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是真的赤裸裸地站在天地间了
此时此刻,我坐在阳光的背面,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漆得雪白的土房子的清凉拥抱里,默默回味着,在哲蚌寺采撷的,几个难忘的瞬间。
当我走进乃琼寺的时候,无意间瞥到坐在寺门的阴影里,正在哺育着幼婴的藏族妇女,她的被岁月侵蚀过的半边乳房,十分坦然地露在来往大众的视野之中。
如果换一个场合,我可能会觉得尴尬,但是在这供奉着数不胜数的菩萨神祈的寺庙里,我忽然只觉得被一种母性的圣洁光芒所打动。
天神对信徒的照抚,何尝不也是一种类似母性情怀的眷顾,我指的是,在信徒的心目中。
在寺庙里,随处可见坐在地上乞讨的儿童,或者是成年人,孩子的脸脏兮兮,但是他们的眼神清澈,他们或许不懂得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情,有什么背后的漩涡,所以有一种天真的无辜,即便是乞讨来的钱,也不过是到了别人的囊中,他们是透明的丝线下摇动的玩偶,区别只在于,他们还有脆弱的灵魂,而主宰操纵他们的成年人,是被生活的透明丝线引导和驱使的玩偶,区别只在于,他们曾经有过灵魂。
随处可见的,还有花花绿绿的钞票、香油、拜佛的信众或游人、挂在脖子上的类似哈达的白色丝巾,不多不少,都是金钱换来的。
我无意去探究一个沐浴着神圣的寺庙是否应该竭尽所能地采用这种方式让过客或者信徒表达自己的诚心,因为我何尝不懂得,一个机构,总是需要生存的,而且,这样的矛盾处境,五湖四海,遍地都是,司空见惯,也就习以为常。
晦暗的灯光下,墙上描绘着纷繁琳琅的神像,他们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慈眉善目,有的身前人民币堆积如山,有的则稀薄寥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香火。
假若神明在天之灵,有所知觉,香火足的会否洋洋得意,而香火欠缺的,又会否望洋兴叹?
像足尘世里的人,啊,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举头三尺的神明,或许也有和人互通的特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还有的画里,显然描摹着西藏先民那个时代的风貌世情,看得清是骁勇善战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或者是出兵征战,或者是狩猎比武,或者是举办仪式。
那时候的西藏,还没有「西藏」的名字,那时候的西藏人,与自然浑然天成,自给自足,所以画里星罗棋布着各式各样的动物,或者神兽——这就是神灵与巫术在西藏文化里不可或缺的独特地位的显现。
也是在那时候,或许已经出现部落与部落之间的争斗杀伐,为了攻城略地,壮大自己的声势,为了抢夺财宝美女,总之为了一切能够让自己更安全,更充分地繁衍生息的私心,战争出现了,文明在这个过程中,碰撞出汹涌的火花,实现了融合、斗争、消失,或者丰富、优化,和巩固。
弯弯绕绕,不觉间闻到一丝和此间气氛有些不搭调的烟香,原来是底层的花园边,有佝偻着背脊的老人,在兢兢业业地投递木柴烧火。
他的身后,是一片花的锦缎,他的头顶上,是一个默默俯视着他一举一动的我。
那一刻,我仿佛穿过时光的逼仄甬道,回到了童年记忆里的外婆家。
咿咿呀呀地,让她给我在油锅里煎一个鸡蛋,她对我向来是有求必应的,我记得光线晦暗的灶房里,外婆的身影是单薄的,窗外蹑手蹑脚探头进来的阳光是缓慢流动的,伴着滚滚飞扬的尘埃,而守在一角的我,眼神是明亮的,神情是寂寞的,还有自己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感动。
走出乃琼寺,来到赤裸裸的天地之间,赤裸裸的烈日下,是一个「赤裸裸」的我,对不起,我在这里运用了比喻的修辞,就像当年逃出「监牢」的张爱玲,她说,此时此刻,我是真的赤裸裸地站在天地间了。
那样得来不易的自由,那样千疮百孔的苦涩,那样言若有憾,实深喜之的孤独,只是在局外人眼中,这难免是美中不足的吧。
就像那一棵挺立在原野上的,赤裸裸的树,没有一片叶子为它遮风挡雨,而它依然不屈不挠地亭亭玉立。
我不知道在这里,它寂寞地站立了多少年,我只知道遇见它的这个瞬间,我感受到了它的萧瑟之美,像从理想中的我的性情当中折射出来的一样。
抵达密宗院的时候,看见成群穿着深红袈裟的僧人从寺庙里鱼贯而出,仿佛是一节修行课程结束的样子。
彼时我正自得其乐地欣赏着院子里黄得耀眼的类似绣球一般的花,以及深深浅浅红色的月季,有几个僧人走到我身边,我只好识趣地走开。
记忆里,密宗是佛教宗派里对持戒最为严苛的一脉,当年才华灼人却一朝剃发出家的李叔同就是皈依的这一门。
没有彼时醍醐灌顶的李叔同,就没有后来手书「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弘一法师。
至于这其间的圆满和遗憾,自然只待后人评说了。
我无法懂得,密宗教义的深邈精微,但是我能欣赏,此时此刻天地间每一朵花的优美。
在半山腰,那面画着巨幅类似海螺妆图案的滑墙边,遇见来自广东的同路人,我们一同走过一程,交换三两言语,然后各自奔赴各自的漫漫前程。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深深浅浅,有时候半分由不得人,就像张爱玲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不由人一个样。
所以当曾经对酒当歌的人,忽然消失在人海之中,也不会惆怅太久,只是学着自己慢慢释怀,这也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场修行。
你们的缘分,走到这里,已经是造化使然,生硬地去追回和挽留,是黔驴技穷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愿意在你的世界出现,和逗留的一段时间,不多不少,一小段而已。
有时候我随性地东游西荡,在曲折的巷道里走走停停,有时候凝望着巨石嶙峋的远山,我会生出苍茫天地间,唯有我一个人的错觉。
在那一时刻,固然清净自持,但是我也开始眷恋起了烟火繁盛的人间,那些光怪陆离的婆娑刹那,我想此刻的心境,或许与百年前的仓央嘉措,是一般的心旌摇荡。
有时候走得累了,我就停下来。
我的背后,是一条悠长,而不知绵延到何方的洁净长阶,这让我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的,欧洲的某些小城的诗意小巷。
只是我眼前的长阶,没有姹紫嫣红的花,没有异彩纷呈的壁画,没有熙熙攘攘的行人,展现出最不施脂粉的模样,仿佛是一种返璞归真。
我想起一个人,千山万水地行走,他除了渴望遇到未知的自己,发掘灵魂深处不曾被流露的力量和美好,同时,他也渴望遇到的,是记忆深处,单纯美好的,但是在时光的滚滚洪涛里,失之交臂的自己。
所以我会迷恋晦暗狭窄的寺庙里面,氤氲在浓郁烛油和金钱气息里,难得的那一丝烟火清香;
所以我会选择走那一条林木森森,幽寂偏狭的小路,直到看见阳光下流光溢彩的枯叶林,直到听见那潺潺湲湲,如银铃悠扬的流水声;
所以我会坐在半山腰,什么也不想,听着徐徐而来的,伴着水流的风铃的响,还有偶尔从山里传来的,仿佛天外来客的人说话的声音。
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我看不见风,风也看不见我,我看不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看不见我,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
我看得见他们,他们也看得见我,我看得见风,风也看得见我,我看得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看得见我,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
很庆幸在下山的时候,选择了一条被秋色滋润得透里透的树木围绕的公路,让我得以很近距离地观看黑漆漆的牦牛,不过它们在垃圾车里搜寻食物的画面着实叫人唏嘘,也能够欣赏到王维诗里「树树皆秋色」的曼妙风景,虽然我总感觉,他的处境是在「画外」,是超脱的,而我此刻是「画中」的,是深深沉醉的,所以他是「诗佛」,我是「俗人」。
自然该庆幸的是,我选择了十月中旬的秋季来到西藏,否则,我会错过多么繁荣锦绣的一片风光。
我一个人,走在秋色烂醉的盘山公路上,偶尔有僧人给我打招呼,我也只是礼貌地一笑。
此时此刻只觉得,风景这边独好。
我见黄叶多欣悦,谅黄叶见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