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话昆山
“春风是一把鈅匙,打开了每一扇生命之门。”我用这样的句子来形容早春的昆山,似乎更为贴切,当新年的钟声刚刚远去,我便怀揣第一抹绿色,直奔昆山。昆山在老家的东麓,也就几座山的距离。提倡低碳生活,响应绿色出行,我选择家乡的公交车,坐上新开通的公交,我的心头侵入一丝丝暖色,熟悉的村落与景致,一闪而过。
天空低沉、晦暗,微风中夹带着一丝丝寒意。
与老家一山之隔的昆山,同属大别山余脉,俨然一对孪生兄弟,也许在亘古洪荒时期,还是一片混沌之地,丰水期的长江极有可能漫漶到广阔的低洼地带,退水后形成湖泊、河岔和湿地,流传久远的“南海梢”之说,算是仅有而微弱的佐证,人类蒙昧时期的“南海”,其实是长江水域的蔓延。从初步考证的资料看,商周时期的无为,已经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烟火,人类文明的曙光,已经在这块蛮荒之地上初临。
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山川秀美,我一次又一次回眸黑魆魆的大山与一草一木,也许在这鹅黄色的春天里,寻觅到渴望中的蛛丝马迹。
约了一帮文朋诗友,重峦叠嶂的昆山便揽我入怀。
接待我们的是老友王安信同志,他仍然担任着石门社区居委会主任,这个6000人口的超级农村社区,在皖南山区算得上一个相当规模的乡镇,繁重的工作与琐碎的事务可想而知,从他五十六岁却满头白发与沧桑的容颜中,可窥见岁月凿出的斑斑印痕。我虽然远走他乡、辞去村委会工作四年有余,但那些刻骨铭心、如火如荼的艰难日子,那些血脉交融的父老乡亲,仍然让我心潮澎湃,陡然而生同病相怜之情。村(社)干部是一个庞大而特殊的群体,游离于体制之外,极低的报酬,没日没夜的奔波,陀螺似的工作,压力、误会乃至谩骂,让岁月消耗了他们生命中的宝贵时光,但是,正是这样一群人,肩负着责任与担当,在家乡的土地上坚守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就是这样一个群体,守护着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让党和政府的执政根基坚如磐石,让乡村振兴的脚步铿锵有力,他们理应成为人民群众的主心骨、领头羊,他们才是这个伟大时代最可爱的人,我向他们致敬。
王安信言语不多,但每一句话掷地有声,显得实诚而有力,也许是多年的职业惯性,这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虽然工作千头万绪,让人烦躁,但王安信仍然游刃有余,海绵挤水似的挤出有限时间,几十年如一日,在墨海书香中沉浮,也许这些灵动而飘逸的汉字才是神奇的密码,才能打开心灵之门。王安信写得一手好字,他的狂草,有草木之气象,具山峦之神韵;王安信还能写一手好诗,从唐诗宋词里扑面而来的古风,让他热血沸腾。由此联想到广阔的土地上,还有多少草根阶层与下里巴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挣扎、耕耘、追逐梦想,收割人生的希冀,创造人间神话。
昆山僻于无为西南一隅,为无(无为)枞(枞阳)庐(庐江)三县交壤地带,属桐城派文化辐射区,也许当年方苞、刘大櫆、姚鼐等,翻过三公山、走过黄龙桥,在这块山林密蔽的土地上吟诗作文,让郁郁葱葱的林木文脉绵延,历久弥香。如果追溯到千年之前的北宋无为籍诗人杨杰,一句“白云锁断三山峰”,是给三公山一个形象化的注脚;那么,《隋书·地理志》《寰宇记》中的记载:“山有三峰,相去一里,峰皆东向;有九子峰,俗云是三公子。”则是三公山名头的最早描述。
也许受古典文化的侵淫,人烟辐辏的昆山,文化的香火一直绵延不绝,远的不说,单从近几年活跃于写作圈的本土作家、诗人,从昆山辐射形成的“泛昆山现象”,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朱先贵(牛埠人)受竹丝湖风烟的侵染,夹带着泥土气息的母语,散发着湿漉漉的水汽;秋石(本文作者,鹤毛人)血脉中流淌的都是家乡的山水元素和文化符号;黄平是本乡本土的诗人,他从家乡肥沃的土壤中汲取诗的灵感,使他的诗具有稻谷的香味和田野牧歌的基调;裴东升(牛埠人)总是站在青绿的田埂上,一行行文字了然于胸;苏更生还未放下教科书,便让自己的笔,孕育山林之象;而耄耋之年的王定平,仍然在夕阳的余光中,让一粒粒文字眺望三公山的四季变幻……
昆山人笃信的“耕读传家”,一直薪火相传。
据王安信介绍,近三十年以来,昆山考取清华、复旦等名牌学府,获得硕士、博士学位的莘莘学子,一批又一批。昆山人宁肯“油水少一点,粥饭稀一点,日子清苦一点”,即使过着清汤寡水的生活,也要让自己的子女金榜题名,走出大山,让他们“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一座山是孤独的,而绵延的群山是神秘的,往往在森森林樾、鸟儿啁啾与峡谷山岚中,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和奇观。
昆山地处郯庐断裂带的南缘,亿万年的造山运动,使昆山山峦隆起、涧谷深幽,丰茂的植被,优越的生态,昆山,犹如深闺中的少女,渐为世人所熟知,三公山、寨基山、黄龙桥、瓦屋潭、滴水岩、五彩池、万丈楼、晒刀石等自然景观,与石婆婆、黄龙桥传说、长毛造反、黄巢驻军等人文传说形成呼应,昆山在不知不觉中披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但是,昆山一直让人困惑,受制于交通、基础设施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昆山试图打生态牌、以乡村旅游带动镇域经济的发展模式,一直难以打开局面,未形成气候。殊不知,这种山岳型景区,在当下风生水起的旅游开发热中,极易发生同质化现象,如何避免同质化竞争,走出一条自身特色的旅游发展路子,是决策者们必须考虑的新问题,也是景区开发成功与长远发展的必然路经。
其实,对于昆山,我相当熟络,也算是半个昆山通吧。撇开嘈杂的人声、寻一条人迹罕至的野径,在这个早春的山林,与三、五文友,嗅一嗅植物的清香,侃一侃生活的况味,给疲惫的心灵以须臾的休憩,“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也算是一次心灵的放牧吧。
为节省时间,面包车把一行六人送到了半山腰,山路盘旋,自然错过了不少风景。
一行人等在一个叫“晒刀石”的地方下了车,这是一处山间盆地,海拔大约300多米,四面青山围合,十来户人家,多数关门闭户,人去房空,已成颓废之势,城市化的旋风呼啸而来。这是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砖瓦房,依山排列,在那个年代,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山旮旯建成这样的民居,已经是相当的不易。那时,山路崎岖,只能因地制宜依山就势,自行筑窑烧制砖瓦,其中的辛劳可想而知,但是,山里人凭着一身蛮力和韧劲,硬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家园。小小的山村,竹木扶疏,树影摇曳,溪水环流,一层层梯田依次推进,鸡犬之声,不绝于耳。春来了,红杏列墙,桃花夹道;秋风里,层林尽染,野柿飘香,一处“家家竹隐泉”“无处不潺湲”的画面感跃然脑海。陶渊明在1700多年前苦苦寻找的归隐之地,赫然跃目,这不就是一处现实版的桃花源么?
一下车,大家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晒刀石,这是一块兀立于稻田中的巨石,如同一把靠椅,暗红色的砂粒岩,据说是唐朝末年黄巢练兵晒刀的地方,因为中间平展,当然适合于晒刀。有历史资料表明,黄巢确实在昆山一带屯兵,如今寨基山仍然留有饮马槽等遗迹。关于黄巢起兵的故事,在昆山一带口口相传,有鼻子有眼,使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多了一些传奇色彩。
村子唯一有人的老房子,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者,在门前漫不经心地编织着鸡笼,这种竹篾编制,目前在老家农村还有一定的市场,非常适合留守老人和妇女家养土鸡。只见老者手艺娴熟,青幽的篾片在粗糙的手指上婆娑起舞。老人告诉我们,这种篾匠手艺即将失传,年轻人都走光了,再也没人传承这样的手艺了,非常可惜,老人无奈地“哎”了一声,大家只能用手机留下这一份珍贵的记忆。
开始登山,一条新修的水泥路依山蜿蜒,有的地方相当陡峭。几处向阳的山坡开辟了菜园,早春的茶棵依然绿意葱茏,因为气温较低,茶叶还没有萌发。这是新引进的白茶,整个昆山,包括临近的鹤毛,近几年都在大力发展这种品质优良的白茶,但还没有形成产业化,没有形成叫得响的品牌,还处于成长期,与安吉白茶还有很大的差距,但是,我相信,在茶文化历史悠久的中国,白茶产业的前景是相当乐观的。
昨天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湿润,气温适宜,很适合户外旅行。
极目山野,山风拂面,山林苍茫,远处偶尔飘过来几声叽叽喳喳的叫声,也许是山麻雀吧,山麻雀是早春的歌者。那些叫声婉转、悦耳的画眉、百灵、黄鹂、云雀、斑鸠、杜鹃、山鹁鸪等等的鸟儿似乎还没有苏醒。没有鸟鸣的山野是空旷的,也是单调的。“鸟鸣山更幽”,谁不向往这样的境界?然而,刚刚跨过冬的门槛,草木在一个劲地蓄积生命的能量,只等春风又拂、春雨滋润,这些蓬勃的生命就会草绿花红,奏起山林的狂想。引人注目的是灌丛中一树树的山苍子,最早打开了米粒似的花骨朵,吐出黄色的火焰,吹响了春的集结号。
下山途中,几排破旧的老房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王安信莞尔一笑说,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遗存,当年这里热闹非凡,在三公山腹地驻守着一支神秘的部队,据说为了勘探铀矿资源。试想,军人,是那个年代的偶像;红五星,黄军装,是那个年代梦中的颜色。在时光的流转中,在这个花香鸟语的深山老林中,热血沸腾的青年军人与含苞欲放的村姑,往往在擦肩而过中,擦出情感的火花。于是,密林中幽会,月色下耳鬓厮磨;某一天天刚亮,“某某某的女儿跟当兵的跑啦!”一声呼喊,炸雷一般,在偏僻的山村炸开了;很多年以后,像这一类或真或假,像电影或小说中的传闻,仍然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乐此不疲。因为,中国人喜欢猎奇,犹为喜欢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往往笑得合不拢嘴,眼泪都流了下来。
一路观景,一路侃大山,一路撒下文学和诗歌的种子,一群沾满泥土的草根作家,在早春,在昆山的山林中,谈笑风生,踏歌而行。
2021.3.30 秋石 于天津咸水沽
摄影:梅顺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