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17)
囡囡上幼儿园的时候,许锋从单位辞职了,他干了几年的私活,觉得单位的工作稳当体面,但是收入比起那些自己开公司的朋友还是低多了,而且国企改制,最近两年工资几乎没涨,孩子大了,待赶快买学区房,还是趁着年轻出去拼搏一番,免得将来后悔。
他刚开始只是做中间人,把其他公司的产品卖到电网企业,后来他租了一个厂房,雇了几个人,改装产品,还注册了自己的品牌,利润提高了很多,到了年底的时候,晓兰已经兴高采烈的四处看房子了。
他今早出门的时候,妈妈送囡囡去幼儿园了,晓兰问他:“去哪儿出差?”
许锋站在穿衣镜前整理仪容,说:“去南京。”
晓兰帮他拿了一条围巾,递给他。许锋刚辞职的时候,她还担心过,但是许锋现在很沉的住气,不好的消息自己扛着,她看着许锋一点点瘦下来,熬夜,四处奔波,知道他辛苦,但却没有再为他担心过,家里添了宝马车,房子也要换个大套的学区房,一切都很顺利,晓兰妈妈和她私底下说:以前担心许锋家里条件不好,看来还是农村孩子能吃苦,肯奋斗。晓兰知道妈妈是把许锋和姐夫比较,姐夫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在事业单位工作,收入一般,这些年也没升上去,现在四十多了,估计职业前景就这样了,去年换学区房还是找妈妈他们借的钱。
许锋这次去南京是为了拿下一个大订单,客户单位采购部门的负责人很谨慎,请他吃饭不愿意出来,回扣也不好谈,礼物也递不进去,找了他很多次,对方终于透露了点消息,说这个周末要去南京参加他父亲的画展,他肃然起敬的问了画展的地点,对方告诉了他,随即又说:只是个小型画展,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捧场去呢。许锋说:他很崇拜艺术家,想去看看,感染一下艺术气氛。对方笑:许总,客气了。
许锋给办画展的画廊打了电话,问画展的规矩,画廊告诉他画展不用门票,如果看到喜欢的画,可以拍下来,买回家。许锋心里有了数。
他没告诉晓兰画展的事,她也出不了主意,她生了囡囡后,心宽体胖,身体比以前好了,还在出版社做文字编辑,但是不抱怨了,老老实实的上班下班,他有一次碰到她一个很年轻的同事,人家客气的叫她孟老师,一问,那个女孩也是文字编辑,和她差不多级别,他想:晓兰这样也好,没什么事业心,烦恼也少。
他拎了包出门,坐高铁,到了南京。他已经多年没有来过南京,南京和其他城市一样,马路变宽了,车变多了,空气变脏了。
他到了画廊,画廊在一条安静的街上,街边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枝干斑驳,空气又湿又冷,一些行人缩着肩在街上走,这样的景色似曾相识。
他推开画廊雕花木门进去,有一个签到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后面招待,递给他一本小册子,告诉他拍卖三点钟开始。他翻了翻,册子上印着书画展品的小样和书画家介绍,原来一共有四个人的作品一起展出。
他绕过屏风,里面就是画展,展厅大概七八十平米,旁边有门,估计还有办公室。展厅四壁和展板上挂着一些行书、隶书和一些山水花鸟,十来个人站在里面指指点点,他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就先逛了起来。
他不懂书画,那些作品在他看来都差不多,他注意找那个采购负责人魏总的父亲的名字,他念着”魏文军“,找到了,一幅彩墨牡丹,红的、紫的、黄的牡丹大团的挤在一起,上面题着”国色天香,魏文军于某年某月“,题字下一个殷红的图章,还有一幅奔马图,很像徐悲鸿的风格,和一幅墨荷,满纸的黑色花朵,其余的作品都是书法,长的,方的,洋洋洒洒写满了,他注意看了看,下面没有标价。
两点的时候,一些人搬进了桌椅,调试投影和音响,过了会儿,又有人进来,他转头,看到魏总,连忙迎上去。
魏总一边和他握手,一边客气:“许总从北京来捧场,感谢!感谢!”
许锋认真的说:“哪里!参加画展是一件风雅事,让我这个不懂画的人也提高一下自己。能有幸认识您父亲吗?”
魏总带着他走到几个围在一起说话的人,拉了一下其中一个人的胳膊,说:“爸,我介绍一下,这是许锋,许总,专门从北京来看你的画展。”
那个人转过身。
许锋心跳停了一拍,他僵住了。
那个人是他当年做小工的饭店的老板,魏老板。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个人。二十一年都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个人,但是他一站在面前,虽然老了,皱纹多了,自己却立刻认出了他。他那样薄又宽的嘴,窄高鼻梁,带着笑却眼神锐利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
魏老板,原来他叫魏文军。魏老板现在是魏画家了。
魏画家伸出手。
许锋机械的握住。
魏画家笑着说:“你好!”
许锋清了一下嗓子,“您好!“ 他原来准备了一些诸如”久仰大名”这样的话,却都忘了。
魏画家看许锋,问:“许总从北京过来啊,是北方人?”
许锋回答:“我就是江苏人。“
魏总在旁边说:“原来我们是老乡。你也是南京人?”
许锋含混的说:“不是,在苏北。“
魏画家说:“都是一个省的,幸会!幸会!“
许锋笑,却说不出话。
这时候,画廊的人请大家入坐,说拍卖要开始了。
许锋如释重负,随着人们去坐下,几位画家坐在第一排,魏总陪着他父亲,坐在他旁边。许锋放慢了脚步,等其他人坐了,挑了边上的座位坐下。
一个女人主持拍卖,两个穿旗袍的女孩子抬着拍卖的作品,前后走动,展示给大家看,先拍卖的是其他两位画家的作品,参加拍卖的只有十几个人,第一个画家的四幅作品都卖出去了,但都没超过五千元,第二个的价格高一些,有一幅卖了一万块。
轮到魏文军的作品了,第一幅是牡丹图,许锋没举牌,有个人举牌:“两千块“,主持人举着小槌子,问:”还有人要举牌吗?“许锋木然坐着,没有说话,主持人问了三次,落了槌。第二幅奔马图许锋没有举牌,有人举牌两千五,主持人最后要落槌的时候。他看到魏总举牌加了两千块,买了这幅画。
墨荷图抬上来了,主持人问:有人举牌吗?许锋抿着嘴,握紧了牌子,但是没有举手,他看到魏总在座位上动了动,魏文军旁边的一个画家笑着和他说了什么,魏文军没有侧脸,许锋只看到魏文军的后脑勺和架在耳朵上的金色眼镜腿,主持人又问了一次,还是没有人举牌,场面有点尴尬,有人咳嗽了一声,许锋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牌子:“二十万。“人们纷纷转头看他,魏文军的脸也转过来了,在射灯下,很白,眼镜框被照的发亮。
主持人笑着说:“慧眼识大作啊!还有没有其他人要举牌?“
没有,许锋拍到了这幅画。
后面的作品中他又以高价拍了一个条幅。
拍卖结束了,魏文军来到许锋旁边:“许总很有眼光,拍的两个作品是我最好的作品。尤其是那幅墨荷。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品质高贵,挂在家里,可以象征主人的志趣。”
魏总也过来,说:“原来许总很懂艺术啊。”
许锋谦虚:“还是您父亲画的好,这些作品挂在家里,经常看,确实陶冶情操。”
旁边几个画家过来,拉住魏文军,说拍卖成功,要聚会一下,魏文军连连说好。
魏总让他去,然后低声和许锋说:“谢谢你捧场。我父亲以前不是搞艺术的,这些年和几个老年书画协会的朋友一起练书法学国画,还真画的不错,他们策划明年要去外省办展呢。”
许锋说:“到时候您一定要告诉我,我还想去观展。他之前是做哪一行呢?”
魏总笑:“你肯定想不到,他以前是做餐饮的,他的饭店专做乡土养生风味,在南京比较有名的。”
许锋也笑:“饮食和书画看来是相通的。您今晚有空吗?我请您吃饭,再探讨探讨饮食艺术。”
魏总哈哈笑,拍拍他的肩:“这两天我要陪父母,还要看望亲戚,回北京了我们再探讨。”
许锋和他约好日子,然后告别,提着拍来的两幅作品,出了画廊。
他在门口等出租车,一转头看到有人在注视他,是魏文军,他和几个画家还没走,估计还在等谁,他的脸上若有所思,眼睛微眯着,似乎想努力看的更清楚。许锋回视,他脸上浮上笑容,朝许锋挥了挥手,许锋也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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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买了当晚的机票回北京,到了机场,值机柜台的女孩问他要不要托运行李,他才发现自己还拎着那两幅书画,他摇头说不用。
他取了机票,走到洗手间,关上隔间门,把画的包装纸嘶啦扯掉,把画撕成一条条,扔进马桶,摁下按钮,水冲下来,纸慢慢鼓胀起来,墨汁水蔓延,成了黑糊糊的一大团。许锋一遍遍的摁按钮,直到纸团涨满整个马桶。
他拍下马桶盖,咬牙切齿的骂:“操你妈的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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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正在下雨。
他打开家门,家里静悄悄的,他放下包,去洗漱,晓兰听到声音,从卧室出来。
“你回来啦?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呢。”晓兰靠在门边上说。
“哦!“许锋一边擦脸,一边回答。
”囡囡和奶奶睡了。“
"囡囡还好吗?”
“我们今天带她去动物园了,她玩的可开心了,晚上睡觉前还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最近空气不太好,少带她出去。“
”知道,她们老师这周都没让她们去户外活动,周末她在家里待不住。”晓兰又问:“你去南京给她带礼物了吗?她今天还问呢。“
晓兰走到桌前,没看到礼物。
许锋走出来,“太忙了,忘了,下次给她带。”
“那小家伙要失望了,“
”没事,我明天哄哄她。“他走进卧室。
他换了睡衣,躺下来,看到床头放了一本书,拿起来看了看,是一本诗集。晓兰又开始读诗了吗?
他翻了翻,看到一句:"雨在空荡荡的世界前打着节拍。”
窗外是夜,夜色中有雨,雨在无人关注的世界前落下,这个诗人写的挺形象的,他叹口气。
晓兰脱下睡袍,里面是一套粉色性感的两截睡衣,她趁许锋没注意,转身把胸部往上托了托,把裤腰拉到腹部赘肉上方,钻进被窝。
她靠近了许锋,胳膊绕到他的胸膛上,搭在那儿不动了。
许锋似乎没察觉到,伸手关了灯,翻了个身,很快打起了呼噜。
雨打在窗玻璃上,汇成一道道细流蜿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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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朝阳再见到许锋的时候,几乎认不出他,他拍着许锋的肩膀,啧啧赞叹:“兄弟,你这一身行头,帅啊!”
这次同学聚会是为了欢迎陈朝阳回国,有些同学很多年没见面,许锋不想让人觉得他还是当年的许锋,穿了一身新款Boss细条纹西服,脚上的皮鞋擦得油光发亮,开着宝马X5去参加聚会。来参加的其他几个同学大都在技术岗位,穿的比较随便,衬得许锋尤其衣冠楚楚。
许锋还没来及回应陈朝阳,旁边的一个同学说:“许锋现在是大款了,当然要走在时尚先锋。”
“你就损我吧。”许锋笑着捶了那个同学一拳。
他搂住陈朝阳,“兄弟,欢迎你回到祖国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