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之困

余秋雨之困

余秋雨文笔确实好。将历史文化引进散文,新颖,有味道。余秋雨因此获得了诸多赞誉,有了大名头。余氏散文文采飞扬,清丽不俗,旁征博引,思接千古,比一般文人散文高出许多。

最先听道对余氏散文异议的,是师兄乌恩。他参与执笔草原文化研究写作,成就颇高。但对这个不同意见,我当时并没在意。

直到我自己对草原文化做了一番探索研究,有了自己的一些基本认识后,才发觉草原文化学者乌恩的见识确实不一般。

起因在于余氏写耶律楚材的名篇《哪里来的陌生人》,我发现了余氏之误。

这篇雄文说的是契丹人耶律楚材,如何受到成吉思汗的重视,如何同成吉思汗出现分歧,等等。

先说一个南方人,为何同一个北方古代契丹人挂上钩?原来,余秋雨曾被内蒙古赤峰市聘为文化顾问。而赤峰,又是契丹文化的主要发祥地。耶律楚材,还是契丹族的重要代表人物,尤其被农耕文明知识分子追捧,把他视为对“野蛮落后”的游牧民族改造的卓有成效者。秋雨先生作为“文化顾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选择这个人物做文章,也是自然的。

我发现余秋雨对耶律楚材并没有多少研究,只停留在“人云亦云”层面上。

问题就出在对耶律楚材《西域河中十咏之九》理解上。

原诗如下:

寂寞河中府,

声名昔日闻。

城隍连畎亩,

市井半丘坟。

食饭秤斤卖,

金银用麦分。

生民怨来后,

箪食谒吾君。

只要读完全诗,一般读者都会知道,这是一首歌颂成吉思汗的诗。“生民怨来后,箪食谒吾君,”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嘛!

但是,余秋雨却将他解释为,“这里所说的“河中府”,就是花剌子模国的首都撒马尔罕,在今天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的东部。这么一个声名显赫的富裕城市,经过这场战争,已经“市井半丘坟”了,可见杀戮之重。对此,耶律楚材不能接受,因此深深一叹。他的好些诗都以“寂寞”两字开头,既说明战争留给一座座城市的景象,也表明了自己的心境。”

如果是一般作家,也就罢了。但余秋雨是声震中外的文化学者,就需要分外严肃了。确实,一般历史教科书上,都将市井半丘坟解释为屠杀,比如蒙古史大家韩儒林,就是这样解释的,最起码给人的印象是这样的。但是,韩儒林并没有明确说他是成吉思汗屠杀后造成的。这就是历史学家比一般人高明的地方,通过引用诗文,让你感觉蒙古人西征,对撒马尔罕造成了巨大破坏,但还含糊其辞。余秋雨不明白这一点,直接“跳进去了”。用生花妙笔写到,“这么一个声名显赫的富裕城市,经过这场战争,已经“市井半丘坟”了,可见杀戮之重。”甚至演绎说,“对此,耶律楚材不能接受,因此深深一叹。”

我为何这么肯定韩儒林余秋雨们错了?因为我做了功课,发现市井半丘坟,是中亚伊斯兰世界的基本风俗,他们将故去的人,一般都埋在城里,甚至是居住地旁边。将这个错讹写成论文发表了,题目就叫《“市井半丘坟”真的是屠杀之意吗》,全面分析了蒙古人西征包括南下造成的所谓“屠杀”,完全不是文人学者渲染的那样惨无人道,尸横遍野。

不过,这件事儿要怪首先怪韩儒林们,至于余秋雨,他不是历史学家,只是负有人云亦云的责任。我大胆猜想,余秋雨之所以不加分辨地将韩儒林们全盘接受,只是他们都有相同的“长三角”文化熏陶。他们“天然”以为,游牧文化,本来如

不知道是不是余秋雨本人回应的,有人用一个笔名回答了这个责难,天马行空地说,市井半丘坟是从大的角度说的,因为当时许多史书都记载蒙古人的暴行,并具体罗列了《史集》、《世界征服者史》、《蒙古秘史》。我不禁莞尔,一看这个回答的人就不懂装懂,因为《蒙古秘史》里面对西征寥寥几笔,根本没有提到什么屠杀。而且没有提到懦弱的摩诃末,只是用对蒙古人进行了勇敢反抗的扎兰丁代表了花剌子模“算端”,可见其书对西征的简略程度。掩盖一个错误,暴露了更大的错误。

但这些并不能算到秋雨先生头上,因为余先生没有出面。

余先生继续自己的文化之旅。

这一次他开始寻找自己的祖先了,而且对少数民族也开始接纳了:

“凭一种难以表述的直觉,我猜我家应该是余阙、余渊之后,是从安徽流徙到浙江来的。那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是发端于古代羌族的唐兀人。即使仅仅从甘肃武威一带的踪迹算起,从他们到我们,一路生死经历,也真称得上动天地、泣鬼神。”(《我等不到了》)

我查了一下,余秋雨为何认余阙为祖。原来根据是安徽《余氏族谱》,上面记载:这一支余氏“世家河西武威”。

武威市文史专家李林山等人认为,余阙是有正史记载的党项羌(即唐兀族)人,他作为安徽余氏的望祖,符合历史事实。

据《元史》记载:“余阙,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世家河西武威。父沙剌臧卜,官庐州,遂为庐州人。”据此可知,余阙一家是十二世纪末期从武威迁居安徽肥东县湖滨镇的。

沙剌臧卜明显是党项姓氏。沙剌是本名,臧卜是美称。因其受西藏文化影像很大,男性大都缀以臧卜。比如蒙古族历史上以四个皇帝的母亲著称的唆鲁禾贴尼,他的父亲就叫做札阿绀孛,同“沙剌臧卜”同意异写。他因为小时候逃到西夏,被收养,西夏人给他取了西夏名。《史集》中说,'札阿’是地区之意,'绀孛’意大异密,(合起来)意即'一地区的大异密’。”沙剌臧卜的意思,就是“国之贵人”。但是,他姓啥?历史无载。

倒是他的儿子余阙,有了余姓。为何称“余”姓,原因不详。余秋雨本人考证说:蒙古人攻占西夏后,“据《西夏书事》记载:'免者百无一、二,白骨蔽野,数千里几成赤地。’也就是说,一百个唐兀人只能活下来一个,其他九十九个都死了。这活下来的一个,改姓了余。”就是说,余秋雨认为,他的祖先余阙因为在所谓的“蒙古人的大屠杀中”侥幸存活下来,是剩“余”下来的,因此就姓了余。

这倒很符合这些年来对蒙古人妖魔化的预期。蒙古人“他来了,他杀了,他走了。”

余秋雨说,“有记载称,余阙死后没留下后代。但是,当时为余阙作传的著名学者宋濂访问了余阙的门人汪河,知道余阙还留有一个幼子叫余渊。余渊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为捍卫元朝而死的,但他仍然接受了明朝,还在明朝中过举人。根据几部《余氏宗谱》记载的线索调查,余渊的后代也是强劲繁衍,至今在安徽合肥大约有五千多人,在桐城有一千多人。”

余阙有子余渊,繁衍出三支:一支是合肥,一支是桐城,一支是四川。安徽的这两支后裔流寓浙江。余秋雨是浙江余氏的后人。

但是,历史和现实不可能让余秋雨轻易绕开蒙古人。

一是余阙的光辉历史。余阙父早死,他侍母至孝。蒙古惠帝元统年,余阙进士及第,授同知泗州事。他刚毅耿介,在泗州任上,为政严明,吏皆惮之。不久,被召入京师任翰林文字,又转任刑部主事,直言敢谏。明宋濂在《余左丞传》中说:“阙在位,知无不言,言峭直无忌。”元代末年,农民起义。余阙至正十三年,余阙任淮西宣慰使,守安庆。江淮大饥。余阙拿出自己的薪俸积蓄,设粥赈济,同时命士兵屯田,巩固安庆城防,屡次击败进犯敌军。后强敌骤至,余阙坚持数月城陷,余阙引刀自刭。余阙妻耶卜氏及子德生、女福童皆赴死。后人立庙祭祀,就是今天著名的大观亭。朱元璋对余阙的死难评价很高,说是“自兵兴以来,阙与褚不华为第一。”作为元末的第一忠臣,余阙受到了千年敬仰。既然是余阙后人,秋雨先生怎能不对蒙古人油然升起复杂的

(安庆大观亭,来自网络)

这些年,在中国西南地区出现了大规模的铁改余寻祖现象,有数百万余姓汉族,根据家谱记载和传说,欲改或已改族称为蒙古族。浩浩荡荡的寻根问祖,既是对历史事实的回归,也是自觉的文化反思。想一想,在强势的汉文化的汪洋大海中,一群说汉化,用汉字,几乎遵循一切汉民族习惯爱好取舍价值观的人群,似乎是突然之间,要变成蒙古族,变成了蒙古族,那是多么引人注目的事情啊。作为同是余姓的余秋雨,他怎能不被触动,不被吸引?

果然,余秋雨在《我等不到了》一文中发出疑问,“请一定在那个世界查一查我们余家的来历。古羌人?唐兀人?西夏人?蒙古人?汉人?”这样的请求,这样的呼吁,对农耕文化浸淫这许年的汉族知识分子余秋雨,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对蒙古人的认识,在这一瞬间,应该已经有很大的改变了。作为北方少数民族的一员,我从内心深处欢迎这种改变。他在民族问题上思想发展的进步,几乎无限接近了人类的本质,那就是,各民族都是一样的,有同样的人性,同样的感情。谁知道呢,也许几千年前,现在所谓的“汉人”,本身就是游牧民族也说不定。前几年就有学者大胆提出论断:纯种汉人并不存在。再追根溯源,最新的基因学说,全人类都来源于一个非洲老祖母。何必再分此疆彼界呢?

余秋雨最终将自己的民族属性 “定格”在西夏人,也就是唐兀人即党项人。我倒是一直在关注余秋雨,看看这个典型的汉族知识分子,到底是不是少数民族,这也可以作为一个汉文化如何“关照”少数民族文化的一个 “活化石”。

但是,现实比文学更引人入胜。在网上,我同网友探讨,有一个博学的网友提供了一份《罗田县志》。这份县志明确无误地说:

在宋朝时期,余阙祖上是汉人,宋时被掳入西夏!

其原文如下:

“余宣忠公阙,《元史》纪其事迹详矣。其先,河西武威人。因父沙剌藏卜官于庐州,遂为庐州人。祖为唐兀氏,而公独以余为氏,史不详其故。按《湖广通志》及旧邑志,皆以公为罗田人,罗田余氏旧族也。其家谱记宋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封奉化公余天锡,弟兵部尚书天任,及元副使佥都元帅府事余阙,皆同宗。宋末兵难,忠宣公祖被掠入河西,冒唐兀氏。公以父宦庐州,遂复为余氏。余氏祖墓碑,皆镌公名。”

此记大意为,忠宣公余阙,祖先是西夏武威人。因为他的父亲在庐州做官,就成了庐州人。至于为何他的祖先为西夏人,他却称自己是余氏呢,史书上没说缘故。根据《湖广通志》和罗田旧县志,都说余阙是罗田人,为县里余氏旧族。他们家谱记载,宋朝的参知政事奉化公余天锡,弟弟兵部尚书天任,还有元朝的副使佥都元帅府事余阙,都是同一祖先。宋朝末年,被兵马掠入西夏,冒充西夏人。余阙因为父亲在庐州为官,就恢复了自己的余姓。余氏的祖坟墓碑上,都刻着余阙的名字。

这份县志记载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将余阙的前前后后都说清楚了,可信度非常之高。

如果余秋雨真的是余阙的后人,那他就不是西夏人,更不是蒙古人,而自古以来都是汉人。更不是什么西夏被蒙古人屠杀后,百不存一,侥幸剩余下来的,改成了“余”姓。

我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将余秋雨的来历说的大致清楚,就是要表达一个基本意思:

历史没那么复杂,蒙古人没那么血腥,过去啥样,现在基本是啥样,忠诚,善良。完全没有必要用一些没多少根据的所谓的“记载”来说事儿。蒙古人多伟大啊,为中华民族开疆拓土,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现在我们还享受着这份遗荫。

现在看来,师兄乌恩确实厉害。他早就看出余秋雨的端倪了。

除了需稍改正骨子里散发的农耕文明的自以为是外,如果再忠于些历史,忠于些事实,余先生的散文,还是不错的

一、六安余学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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