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齐敏》（9）

齐敏（9）

齐敏家开始盖新屋了，齐敏妈说前排的店面房太小，街上好些人家都起了三层、四层的楼房，她们家也早该造更气派的房子。

她家本来就卖水泥黄沙，盖新房比别人家更方便些，齐敏妈从银行取出钱，请了盖房子的工匠和师傅，画好图纸，等到十六吉日，把货品都搬到后面的堂屋和齐敏爸妈的屋子，前面的旧屋推倒了，能用的木料砖块捡出来，开始挖地基。

地基挖出了，做好地脚梁，就往上盖房子，二月里都是大晴天，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太阳晒得小工和师傅们穿不住棉衣，只穿了秋衣或者毛衣，热火朝天的干活。

齐敏爸妈的屋子堆满了货，齐敏爸在隔壁大龙的小旅馆里租了一张床晚上睡，齐敏和她妈住在齐敏屋里。白天她妈看店，她爸照料新房工地，顺带打下手，齐敏每天买菜，和她妈一起给十几个男人做饭，一家三口没人闲着。

这天傍晚，夕阳照的半边西天都是橘红色，半截新屋架子上的男人们头上身上蒙着一层红光，几个年轻的帮工朝下面喊：“今天晚上吃什么?”

齐敏在厨房门口摘菜，抬起脸来回答：“白菜炖肉。”

男人们笑嘻嘻的看她，一个叫杨兆光的高个子男人扒在墙边上，探出身子，往下喊:“多加些肉！“

齐敏笑看他一眼，“要吃肉，就多干活。”

杨兆光把手里的一块砖利落的拍下去，抹上水泥，“敏子，给你家干活，肯定尽心尽力！”

齐敏摘好了菜，冲洗干净，拧上水龙头：“那就好，晚上等着吃肉。”

她转身进了厨房，听到那几个年轻男人在上面哄笑。

天快黑了，男人们停了工，挤在堂屋里吃晚饭，齐敏妈和齐敏端上大盆装的菜，十几双筷子此起彼伏的伸出去，很快一盆菜见了底，齐敏搁下自己的饭碗，拿起空盆，去厨房装菜。

她站在灶前盛菜，一个人进了厨房，她转头看，是杨兆光。他靠过来，递给齐敏他手里的碗：“敏子，给我再盛碗饭。”

齐敏斜他一眼：“吃这么快！”

他咧开嘴笑，露出结实整齐的牙齿：“干了那么多活嘛。“

齐敏掀起旁边的电饭锅盖子，给他盛了堆的高高的一碗饭，转身要递给他，却发现他贴在她旁边，热烘烘的呼吸喷到她头发上。

齐敏弯起胳膊，用手肘顶了他一下：“站开点。“

杨兆光动也不动，只伸手去接她手上的碗。厨房矮小，一盏灯挡在他的头后面，把他的影子都压到她的身上。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手掌又粗又宽，手心滚烫，齐敏脸上一阵火热，“干嘛呢？！”

杨兆光喘着粗气，不说话，也不松手。

齐敏面红耳赤，使劲从他手里挣脱自己的手，端上菜盆，不敢看他，擦着他的胸膛挤出去。

到了堂屋，放下菜，她继续吃，过了会儿，杨兆光进来，别人问他：“去哪儿了？还以为你不吃了呢。”

他一脸暧昧的笑容，“嘿嘿，去上厕所了。”

齐敏抬头看他们，撞到他粘湿的眼神，又低下头。

吃完饭，齐敏和她妈送帮工和师傅们走。

男人们骑上车，杨兆光磨磨蹭蹭的落在后面，同村的朋友叫他快点，他弓起宽阔的背，伸长腿快速得蹬了几圈，自行车滑出一条流线，他和朋友说笑着往前骑去了。

齐敏妈扫视工地一圈，四处检查，把外面的几根木条搬到里面，又喊：“虎子！虎子！”虎子闻声，从后院摇头摆尾的跑出来。

齐敏弯腰拍拍虎子的背，一抬头，看到从街南边的黑暗里走来一个人。

她慢慢直起身。

那个人正走到路灯光里，走的很慢，微斜着肩，手里提着个袋子，抬头往这边看，又垂下头，一步拖着一步，走走停停，往这边挨过来。

齐敏伸手捂住胸口，喘不过气来。

虎子蹲在她身边，伸直了脖子，耳朵竖的尖尖的，也盯着那个人。它往前跑了两步，又停住，汪汪叫了起来。

齐敏僵直着身子，想唤住虎子，却发不出声音。

虎子冲着来人跑过去，爪子搭到那人的腿上，跳跃着，兴奋的吠叫。

那个人几乎被虎子绊倒了，歪扭身体，从虎子的扑腾间磕磕绊绊的走过来。

他头发乱糟糟的盖住了额头，瘦脸上颧骨突出，嘴唇显得比以前厚了，胡须没剃，杂乱稀疏，一件半长旧蓝棉衣罩在身上。

他站住了，离齐敏三步远，脚跟后拖着一摊长影子，两只眼睛从头发底下抬起来睃了一下，又垂下去，“敏子！“他低低的叫了一声。

齐敏像被人猛推了一把，头脑里一阵晕眩。

“敏子！”他听不到她回应，又喊了她一声。

齐敏咬紧了下唇，喉咙里又干又涩。

他走到她跟前，带了哭腔低喊：“我对不起你！”他的眼睛真的潮了，他伸出一只手胡乱抹眼。

齐敏不说话，盯着他。

“敏子，是谁啊？”齐敏妈从屋里走出来。

他听到齐敏妈的声音，慌张的看齐敏，往后退了一步。

“程俊生！”齐敏妈一看见他，脸上五官扯得变形，她往地上看了一圈，然后看到旁边一根细木条，捡起来，扑头盖脸往俊生身上头上抽，“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你还敢回来！我打死你！打死你！“

俊生丢了手里的袋子，抱住头，避着木条，往齐敏这边躲。

齐敏妈嘴里骂着脏话，手里的木条不停的抽下去，打在俊生的棉衣上“砰砰”响，有一下抽到俊生的侧脸上，立刻肿起一道很粗的红棱，他痛的嚎出声来。

齐敏的眼泪一颗颗滴下来。俊生喊她：“敏子！”，看她没有反应，又向齐敏妈求饶：“妈！对不起！”

齐敏妈继续抽他，嘴里骂：“你还有脸喊我！我打死你！”

左右邻居们和对面的邻居们听到声音，都走出门张望，有人朝他们走过来。

隔壁大龙奶奶弯着腿，瘪着没牙的嘴嚷：“不要打嘛，有话好好说。”

红云爸妈腿脚快，几步跑到她家门口，红云妈个子矮，举着手去架齐敏妈，又回头朝齐敏说：“你劝劝你妈啊！这样打下去，还是一家人吗？”

红云爸夺走齐敏妈手里的木条，冲俊生说：“你赶紧赔礼，你真是不像话。”

俊生捂着脸，闷闷的吐出几句话：“妈，我错了，我以后绝对不敢了。”

齐敏妈鼻孔张大，瞪眼喊：“你把我们家当什么啦？我们是天天打你骂你，还是不给你饭吃？你一声不吭，就跑了，你爸你哥还上门来闹，跟我们要钱!你想没想过：你跑了，敏子怎么做人？！”齐敏妈说到最后，眼眶红了，声音也哑了，扎着胳膊要去打俊生。

俊生不吭声，低垂着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红云妈拽住齐敏妈的胳膊，劝她：“俊生做的不对，你训他教育他，他会改的。他还年轻呢，哪个年轻的时候没做错过事啊？”

围观的邻居们纷纷出言附和，“一家人就不要打了”、“小夫妻闹得凶，好的也快，算了，算了！“

大龙老婆是个又白又高的胖子，她挤到前面，对俊生说：“你也应该给你老婆赔个礼。”俊生晃了一下脑袋，斜对着齐敏嘟哝：“敏子，对不起！”大兵老婆轻推齐敏的胳膊:“男人来家了，跟你赔不是，你妈也打他了，你就大人大量，原谅他。”

齐敏甩掉她的手，推开两边的人，不管别人的反应，独自走回后屋。

她爸坐在长凳上，张着嘴，专心致志地在看电视里的武侠剧，电视放在货架上，声音开的很大，古装主角们在刀来剑往的打斗。他扭扭发酸的脖子，刚好看到她一脸泪痕，吃惊的问：“敏子，怎么啦？”

她看着她爸，他裹着鼓囊囊的棉袄，缩着手，一张老实人的脸被日光灯照的发白，旁边堆满了货物和箱子，面前桌子上的碗筷还没收，横七竖八的放着。

她抹了抹眼泪，把碗盘叠起来，告诉她爸：“程俊生回来了。”

她爸吃了一惊：“啊！人在哪儿呢？”

“在前面。” 她抱起那堆碗盘。

她爸从凳子上弹起来，跑到前面去了。

齐敏走出屋子，听到前面还在闹哄哄的叫嚷。她把碗盘搁在水槽里，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流出来，她拿起丝瓜瓤一下一下狠力的刷碗，外面的嘈杂声高低起伏，她妈控诉，邻居们安慰劝解，听不到程俊生的声音。

齐敏双手撑在水槽边，胸口上下起伏，妈的！X你妈！狗养的！X你祖宗三代！她对着洗好的碗盘，在心里泼口大骂，把从小听来、说不出口的脏话吐泻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用手使劲抹眼泪，从指缝间，她看到一轮莹白的圆月升在天上，她松开手，月亮在无边无际的夜空正中，没有云彩遮蔽，又高又远，却异常明亮，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四处全是黑暗，只有这只天外的眼睛在注视她。

她仰头看，脸上带着干掉的蜿蜒泪迹，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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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敏洗漱后就睡下了，关上堂屋门和卧室门，前面的争吵声被隔在外头，微弱的上下沉浮，堂屋墙上的钟在滴答滴答。她翻来覆去，最后脸埋在被子里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几点，她听到堂屋里的说话声，是她爸妈和俊生。

她妈问：“现在你说老实话，为什么跑了？”

俊生的声音含糊不清：“我。。一时糊涂。”

他妈没说话，过了会儿问：”是我们对你不好吗？“

“不是的。”

“是跟敏子生气吗？“

“不是的。“

“那到底为什么？我就想不通，你原来到我们家之前下田干活，多辛苦！你爸你哥还打你，我跟敏子他爸之前哪个动过你一根手指头？“

俊生没回答。

她妈追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俊生立刻说：“没有！”

她爸咂嘴：“那你真是个糊涂蛋！”

“那你这个半年在外面干嘛的？“她妈问。

齐敏抱着被子坐起来听。

“我在南京工地上打工。“

“挣了多少钱？“

“包工头跑了。。没发工资。后来又找了个工地，挣了些钱，在公交车上被扒手扒去了。“

“嗯呦！你真是糊涂的没救了！辛苦挣的工资都不看住。“她爸说。

“你的摩托车呢？“

“。。。也被人偷了。。“

“啪”的一声，俊生哼了一下，估计是她妈又动手了。

”被人偷了！真的假的？！“她妈气急败坏的喊：”那个摩托车是敏子跟我千说万说，我才同意买的，敏子他爸都不骑，就给你一个人骑。五千块钱啊！ 你就把车子丢了，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弄丢了！你这种没用的人！你还有脸回来！“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妈对着俊生又拍又打。

俊生一声不出，任她打。

她妈打的几十下，气喘吁吁的停住手。

“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想在我家过下去，还是走？你要是走，我也不拦你。强扭的瓜不甜。离开你，我们敏子能找个更好的男人。”

“我不走了，我要跟敏子过。“

她爸说：“那我们怎么相信你？“

“我也不知道。“

“你写个保证书。”

“哦。“

她爸说：“给你笔，就在这个帐本子上写。”

俊生说：“我不会写。”

“我说一句，你写一句。最后签上你名字。“她妈然后开始边想边说：”你写：本人程俊生，向老婆齐敏和父母保证，听从父母教导，顺从老婆，不 经过父母老婆同意，不随意出门。。。再写：爱护家里人，做个好丈夫好女婿。如果说到不做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来世做猪做狗。“

“把名字签底下。“她妈把保证书从帐本子上撕下来，”你现在好好给敏子赔礼道歉。我们长辈给你机会，还要看敏子原不原谅你。你也出去过了，现在也知道没本事到外面你也活不下去，安安心心在家里过日子，是你的福气，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嗯。”

齐敏听到他们朝她屋走过来，急忙躺下来，侧身面朝里。

他妈开了门，带着她爸和俊生走进来，打开灯。

“敏子，你睡了？“她妈坐在床边，轻声问。

齐敏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俊生要给你赔礼道歉，他还写了保证书。“她妈推了推她，看她没反应，强扶起她，把床头的棉衣披到她肩上，又把被子掖紧。“敏子，你看看他写的保证书，以后他再不听话，你读这个保证书给他听，但凡他还是个人，有点羞耻心，就要记得今天向你保证过了。”她一边说，一边瞪俊生。俊生垂着手，立在墙边，气都不出。

齐敏看那张保证书，字写得软趴趴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她扫了一眼，扔在被子上。“我要这个保证书干嘛？”

她妈拿起保证书，折好了收进兜里，凶俊生：“你还不赶紧给敏子道歉！”

俊生抬眼看齐敏，之前外面暗，心里又慌，没看清楚她。现在屋里亮着灯，齐敏就坐在面前，他看到她裹着大红绸面的被子，两条修长的胳膊搭在被子上，皮肤雪白，半年没见，她好像脸型、神色都成熟了，更好看了，但是两只杏核眼冷淡又锋利，直看着他，他不敢对视，低下视线。

“敏子，我对不起你们，我做错了，我以后哪儿都不去了，听你们话，你打我骂我都行。”他憋出了这些话，等着齐敏原谅他。

齐敏看着他，旧棉袄，长乱的头发，廋身体支在衣服里，低着头，脸颊红肿，像只丧家犬。

“我不想打你骂你。你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齐敏冷冷的说。

俊生听到齐敏这样说，不知所措的看齐敏爸妈。

齐敏爸说：“敏子，我知道你还不高兴，夫妻一场，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改过。”

俊生闷声说：“敏子，我回来了，求你原谅我。”

齐敏说：“你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才回来的。你有什么权利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

俊生表情僵硬，说不出话。

“敏子，你骂的对！”她妈说：“俊生，你跑出去这半年，我们受了人家多少笑话，敏子年轻皮薄，还要装成不在乎，还要去找你。你出去受了苦，才知道家里日子好过。你想想敏子对你多好，给你打毛衣，大鱼大肉买给你吃，买摩托车，顺着你的心，你摸摸自己良心，对得起敏子吗？”

俊生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齐敏擦去眼角的泪水，“妈，你不要讲了！我看透了，他这个人没担当没头脑，讲了也是白讲。“

齐敏妈扶住她的肩：“敏子，妈也同意。但是吃一堑，长一智，俊生现在晓得好歹了，你点个头，原谅他，让他在家里改正，我们监督他。“

齐敏冷着脸，不理她妈。

她妈叹了口气，站起来，对俊生说：“你是不是诚心诚意的改正了，要看你的态度和行动。你说两句话，就想敏子原谅你，也太容易了。总归是敏子跟你过日子，你不表示出诚心，敏子不会原谅你的。敏子不肯打你骂你，你自己看，应该怎么好好道歉。“

俊生呆着脸看扭过头去的齐敏，又看齐敏妈，齐敏妈的视线威严沉重的压着他，过去半年被欺压被歧视被欺骗的辛酸、疲倦和胆怯都记忆犹新，他咬咬牙，腿抖了一阵，膝盖慢慢弯了下去，跪在了地上，“敏子，对不起！”

齐敏听到他扑通跪到砖地上，她一阵惊恐，转过头，看到他窝着肩、垂头跪在床前。

齐敏妈得意的露出笑容，上前扶住他，“哎！男人膝盖下面有黄金，不能随便跪嘛。以后跟敏子好好过，还是在家享福啊。”

齐敏盯着他随她妈的扶持站起来，百般滋味涌上来，她捂住脸，呵呵干笑，肩头耸动，泪水从指缝间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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