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着岁月蹉跎里,有关那个人的年轮

这时节,冷风渐渐萧瑟了一些,我开始习惯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戴着那条水藻绿的围巾。

没有你的日子里,它是不偏不倚,不声不响,但是一心一意,不可或缺的陪伴。

路旁红橙黄绿青白紫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没有雕栏玉砌的花台,没有金碧辉煌的宫墙,没有络绎不绝的游人观赏,也没有锦绣良言来称赏,但是它依然开得那么肆意纵情,那么不管不顾,在天地间吞声踯躅。

不知不觉,刘希夷的「白头翁」之悲幽幽浮上心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虽然人间已经改朝换代,经历百千劫,天气已非旧时天气,人已非旧时人,花,也不再是洛阳城中红颜缤纷的桃李花,但是面对世间景致,唏嘘感叹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忧郁情绪,贯穿古今,却是同根一脉,惺惺相惜的。

无论是王侯将相,达官贵人,还是寻常百姓,布衣人家,无论是巾帼大侠,还是才子佳人,都难逃岁月的洗礼,都难以幸免,被时过境迁的忧郁沾湿眉眼。

岁月更迭,几度春秋,但是有些情绪,像宿命,像春日的柳絮,像湖面的风,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而又身不由己,如影随形。

年华似水,多少蹉跎。

可是有些人,像人生中拔掉的第一颗智齿,像曾经一时艳羡,倾其所有买的一件晚礼服,像小说世界里的塔拉庄园或者曼陀丽。

就算不合时宜,甚至曾经也不见得十全十美,春风如意,但是从未风轻云淡,消失无踪,而是躲在回忆的一隅,嘶嘶地冒着清凉的气息。

叫每一个午夜梦回,或者凉风遍地的时分,让人不觉黯然,不觉销魂。

那个曾经与你共同赏花的人,今朝去了何处,又是在伴着谁人连朝语不息呢?

你又为何情痴不已,衷心一往,将一个本该被岁月风干的人,傻傻放在心里,苦苦不愿忘记呢?

流涟紫笔下的雍正皇帝告诉我,因为遇见纯元的那一天,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恰恰好打动他的心,而她又是普天下百里挑一的一个妙人,温婉娴淑,善良得体。

所以后来再多红颜佳丽,不过是东施效颦,或者充当寒冬夜里,一丝若有似无的慰藉。

所以过了那么些年,他成为只手遮天的九五至尊,宫里的女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其中不乏风采卓绝,艳丽明媚的角色,但是纯元的风姿,仍旧幽幽飘荡在他许多个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的梦里。

皇后乌拉那拉氏心细如尘,理解他至深,所以甄嬛行太妃册封礼的那一天,她巧妙地设了一个局,让甄嬛「不得不」穿上已故的纯元皇后生前穿过的礼服,让雍正帝勃然大怒,对她一时心生厌恶,好容易积累的恩宠差一点分崩离析。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英国版本——

在女作家达芙妮杜穆里埃的代表作《蝴蝶梦》这部充满浓郁哥特气息的爱情小说里,有一个和甄嬛一样,因为后来者居上而遭到别人嫉妒愤恨的女主角,她来到了曼陀丽庄园,取代了因为溺水身亡的前任女主人丽贝卡,引起了将丽贝卡当作精神偶像关爱崇拜的女管家的仇视和报复。

在曼陀丽久别重逢的一次化妆舞会上,因为女管家的「好心提醒」,女主角穿上了一件和挂在走廊上的一幅家族祖先的衣服一模一样的白色长裙,还特地定制了与之相配的假发。

为了给舞会上的客人,尤其是迈克西姆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谁知马失前蹄,当她从楼上缓缓出现的时候,没有意料之中的掌声和唏嘘,只有冰冻一般的沉寂和冷漠,以及马克西姆的抗拒和反感。

没有人事先告诉她,这件衣服也正是曾经让丽贝卡艳惊四座的晚礼服。

没有人告诉她,马克西姆对丽贝卡,怀有深不可测,错综复杂的思绪——

一方面是刻骨怀念,怀念她曾经带来的凄美荣光,一方面是悲伤难过,难过于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品性,以及最终英年早逝,惨绝人寰的结局。

但无论如何,她始终是一个难忘的人——

马克西姆这样告诉我。

所以他才渴望离开曼陀丽,去异国他乡度假,所以他才会在旅途中选择一个性格气质完全迥异于丽贝卡的女人来弥补心上的空洞,来做曼陀丽的新主人,来冲淡笼罩在曼陀丽庄园四处的忧郁伤怀,沉痛不堪的气息。

因为曾经深爱过,所以后来难忘记,因为结局太潦草,所以一直不忍释怀,所以丽贝卡的魅影始终盘旋在他的心头。

小说虽然只是小说,但是深情不只是书中人的专利。

我也曾遇到过像他们这样子,无法从回忆里金蝉脱壳的人——

那些回忆,即便也有千疮百孔,不堪回首的片段,但是它们不得不一一臣服于其它温暖明媚的篇章。

所以他们做不了蜕皮的蛇,做不了破茧的蝶,只能做岿然不动的树,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圈一圈地画着岁月蹉跎里,有关那个人的年轮。

比如那个在拉萨的街头,听到一首歌情不自禁流泪的女孩。

虽然我不曾目睹那个场面,但是我猜测彼时彼刻,萦绕在她心头的念想大概是——

我以为走过迢迢山河,度过漫长岁月,有关你的浮光掠影,终于会安安稳稳地落叶归根,不声不响,不撕裂,不张狂,不流血。

我以为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我终究会遇见一个新的人,取代你的位置,融化我心里的暗影。

但是这一刻,晚风轻轻吹,灯光静静撒落,男人的歌深沉寂寞,我还是遗憾,遗憾你不在身旁,我想念的那个人,有且仍旧只是你。

我从前以为,偏执的人都是因为固步自封,没有去到更远的地方,没有度过更漫长的时间,没有见到更多的人。

直到某一天,我恍然醒悟,那个从前来过,后来消失在人海之中的人,因为再也无缘再见,即便再见,也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所以就像完整的人生,冥冥中散落了一页,就像平滑的绸缎,被蛀虫啃出了一个破洞,再怎么安慰,都还是美中不足。

你也许不知道吧,你只是故作潇洒,风轻云淡地走,却不晓得,在某个人的心里,你化成了无法磨灭的朱砂痣,需要用不知道多少个来日方长去遮掩和冲淡那一点红。

因为她总想着,故事本不应该这样收场,登台的时候,灯光打下来,我们两个人嬉笑怒骂,一唱一和,就算夜深人静,曲终人散,也应该是有始有终,有头有尾的。

许多时候,我们奢求的,不过是一句彻底,彻底地燃烧,彻底地毁灭,彻底地一刀两断,彻底地死心塌地,然而痴痴傻傻的红尘男女,有哪一份感情,是真真正正彻底的呢?

都是蠕动在地面的蜗牛,每走一步总会在背后留下细腻的潮湿印子,有些人就拘泥在那一截影子里,再也逃不出来了。

你凭什么在回忆里变得不声不响,我凭什么灰头土脸地对你念念不忘?

初冬的花凭什么开在路旁,没有人欣赏,那一年遇见的你,凭什么长那个模样。

这一杯咖啡,凭什么怎么喝都仿佛少了一勺糖,还有今天的天气,凭什么趁我不注意,下起了漂泊大雨。

凭什么到后来,只是我独自一个人,咀嚼参透这风景。

人生的道路还漫长,我们的故事还不曾抵达地老天荒,如果念念不忘,真的必有回响,那么重逢的那天,请你惜字如金,绝口不提过往,那么离别的时刻,请你温柔到底,把这一场戏,表演得圆满。

那么至少,回忆起来,我还能欺骗自己一句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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