根飞出的火柴把,一下击碎了灯泡,两个妹妹吓哭了,祖父叱责着就要下炕撵揍。我知他是吓唬我,笑着爬起身,格格地飞奔到院子,在前门口也笑个不停,心都要蹦出来了,也不见祖父赶来,心想要是父亲,非肥揍一顿不可。好在爷爷换上了备用灯泡,我回去睡觉时,只抻着我的耳朵说,好个调皮倒蛋鬼,看我怎么拾掇你,说着自己也笑了。

那些年月,上学的闹钟也是奢侈品,家里没有,睡觉很沉的我,只有靠着祖父早上叫醒。冬季的一天晩上,雪霁后外边泛着白,与那月光辉映,亮如白昼。祖父夜里醒来,以为天亮了,就叫醒了我。我穿上衣服,踩着积雪,脚下咯吱,深一脚浅一脚到了生产队大场里的教室,寒冷袭迫,教室静悄悄的,门锁着,我知道来早了。想退回家去继续睡觉,可心悚着,刚来时,巷子转弯墙角的暗影,总觉熊卧着一个大人的影子,破着我的胆,断然不敢退回。索性推推南边所有的窗子,好在有一扇没有箍紧,我抖着手推开,冷索地钻了进去,坐在了桌位上。浑身透着冰凉,只好跺了会脚。天怎么也不亮,便蜷缩在长条板凳上,颤颤地睡了过去。同桌推醒我时,头只沉重,流着鼻涕,怎么也打不起精神,老师说是感冒,让两位同学将我送回了家。原来祖父零晨三四点就将我叫醒了,看到我感冒,他老人家满脸愧疚,在他精心照料下,在家将养两天后,我又活泛如初。他却不敢掉以轻心,相信那雪月之光的昼亮了,此后为叫我,醒来就起身穿着陕北朋友送的羊皮祆,坐在炕头,不开灯,抽着烟杆,等着邻居孩子开房门的声音,才叫醒我,竟坚持了小学二年级冬季那个学期。

到广积寺庙上小学三年级后,父亲续了弦,生活里有了个叫做继母的女人。祖父这时管了我和两个妺妹一年多,看着父亲的生活入了轨,又回了北山林场,可我与这个家从此多着陌生与冷淡,时常念起祖父,心里空落落的,也无心学习,经常逃学,让老师与父亲头疼。好在祖父放假时会将我带进北山林场,那里便是我的乐园,山野里满溢着我的欢愉与畅快。这样的日子短暂,回到山下,依然魂系山林,还有祖父住着的小石屋,虽然简陋,却多着温暖。傍着祖父,心有依靠,人也无忧无虑地,在山下家里或学校,虽然人多,却孤独在心,寡欢乏味,神情也黯然无色。小学后几年,就这样在失魂落魄里度过,全然因着祖父。

上初中后,祖父动用积蓄血本,帮父亲建了新屋,房子多了,住着也宽展。祖父这时也从林场搬回了家,我与祖父住在外边那屋,满是温馨与感动,因为夜里回家学习,有祖父伴着,早上去学校,能看到祖父温和的目光,还有那一句:

我娃好好念!听着也带劲,学习自然有了劲头,没想到还真学了进去,成绩竟也入了前茅,祖父脸上多了欣慰。这一切的转变,除却恩师惠万苍,便是祖父做着我的动力,不然就不会有我这个后进生的今天。那时的祖父,做着我与这个家的粘合剂,什么也为我争着,不让我受丝毫的委屈,就是父亲对我有不妥处,祖父也会动用很少出手的家法,为我护着,既使后来上高中的新棉花铺盖,也是祖父为我争来的。至今想到,心下也会暖暖的,眼底起着湿热。

祖父是伟岸的,这伟岸在于他的牺牲与付出。依着祖父的经济条件,还有人品,为我找个后奶不成问题。奶奶去世时,祖父四十出头,在乡村是那种走南闯北的能人,旧社会还开过厂子,远近有着名气,可他为了父亲姊妹五个,楞是没有找。一则他深爱着奶奶,每当奶奶祭日,他都要扛着铣,为奶奶坟茔培培土,堵住那些鼠洞,清去杂草,然后向奶奶倾诉完心思,拉完家常,这才蹒跚地回家,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走不动为止。二则他为着子女,害怕他们受委屈,毅然一身,抚养他们成人,及至都有了家室,过上了小日子,这才放下心,自个依然与孤寂做着伴,无怨无悔地。没有爱得如此深切,断不会有这般默守与奉献,这便是祖父的过人之处。后来又将这一切延及孙辈,委实感人。

没想到,祖父也日见老态,高二分科那年暮春回家,他说话已颠三倒四,甚或含糊不清,以至后来认不清人了。可一见我,却眼满慈祥,手在比划,嘴里连续啊着。那时他依然住在前屋,晚上多是北街姑父与父亲轮流陪护,周日回去,则轮着我。夜里睡在他身旁,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枯燥地发着单音,我握紧他的手,只管应着。祖父睡着时却很安静,依然起着高低起伏的鼾声,我躺在他旁边只啜泣,好似他已离开了我。我心生寒迫,只觉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个人要永不在了,就会带走了那世间唯一属于我的深爱与温软,身心一下坠在了虚空。

祖父终也离去了。有个周末傍晚回家背馍,身披夕阳入了巷子,这回家门前多了白幡、白对联,门前聚着好多人,院里起了帆篷,置着数张桌子,南墙边茶炉响着,壶盖扑扑地冒着气。房殿灵堂前,传来唢呐的哀吹与悼唁者的哭声。那十字孝紧箍咒般缠在了我头顶,白孝衫与麻冠斩衣上了身,“昊天罔极”、“哀哀祖父”,悲拽在前胸,这回我知道,是为着祖父的。祖父这次没躺在前屋,躺在灵幕后的棺材里,没加棺盖,没蒙面纸,只待我这个孙子看他最后一眼。那熟络白山羊胡子还在,只是不再抖动,眼睛和嘴巴紧闭,身着老衣,头上有顶新的圆布老年帽,哑默着,似在熟睡,没了鼾声与气息。我静静地看着祖父,这回他可真的亡去了,眼泪婆娑,失声哽哑,大伯父紧紧抱着我。吹鼓手吹起了大号,黑色厚重的棺盖咣地压了上去,祖父就隔绝在了那漆黑里,我与伯父众孝子孝孙,起了恸哭,跪伏在地。许多年前去了母亲,这回又是祖父,这世间只剩冰冷了。

送别祖父,我想没了他,谁会为我遮挡风雨,谁会怜惜我?只能是自己了!回到学校,回到那土台通铺上,夜里梦见祖父我会哭醒,醒来夜空里又似闪现祖父那和善的面孔,让我更为伤心。我暗下决心,要为祖父争光,考学拼搏。因着他在天上看着,我考上了大学,入校前一天,我躺在祖父墓前的荒草里,哭昏了过去。

人群中没有了我的祖父,虽多伤感,可庆幸因袭了祖父

的脾性,有着通达乐观,这才在一路坎坷里,做着自己,收获着人生的耕耘,没给祖父抹黑。家里面没了祖父,多了客气陌生,甚或冷淡,也许在外人或别家,我会成为一种骄傲,可失了祖父那道屏障,我便微不足道,即便竭力做了许多事体,还是活在别人的舌头上,身累心更累。谁会为我考虑?人若不换位思考,甚或归家一碗热面条也成了奢望。一切让我更加念起了祖父,只想莫管人情冷暖,人世百态,尽好己责,过好日子,便是对祖父与先辈们的最大孝顺与最好纪念。

这么多年,从未给祖父写过什么,今晚在这料峭里,披衣坐在书房案头,有了这段文字。

这文字,一头系着对祖父的思念,绵绵无期,一头连着心头的慰藉,拂去岁月的尘埃,裹挟盈怀温暖,让我泪流满面……

2021年清明节深夜

作者简介:巴漠,阅读写作者,文学学士,《中国小康》杂志签约作家,《作家世界》特约撰稿人,富平人文化顾问,曾在省内外各种刊物发表论文、散文、小说近百篇,出版作品一百二十余万字,著有诗文集《驼铃声声》,文论集《跋涉集》,长篇小说《火山口》(陕西传媒网连载)、《黑石村往事》,小说《白马道》获中华文学星光大道、《今古传奇》第二届全国优秀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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