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14)
令语 (14)
下午的时候,令语正在上班,头顶的日光灯突然熄灭了,电脑也黑了屏幕,正在打印文件的打印机咔咔响两声,打印到一半的纸张卡在出口槽里。
办公室昏暗下来,出了格子间一看,整层楼都停电了,同事们议论纷纷。
过一会儿,纪华脚步轻快的过来,语气有点兴奋:“令语,整个纽约都停电了。“
人事部门通知:因为停电,提早下班。据说地铁和通勤列车都已经停运,通勤来纽约上班的人都走到码头去,乘渡轮,先离了纽约这座孤岛到有电的城市再转车。
令语收拾背包,随着人流出了门。
走到街上一看,纽约仿佛末日来临,红绿灯停止工作,车辆被禁止上路,原本总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小道上是行走的洪流。上班族从各个楼门里出来,汇合到街上的人流里。在八十层办公室的经理和原本在地下室的清洁工这时都在下午四点的太阳下往前走。 没了繁忙的车辆和闪烁的屏幕和灯光,纽约竟然前所未有的寂静和缓慢下来,人群走的不紧不慢,沉默的向前,带一点点惶然穿走在楼群脚下,像是在演一场宏大的舞台剧。马路原来被双黄线分割成两个不同方向,现在所有的人不管在右边,还是在左边,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推攘着,朝码头的方向走。
令语到了码头时,已经有一个长长的队伍在排着了。她跟随着队伍,绕过一栋楼时,在一小片草地边上,两个年轻人搬出店里的大桶冰激淋,在派送免费冰激淋。骄阳似火,队伍一点点向前,人们的额头冒出油汗,但是没有几个人去吃冰激淋。令语前面的男人正在电话里嘱咐太太到码头接她,后面的女人在抱怨来不及送孩子参加球赛,那两个年轻人耐心的站在”免费冰激凌“的纸牌前,令语笑自己: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有人在等你么?
她走过去,问那个女孩要了一杯冰激凌,女孩使劲给她挖了一大勺。令语接过来,坐在草地边吃。
那个男孩和女孩说说笑笑,自己也装了一杯在吃。排队的人男男女女,目不斜视,盯紧了前面,队伍不见头尾,拖了很长。
大家都这样紧张去坐船,令语却独自看着队伍,交叉腿盘坐,悠闲的吃冰激淋,草尖戳着脚踝,有一点刺痒,她忽然觉出有一点冷眼旁观者的荒谬。生活被一场停电打乱,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未投入其中。
她吞一勺冰激淋,含在嘴中品味。冰激凌是花生酱的口味,甜中带咸,浓香到腻,
“令语!”一个惊喜的声音。
令语抬头,是Robert,他穿着细格衬衫灰色裤子,拿一只公事包。“嗨,我简直不敢相信,在这儿能碰到你。”
令语笑:“今天纽约一大半的人都在这儿,见到我不奇怪。“
Robert也笑:“在吃冰激凌吗?“
他也走过去,要了一杯,男孩和女孩的冰激淋大概快化了,他那一杯堆得高高的,摇摇欲坠。他小心的捧住,坐到令语旁边。
“你不着急回去吗?“他问令语。
“哦,一开始也着急的,不过吃一杯冰激淋比赶船更重要,更快乐。你呢?”
“ 看到你就不着急了。我是单身汉,晚点回去也没关系。让这些有家有口的人先上船吧。“他在阳光下微微眯眼。
楼群全部暗哑无声,阳光从一面玻璃窗反射到另一面上,一点风从河上刮过来,又飘荡荡的消失在无数脚踏过的街上。
“一停电,纽约就只有空洞洞的楼了,大家逃之不及。明天如果电来了,人们还要蜂拥进来。银行家们依旧意气风发,乞丐还是要乞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一辈子少有,也许下一刻又来电了,车要跑,歌要唱。”令语感慨。
Robert听她说,又分了一点冰激凌给她:“吃一点,薄荷巧克力味道。“
令语吃一口,薄荷的冰爽和巧克力的醇厚截然相反,却又和谐的混合在一起,奇妙而复杂。 她尽力描述这种感觉。
Robert看她:“我明白,像复调音乐,有两个旋律声部。”
令语摇头:“西洋古典音乐我一窍不通。”
“那你喜欢什么音乐?”
“我不怎么听音乐。交响乐让我一惊一乍,坐立不安。“令语笑。
Robert笑她的坦白:“至少我们都懂得欣赏美味。”
他们坐到黄昏,在沉沉暮色中乘船,曼哈顿似一块被人丢弃的宝石,在夜晚的急流中。
到了对岸,小小的码头人挤人涌,出租车早已不敷用,来接人的亲友掂着脚尖在人群中寻找。没有人来接令语,也没人在等Robert。
他有点讽刺的笑:“你看这场面像不像战士回家?这次停电是一些人一生中最大的事件。”
他又问令语:“周五我请你吃晚餐,可以吗?”
令语点头。
从那一天开始,令语开始和Robert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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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ert是个美食家,带着令语吃遍城中美食。他离过婚,前妻带着孩子住在佛罗里达。四十岁的他已经知道对待女人,耐心和胸怀必不可少。令语和他相处的很愉快,两人各有收入和住所,在一起的时候像互相作伴的老友,语言差异也有,不过恰到好处,微妙的东西表达不出来,难听的话说不出口,都是大白话, 有商有量。
Robert像大部分美国人一样,对中国政治有对洪水猛兽的隔膜和谴责,令语不是愤青,有的确实如此,言过其实的,解释一下, 说不通就一笑了之。
令语从Robert处得到安心,在异国的边缘漂流感到了这个白人中年男子这儿就打了个折,他代表美国社会标准而正常的生活:正常的活动、正常的语言,正常的话题,正常的举止,看着他,令语想:有一天我在这个国家也会觉得如同鱼在水里,鸟在空气里,年华老去,一切理所当然。
她这样想的时候,正坐在Robert家窗前,手捧一杯温暖的热巧克力,Robert带着胶手套,穿着厚实的外套,在屋前草地上熟练的吹落叶,扫到一起,装到棕色大纸袋里,等镇里的清洁车收走。
令语不愿加入他,她喜欢看落叶覆盖草地。秋云迢迢,黄叶满地,才是秋天的意境 。而美国中产郊区是一式的平整草坪、刻意错落的花丛和整洁的房屋,一切修剪维护的很美好,黄叶刚落就扫起来,缺乏惊喜,没有在那种野草勃发,蔓藤如云蔓延的恣意和舒展。这也许是她和Robert间的一种差异,她在小镇长大,山野是她的花园,她成长中的记忆熏陶已经深入骨髓。
她和Robert说过这种感受,Robert不太能理解,他和令语去远足过一次,他觉得令语并不特别喜欢纯粹的野外。她对他说:美国的风景人太少,一片荒野,只有苍白雷同的野草和树木,要是有一栋旧屋,或者至少有几条破旧的栏杆立着,有了一点人的痕迹,旅行者能想到曾经有人在这里安户,在空旷的天下行走。这时,自然就有了孤独或喜悦的人投射出的思想,才有了味道。
他大致理解她的话,不过更多的认为令语是因为走十几里路觉得单调而疲劳了。令语也不辩驳,再说下去,她要拿出一些中国山水画才能让他看到这种中国人的偏好,只会越讲越复杂。
令语想: 美国人一方面在郊区规规矩矩的生活,一方面又有股丛林野性,喜欢蛮荒,喜欢保持距离。她没有告诉Robert这个想法,怕他会跳脚。
外面吹落叶的机器声音停了,令语站起来,走到窗口向外看,Robert抬头看到她,他挥了一下手。她笑一笑。
Robert进来,在玄关处换鞋子,一边抬高声音问她:“新年夜我要去我妈家吃饭,她也邀请你过去,去吗?”
令语看他,他并没有抬头,声音里也听不出急迫:”好的,替我谢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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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纽约阴冷又繁华,中央公园的树木光秃萧条,只有跑步的人口冒白气,跨着大步暗暗赛跑,寒风卷着雪花大片大片飘落的时候,在公园外小广场蹲点的中国画匠们收拾起摊子回家,高档百货公司的橱窗布置的光怪陆离,模特们神情冷漠,细长的手掐在毛皮大衣的腰线上,救世军“叮铃叮铃”的摇着铃铛,等在商店门口,经过的人偶尔投一张美元进入他们的募捐桶。
圣诞节的时候,纪华和祖儿去加勒比海度假了,Robert要招待他的孩子们,李周邀请她去他家过节,她寄了一份礼物给他,谢绝了他的邀请。
平安夜里,街上沙沙的落雪声,对面公寓楼的门廊挂着一个很大的圣诞节花环,灯光昏黄, 大片的雪花从那一片灯光飞舞过去,消失在黑暗里。
令语热了一个速冻比萨饼,倒了一大杯蛋奶酒,蜷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每一个台都是大团圆,都是圣诞老人红扑扑的大脸蛋,空吼吼的笑声。她喝了蛋奶酒,太甜太腻,用力摁遥控器关掉电视。屋里所有的灯都开着,厨房、洗手间、卧室、客厅,她光着脚一间间走过来走过去,落地灯照着屋子,空荡荡,家具的影子拉长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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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夜,她和Robert开车去宾州他父母家。下车的时候,屋前一片闪亮,两大排天使灯饰吹着号角,圣诞老人拉着雪橇,红绿灯光飞快的替换闪烁,一个庞大的充气史努比被绳子固定在地上,两只金黄的麋鹿造型灯饰站在旁边。
Robert拉住令语的手:“我妈妈在意大利长大,喜欢热闹。“
门一开,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食物的香气混合香薰蜡烛的味道,一屋子的人。Robert的妈妈笑容甜蜜,身材丰满,给令语一个结实热情的拥抱,又一一介绍家人给她,他爸爸高个子,头发很稀疏,他的姐姐姐夫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微笑示意,还有他的妹妹和男友坐在沙发上。
餐桌被拉长到最大,一道道的美味佳肴传递到桌上,珍藏的葡萄酒拿出来,斟满酒杯,水晶灯照着众人喜气洋洋。令语听他们夸赞孩子们,Robert 恭维他妈妈今天很漂亮,他妈妈笑着展示丈夫送她的红宝石戒指。Robert的姐姐问令语是否有兄弟姐妹,令语回答有哥哥,在中国。
Robert父亲去过中国,他和令语讲他在90年代看到的中国小城,但最近一次去中国发现人们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令语微笑着听他讲。他又兴致勃勃的讲起他小时候在威斯康辛农场的生活,如何带了狗去打猎,捉蛇驱除花园的害虫,感叹小时候贫穷但也很快乐。
Robert妈妈打断他:“亲爱的,不要讲那些陈年旧事啦,客人会觉得无聊的。“
令语摇头,表示她很喜欢听,觉得很有意思。
Robert爸爸灰色眼睛里露出笑意。
Robert轻轻在桌下捏了一下她的手。
晚宴一直吃到十点多,又不断地给亲友打电话祝福。两个孩子们跑累了,小的那个在角落里打着哈欠搭积木,却不肯去睡。大的女孩张望了一会儿,悄悄走到令语身边,好奇的看她,又问:“你能教我一句中文吗? “
孩子穿着绿格子薄呢裙,乳白色毛线袜,仰着圆圆的小脸,令语说:“好啊“,教她用中文说:新年好。孩子一遍一遍的重复,又跑到外公外婆那里现学现卖。令语忍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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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令语和Robert睡在他离家前住的房间,他妈妈一直 保持房间原样,令语打量,一张铺着蓝被子的老木床,墙上贴着星球大战的海报,书架上放着几张他的照片,还有中学时的班级合照,这是Robert的过去,她从未参加、完全陌生的美国男孩时光。
令语拿下班级照看,仔细找,看到了Robert, 他带着牙箍,一脸雀斑,留着当时时兴的略长的发型,满头卷卷,Robert有点尴尬的说:“是不是有点傻?”
她睁大眼:“没有呀,我觉得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呢。”
Robert拥抱住她:“你今晚开心吗?”
令语抬头看他:“我很高兴,你们这样一大家子真幸福。”
Robert吻她。
半夜醒来的时候,令语微微迷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风在窗外盘旋,房间黑暗,好似旧时梦境,欢乐、惆怅、恍惚,一刻间旋转,是幼年的故居?是读书时租赁的小屋?
身边的鼾息声传来,她清醒过来。在这夜半时份,她在一个异乡男子从小长大的房间里,他的家人酣睡在她的隔壁,房子里安放着他们几十年快乐生活的痕迹和记忆。她独自面对黑夜,明日朝阳又将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