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心学全书(二)
21.突破畏难情绪的诀窍
在庐陵任上,王阳明易讼风,使城中辟火巷,定水次兑运,绝镇守横征,杜神会之借办,立保甲以弭盗,清驿递以延宾旅,解决了地方上的许多问题,深受当地百姓的拥护。
可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正德五年八月期间,朝中传出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曾经一手遮天的宦官刘瑾终于垮台了,被捕、下狱、处死,走完了他短暂而令人不齿的一生。
王阳明曾经被刘瑾迫害过,谪居龙场就是拜其所“赐”,这时也得以平反,于正德五年十一月进京“入觐”,接受吏部考察,另有他用。
此番入京,王阳明借宿于大兴隆寺,并在这里与黄绾、湛甘泉订立终身共同砥励治学的盟约。
自此,三人在公事之余,一有空闲,就会聚讲学,各相砥励,甚为融洽。
在大兴隆寺的讲学生涯,是难忘而愉快的,但令王阳明担忧的是,不少朋友及学人有畏难情绪,只爱好口头论学,而不重实践之功,致使学业没有长进。
而要发明良知,不仅要知,更要重于行,唯有踏实笃行,时时刻刻必须是一棒下去现一条痕,一掌掴出就是一个血印,这样才能希望有所成就。
入暮时分,大兴隆寺里的一株大树下,一张石桌上,摆放一壶茶,数只杯,三人相围而坐,侃侃而谈。
这天湛甘泉有事,没到大兴隆寺相聚讲学,倒是黄绾带着他的一个朋友来了。这位朋友叫应良(应原忠),也是一个热衷于圣学修养的士人。他听说王阳明经过龙场悟道,对此学有极深的体验和认识,便一定要黄绾同他来拜会王阳明,讨教一二。
夕阳西下,即将落山。斜射的余晖透过树荫,为面西而坐的王阳明身上,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
王阳明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然后说道:“自曾子以来,圣学久已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
听到这里,应良面露难色,嗫嗫地说:“先生此论诚佳,然我辈凡夫俗子,毫无根基,欲达此明心见性之化境,诚难于上青天矣!”
王阳明哈哈一笑,说道:“世间之事,如对弈弹琴、书法作文、吟诗作对等,凡欲精通,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都要经过超过常人的努力,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方能希冀有所成就。
“而成圣之功,乃是参透心体,悟尽天地造化之妙的事,悟到天理,即可使自己得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又是何等的大事!学那些世俗技艺,尚要反复磨炼才能够熟悉自如,想要达到圣人境界,不下一番苦功怎么行呢?”
这时黄绾插话道:“志一而动气。一个人的志向是很重要的。”
王阳明抿了一口茶,点点头道:“宗贤说得对。不论是做学问,或是做其他事,务必要先立定一个必要成功的心。修养到了圣人境界,心如明镜,自然没有一点尘埃,也就不需要刮磨。但如是常人之心,就像一面积满尘垢、严重锈蚀的铜镜,必须痛下功夫去刮磨一番,去尽表面的锈蚀,然后才能看得见细微的尘埃,一拂便去,毫不费力。到此境界,已是认识到'仁’的本体了。”
黄绾与应良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其实难易也是相对的。一般人普遍是爱好做容易的事,而厌恶困难之事,其中亦是因为自己的私意习气在那里作怪。如果能识破这一点,碰到困难时,依然保持冷静,不要去分别的思想状态,镇定自若,心体虚灵活泼,如此良知生发妙用,内心深处自然就会想出办法来。冲破了难关,自然也不见困难了。通过如此磨炼,就容易认识到事物的规律,体会到一种举重若轻的境界。”
在日常生活中,各种问题和困难无处不在,成为横亘在我们与目标之间的拦路虎,很多人在人生这场考验勇气和毅力的竞赛中知难而退,成为可怜而又无奈的失败者。
这种畏难情绪,正是缺乏“信心”的表现。我们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能获得成功,所以心中就充满了一个个疑问:“我能行吗?”“此事恐怕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能做成的吧?”
一有了疑虑,内心的力量就不足了,做什么事都不能全力以赴地投身于其中,这样就真的完不成那件事情。要是信心充足的话,内心处于一种稳定、澄净的状态,不容易受到外界环境的干扰,就能调动全部的力量,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从这个角度来看,有人认为“信心为成功的第一秘诀”,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要达到高度自信的境界,就得时常对自己进行磨炼,让内心逐渐形成一种平和、高度有序的定态优势,这样体内的正面能量才能得到不断的巩固和加强。
由于常人意识的不稳定性,一个人很容易受到外界环境变化的影响,在一遇到困难或遭受挫折时,就会灰心丧气,丧失了进取的勇气。这种情况就是我们的“心”失去了平衡的状态。
心是无形无相的,难以把握,但心表现在身体上的感觉,却可以通过内省而自我体察和把握。利用这一点,我们可以在自己出现怀疑、畏难不前的时候,马上把感觉调整到自己想要的状态上,认真体察当前的情绪状态,丢开那些不想要的,专注于正面的感觉,然后起而行之,在行动中不断加强和升华自己的信心。
只有在不断地克服困难之中,才能获得真正的学问,千万不要因为困难而怀疑甚至放弃。
这番话虽然简易朴实,却是王阳明经过百苦千难才体会出的,黄绾与应良听了,内心受到极大震撼,恍然有悟。
22.心即是“理”
王阳明自龙场悟道,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后,时来运转,先是提拔担任庐陵知县,后到京师任职,官运亨通,扶摇直上,短短两三年时间,连升数级。
正德七年十二月,王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去南京赴任时,须经过家乡余姚,便向朝庭打报告,请求顺路回乡探假。
碰巧徐爱这年也于祁州任上升任南京工部员外郎,得以与阔别多年的王阳明同舟归越省亲。
南下归越之旅,对徐爱来说,是一次充满辩论激情、令人耳目一新的旅行。
清晨,京杭大运河上,一艘官船顺流而下,王阳明端坐于船头,平静如昔的神情,掩饰不住眉宇间的一股愉悦之色。
他的对面,正坐着徐爱,以及一同归浙的另一弟子郑朝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师生久别重逢,更是快事一桩。
王阳明自谪居龙场,已有五年多没回家乡,现在有了机会,真可说归心似箭。
此段河面开阔,水流缓慢,王阳明的座船虽是顺流而行,速度也不甚快,人坐其上,宛如坐于平地一般平稳。
徐爱看着眼前的老师,只见先生怡然静坐在那里,面色沉静,带着一种自若的泰然,似乎整个人已和船及河流、天地浑然无间,融为一体。
良久,王阳明眼光一扫,朝徐爱看过去,说道:“曰仁,为师的学问,你昨晚已经有了初步了解,谈谈你的看法如何?”
徐爱以前所习,尽是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事事物物皆有理”那一套,乍一闻王阳明那“心即是理”、“知行合一”的新学说,不啻于被一记炸雷猛然惊起,一时间很难接受。
这时听到老师发问,便说道:“《大学》上说'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这是指世上的各种事物都有一定的规律,此观点好像与先生的见解不同。”
王阳明说:“在各种事物上去探求'道’(天地宇宙间最终极的规律),这是把'道’看成是外在的了。而'道’,就是心的本体,只要精修自己的道德到非常纯粹,没有一点杂质的程度,就能发现自己本来的心体。但要明心见性,洞悉此道的存在,也不能离开在具体事物的心性磨炼。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听王阳明解说得如此详细,徐爱还有点不理解,又问:“如果'道’是可以从我们的心内求得的话,恐怕对于天下各种事物的道理,会有不能穷尽的地方。”
对于徐爱的疑问,王阳明早就预料到了,他泰然自若,谆谆善诱道:“心即理也。天下又岂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曰仁,你试举一个例子来看看。”
徐爱说:“就像服侍父母的孝道、侍奉君主的忠心、交友的信义、治理百姓的仁爱,其中包含很多道理,恐怕亦不可不详究。”
王阳明叹了一声,道:“这种说法蒙蔽世人很长时间了,岂能用三言两语就能让大家醒悟?现在先就你所问的谈一谈。
“服侍父母、侍奉君主、朋友交往、治理百姓等,难道是在具体的事上去寻找忠心、孝顺、信义、仁爱这些道理吗?举一个很浅显的例子,像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奸臣,他们表面对君王很好,但他们阳奉阴违,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这样做罢了,能够说是真正的忠心吗?
“所以说,忠心、孝顺、信义、仁爱这些事物的道理,都只是在此心之中。心即理也。只要此心没有私欲的遮蔽,即是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理’,不必要在心外再添加一丝一毫。”
徐爱问:“那么,怎样才能找到这个理呢?”
王阳明答道:“以这虚无一物,唯有一点生生不息之机的心,应用于服侍父母,自然就是孝道;应用于侍奉君主,自然就是忠心;应用于交友和治理百姓上,自然就是信义与仁爱。
“要达到这个境界,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要一心去掉那些不合理的欲望,进而体悟天地自然的规律,在这上面下功夫就行了。”
王阳明认为,世上无心外之物,无心外之理,我心即是“理”,即是“天”,即是“道”。也就是说,我们本体的感觉、意识,追溯到其根源处,是与天地万事万物本为一体的,不可能有离开我心而存在的事物。
这种说法,对于心灵境界还没达到一定层次的普通人来说,的确很难理解。正如王阳明与友人一同游南镇时,一位朋友就指着山岩上的一株花树问道:“你说天下无心外之物,现在这花树在深山之中自开自落,与我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阳明回答道:“你还没有看到此花时,此花与你的心一同归于寂静;而你来看到此花时,此花的颜色便明白起来,由此可见,此花并不在你的心外。”
在王阳明看来,吾心无形无相,本无一个具体的实体,只是感应万事万物,把这些反映到头脑中,我们便以为这是自己的“心”了。换一句话来说,所谓“心”的存在,我们是借助于外界环境中各种事物的存在,起心动念去分别,才得以感知到它的存在。而天地间万物按其固有规律而运行,并没有像人类这些所谓的思想、感觉(心)的,只有通过心对它们的感知,才能实现自我认识。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心的本体意识即是天地间万事万物的主宰。任何一件事物,其事理、规律都具足于我心之中,在我心还没有看到它时,它们就是潜在的对象。而当我心孜孜以求去追求它时,在某一个契机物我两忘,接通了潜意识的通道,这种事理、规律就从潜意识浮现到大脑的显意识上来了,而被我心认识到,这就是领悟、创造、发明的过程。
23.如何把事物化繁为简
王阳明的这番话,犹如一道闪闪金光,穿过了浓云遮蔽的天空。
徐爱觉得有些省悟,但还不透彻,便又向王阳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先生的讲解,使我很受启发。不过以往的说法尚缠绕于心中,还不能完全释然。比如侍奉父亲这件事,其中那些嘘寒问暖的事情,有许多细节问题,难道也不须讲求吗?”
王阳明听后,静默了片刻,道:“怎么能不讲求呢?如果脱离了具体事物去谈致良知,那就是空谈心性。
“这些嘘寒问暖之事,其中要有一个中心原则,即须要在'去人欲,存天理’的情况下去做。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做这些事时,须'敬以直内,反身而诚’,用外在的行为来调整自己的内心状态,恭敬而至诚,完全出于自然而然,进而使之符合于'道’,这就是修身的具体内容。
“例如在冬天讲求保暖,也不过是要明了此心之孝的本来状态,不能夹杂一丝一毫的私欲。夏季消暑,亦同样如此,只是借此磨炼这颗心,使其达到至诚境界。
“此心如果没有私心杂念的干扰,人天合一,处于非常真诚的状态,冬天自然会想到父母是否寒冷,自动自发地去寻找如何保暖的方法;夏天时就会想到父母是否怕热,而主动地去探求如何消暑的道理。这些都是先具备真诚孝敬的心,然后才自然表现出来的行为。
“这种真诚孝敬的心是很重要的,唯有如此,才能使自己的行为出于自然,做什么都做得很好。
“就好像一株树,这真诚孝顺的心就是根,那些嘘寒问暖的细节便是枝叶。必须先有根,然后才有枝叶,而不是先去寻找枝叶,然后才去培育树根。《礼记》上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必须有个深爱之心做根,一切都便自然而然了。”
这时入冬已久,寒风凛冽,河面冷冷清清,除了王阳明他们的座船外,再无其他行船。岸边的树木叶子早已落尽,一派萧瑟景象。
王阳明满怀深情地看着岸上的一株光秃秃的小树,意味深长地说道:“外表看来,这棵树似乎已无生机,然而,由于它的根尚在,其中自有一股生生不息之机,春天到了,这股生机就会催促它抽枝发芽,不断生长,最后终成参天大树。”
徐爱静静地坐着,体味着老师所说的话。
远远望去,寒风到处,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慢慢扩散开来。云层低垂,灰蒙蒙的,天空显得特别低,似已与开阔的水面连为一体。虽然没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却也有“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
在如此空旷幽寂的河面上,舟船轻移,眼收此景,身与境谐,神与物游,徐爱的心似已融入大自然之中……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不知怎么回事,《大学》中的这段话,此时不知不觉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徐爱心中灵光一闪,突然对此有了新的解悟。
先生谪居龙场三年,居夷处困,饱受磨难,所历经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然而就在这样的困境中,先生却依然乐天知命,修身不已,并教化当地乡民,讲学不辍。
贵阳书院、庐陵任上,或是任职京师,先生均能以一种独特的精神,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事务,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不惮烦琐,举重若轻。
这种从容不迫、化繁为简的行为,不正是先生通过处困养静的功夫,达到了唯精唯一的至诚境界,而从心性本体中体现出来的吗?
至诚,是心灵的一种态度,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无法通过外在的学习而得到,而是与一种没有杂质、空灵澄澈的心境融合在一起的。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可见,在先儒“修身正心,平治天下”的理论中,“诚”是非常重要的一环,非“诚”则无以成事。唯有达到“诚”的境界,才能获得一种把事物化繁为简的能力。
“诚”虽然看似是一种很高深的境界,但它本身也可以说是一种借以入门的方法。
这种方法说深也深,说浅也浅,其关键就在于“格物”,即在做每一件事时,要注意把自己的心摆正,尽量带着一种出自内心的爱和享受的心情去做。
这样专注于“做”的过程,使心中的种种闲思杂虑渐渐融归于行动之中,物我两忘,心境空明而生喜悦,无所挂碍心就不会累,行动能力就会大增。久而久之,没有杂念的干扰,洞察力得以提升,就能逐渐明白大自然与个人之间的一些规律,促进心灵的成长。
24.通达自由的人生境界
正德八年二月,王阳明与徐爱终于抵达了家乡。
王阳明一向有登山观水、寻僧访道的雅兴。
他与徐爱归越返乡后,此时黄绾亦正好返回其乡浙江黄岩养病,他本来打算一到家就偕同徐爱前往黄岩,会同黄绾去游天台山及雁荡山。
然而,由于久未回乡,乍一衣锦荣归,宗族亲友来往应酬极多,诸事缠绊,一个多月过去了,都还未能动身。
无奈之余,王阳明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写信邀黄绾至余姚相聚,同游附近山水。
但不知哪个地方出了差错,苦候至五月底,始终不见黄绾的影子。
实在没办法了,王阳明与徐爱及其他几位弟子,只好一边游山寻水,一边向黄岩靠拢,打算在途中再寄书黄绾,让他在家相候,聚首后再一起游览天台、雁荡。
先从上虞入四明山,一路游览,其中一个目标就是久负盛名的“白水冲”。
白水冲,位于距余姚六十里的白水山上。白水山又称白山,因古代白公在此修道而得名。
王阳明与众学生一行五人从山间小路而上,山上苍松翠柏,野草丛生,阒无人迹,白蒙蒙的一片水雾弥漫在山野里,给人一种恍若仙境之感。
白水冲隐藏在一片密林之中,远远地就听到哗哗的水响,迎面拂来阵阵凉意。
听闻瀑布冲下山谷的响声,大家精神一振,疲劳顿消,快步向水响处奔去。不到片刻工夫,已来到瀑布下面的一间小亭里。
此亭名为清晖亭,相传元代道士毛永贞所建。凭栏眺望,白水山头由冶山、屏风、石屋、云根四峰组成,其中:石屋峰苍松怪石,险峻异常;云根峰云缭雾绕,神秘莫测。
两峰之间,一帘飞瀑从十余丈的高处奔流而下,飞珠泻玉,状若白龙,令人叹为观止。此即为余姚第七景“白水飞瀑”,当地人也称“白水冲”。
白水冲瀑布落地成潭,溢出为溪,名为“紫溪”。相传在此山随白公修道的一对夫妇,每天上山采草药,炼制药丸,救济世人。他们在溪中洗涤炼丹药的器皿,溪水都变紫了,故此名之。
这一带水气重,山野经常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行人往来其间,如在仙界幻境中行走。
徐爱伫立亭边,仰视瀑布从半空临渊扑壑而下,激起弥天雾阵,渐与周围的雾霭融而为一,亦真亦幻。
眼观此景,直觉得意似闲云,心游物外,超脱了尘世间的一切羁绊,抛下了心灵中的一切烦恼,物我皆忘,超然自在,直入逍遥无为之境。
王阳明步出清晖亭,坐于溪边的一块青石上,凝视溪水,若有所思,道:“老子曰:上善若水。瀑布虽然壮观,这潺潺溪水却寓有至理。”
徐爱等弟子知道先生善于就具体事物指点学问,一个个敛神息气地听着。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慢慢说道:“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日月的光明,凡是能容得下光线的地方都能照到;而流水的特点,不把那些坑坑洼洼填满就不再往前行;君子有志于道,学不彰明就不出去招摇炫耀。我们做学问,又何尝不是如此!唯有埋下头,一步一个脚印,锲而不舍地去治学,方能有所成就。”
这时,山林传来一阵鸟鸣,似乎打破了山谷的幽静,但在徐爱听来,鸟鸣之声,却更衬托出了白水冲瀑布的清幽之境。古人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确是一种在常态下无法理解的现象。
王阳明的眼光徐徐在众人身上扫过,说:“水中蕴含着许多智慧,不仅有造化之妙,也包含有安身立世的人生智慧。我当年观竹格物,一无所获,你们今天观水悟理,看谁有所得?”
大家听闻此话,顿时来了兴致,一个个专心致志地看着溪水,想着与水有关的道理。
徐爱亦静静地坐在一块扁平的大石上,凝望流水,苦心参悟。
开始的时候,他的心中尚存些许杂念,慢慢地,清新的山野气息,潺潺之溪流声,朦朦胧胧的水雾,这一切消融了他的闲思浮虑,使他进入了一个悠然深邃的意境。
在这种状态中,他似乎与那无拘无束、轻松自由、无羁无绊的溪流融为了一体,心灵洒洒脱脱,空明而澄澈,恍如灵光一闪,徐爱领悟到了一种“圆活”的智慧。
溪流一路下山,遇到岩石阻拦时,就轻灵地绕身而过,避实就虚,而不是硬顶硬碰,徒耗气力;碰上土坝当前时,或寻隙而过,或积蓄力量,到达一定高度后再漫游突围;从高处泻下时,挥洒自如,处变而不惊。
这是一种洞悉规律后所达到的高度自由的境界。
我们做任何事情,如果能仿效水的特性,依乎天理,顺其自然,就能以不变应万变,无处而不安然。
如果真正达到了像水那样“道法自然”的境界,其行动举止自能随方就圆,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大彻大悟,领悟到一种“知止而后定”的大智慧,事过不留,烦恼不存,遇挫折举重若轻。
臻于此境,方是真正的超然与自在。
徐爱将自己悟出的道理向王阳明及众人讲了,王阳明颔首赞许:“虽不中,亦近道矣!”
25.“势”中隐藏着巨大的能量
登上宁波第一高峰——杖锡之后,王阳明与众门人又乘兴游览了闻名天下的雪窦山。
雪窦山地处浙江溪口西北,最著名的风景要数“千丈岩”。此处壁立险峻,岩高千丈,巨大的瀑布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从上面喷薄而下,极为壮观。
“穷山路断独来难,过尽千溪见石坛。”王阳明《游雪窦》一诗中的这两句,道出了当时路途的艰险。众人相互扶持,一路行来,距千丈岩还有半里之遥,天色阴沉下来,乌云滚滚,隐雷阵阵,与山谷之中的瀑布声相融相连,分不清是瀑声还是雷声。
瀑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待大家到得岩下时,已是瀑声如雷,震耳欲聋。
仰头观去,众人不禁被天地间的一种壮美给震撼住了。
只见千丈岩悬崖峭壁,一道瀑布宛如一条千丈白色巨龙,从岩顶奔腾而下,其势惊人,撞击到山谷下的深潭,激起漫天水雾。
这一瞬间,徐爱心中升腾起一种对天地大自然的敬畏。人虽然为万物之灵,但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比,真是太渺小了!
王阳明负手而立,仰观瀑布,目光凝然不动,神态悠闲自如,他的内心好像并没有受到千尺岩瀑布这种气势的震撼。
自龙场悟道后,他的心时时处于一种清静澄澈的境界,对于外界事物,虽然也曾看见、听到、感受到,但其心却过而不滞,只以心的空灵去体验当下的处境,因此才能静亦定,动亦定,进入任何情况下都不为外物所动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将目光从飞流直下的瀑布收回,逐一扫过众门人,问道:“观此瀑布,你们有什么感悟?”
“很壮观,有气势,得欣赏此美景,可谓不虚此行了!”一位弟子回答道。
王阳明笑了笑,伸手抚须,又问道:“那你说说,千尺岩瀑布为何有此惊人的气势?”
“因为它高呀。水从越高的地方流下,就会形成一种'势’,震撼着人们的心灵。”那位弟子显然对此道颇通,马上作如是答。
“不错,流水所处的地方越高,它的'势’就越明显,对我们的影响就越大。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同样存在着许多'势’,如地势、局势、形势、威势、权势等。这些'势’,有的是能看得见的,有的是看不见、仅能通过心来体验到的。”王阳明触景生情,又开始因“势”诱导了。
“如我们的心,就很容易受所谓的情势所影响。有时一点儿看似微不足道的情绪波动,都会令我们心神大乱,不知所措。可以说,每个人的心,无时无刻不受到'势’的干扰与左右,一些人心中没有定见,原因就在于此。
“《大学》上说,'知止而后有定’,要想有一种定力,就要做到'知止’,即要明了事物的自然规律,如此方能顺其势而为之,不为其势所动。
“当我们能以至诚之心对待各种事物时,心态才能平和,才能够容纳各种情绪,使自己的心保持宁静,这样才能洞悉解决问题的关键,把握住处理好事情的正确方向。”
说到这里,王阳明看了看从千尺岩奔流而下的瀑布,接着说道:“正心诚意既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功夫。要达到诚的境界,则有致曲之功。即在那些小事的细微之处,也要善于使自己的起心动念都与自然相合,调整自己的观念、心态,使其达到非常真诚的状态,合于天地自然的运行规律。
“就像我们现在欣赏瀑布,尽管瀑布极高,水流湍急,对人有一种无形的影响。但如果我们能放开自我,使之不起杂念,完全与天地融为一体,就能体验到一种'诚’的境界。
“在修身治学,乃至做任何事时,假如能善于引导自己,与'势’合一,则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如在学习的时候,杂念很多,不想去学,这就是心理与行动有了冲突。应注意的是,这时不要去对抗这种冲突,而应该放松身心,让心与当前的'势’融合为一,思想就能很快平静下来,接着便可以顺势而行了。”
听到王阳明这一番寓理于观瀑布之中的论说,徐爱与众人皆有省悟。
欣赏过瀑布后,大家逆源而上,攀上了千丈岩。当晚宿于雪窦寺,夜听钟鸣雨声,意境清幽,富于禅意,王阳明颇有感慨,赋诗一首:
僧居俯万山尖,六月凉飙早送炎。
夜枕风溪鸣急雨,晓窗宿雾卷青帘。
开池种藕当峰顶,架竹分泉过屋檐。
幽谷时常思豹隐,深更犹自愧蛟潜。
26.知行合一的秘密
王阳明与众门人观白水,登杖锡,至雪窦,上千丈岩,本来打算从奉化取道赤城到黄岩与黄绾会合,再去同游天台、雁荡。
但此时久旱无雨,从千丈岩下来,看见赤地千里,山田尽皆龟裂,心中惨然不乐,游兴顿消,便取消了黄岩之行,径直从宁波乘船返回余姚。
这一趟四明山之游,徐爱觉得受益匪浅,特别是王阳明先生在登山观水时,所阐发的“心即是理”及“知行合一”理论,使他眼界大开,洞悉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本来想趁与师归越这段时间,好好向老师请教学问。然而他在外为官,亦久未返家,父亲非常惦念儿子,听说他这次回家省亲,但抵越已久,却还未见其踪影,便托人捎信催他尽快回去。
既已陪师同游余姚山水,加上老父督促甚紧,省亲假期已过大半,是该返家看看了。
得知爱徒即将离开,王阳明心甚怅然。不过徐爱陪同自己返回余姚,眼见返越已三月有余,而假期有限,老父思儿心切,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也在情理之中。
五个多月前,徐爱在京师初见王阳明,接触了心学理论后,亦曾与黄绾、顾应祥他们就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学说展开过辩论,却没有什么结果。
在游山观水中,经王阳明因机缘巧加点化,徐爱虽觉极有收获,不过终究还未透彻。
这天晚上,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乡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了,唯有王家的一间书房还亮着灯。
徐爱与王阳明相对而坐,明天就要离开先生了,他对于“知行合一”的说法,还有些疑问要向先生请教。
听说徐爱尚没有完全领会知行合一的精义,王阳明很理解,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弄懂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徐爱,和蔼地说:“你试举个例子,我们来分析一下。”
徐爱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对父母应当孝顺,对兄长应当尊敬,但实际上却不能做到,这便说明'知’与'行’分明是两回事。”
王阳明感叹道:“很多人都有这种看法。其实,出现这种情况,正是由于人们的心被各种私心杂念所隔断,已不再是那个知行的本体了。
“到达了心灵的极高境界,是没有知而不能行的。如果知而不能行,只是没有真正知道而已。古圣先贤教人不论是做治学致知的学问,或是做修身实践的功夫,其目的正是要恢复那知行的本体,而不是只要你那样去做就行了的。
“要恢复这个本体,即是要恢复自己心灵那种最本能的反应。如《大学》里就举了一个真知真行的例子给大家看:真正的知与行,就如同见到了漂亮的东西,出自本能地就喜欢它了;也像闻到一股极臭的味道,马上就起恶心欲呕的反应。
“看到美好的事物,这个过程属于'知’;喜欢美好的事物,此过程属于'行’。当你一见到那美好的事物时,你的心就出自本能地喜欢了,而不是见了后,又另起一个心去喜欢。在那见到美好事物的一瞬间,就是知行本体的呈现。闻到极臭的味道也是如此。”
王阳明在这里所说的“知行的本体”,正是“心”的本来面目,现代心理学中的“潜意识”、“无意识”或“本体意识”概念与之类似。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心的本来面目与“道”相通,也就是说,达到一定的境界,心能够洞悉大自然的规律,并与之合而为一,是创造天地万物的源泉。
一个人的思维、意识越接近这个层次,“知”与“行”的差别就越小,所具有的能量和智慧就越大。当发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后,“知”与“行”就完全没有分别了,这时所展现的智慧和能力是无穷无尽的。
而有时我们很想去做一件事,但又不能付诸实施,这就是因为许多乱七八糟的杂念充塞着我们的大脑,将想做这件事的念头与本体意识间的能量通道隔断了。如果一个想法没有足够的能量支持,是无法采取行动的;即使采取行动了,也很难坚持下去。
要想做成自己想做和应该做的事,首要的任务就是要达到“真知”的状态,也就是要抓住最初的那个念头,把它放大,保持住那种喜悦的感觉,让这件事在心中形成一个清晰、生动的心理意象,从而启动一个威力无比的能量系统,让整个身心围绕着这件事行动起来。
那些最初的反应,往往就是知行的本体在空灵的状态做出的,不曾有私心杂念隔断过的反应,如不及时抓住,以行动进行巩固,很快就会稍纵即逝。
王阳明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假如一个人鼻塞的话,虽然那股极臭的味道就在身边,他不曾闻到,就不会起厌恶的反应。但这只不过是他未曾真正闻到臭的味道罢了。就像说某个人真正懂得孝、悌之道,必定是这个人已经能笃实地孝顺父母、尊敬兄长,总不能是他只是知道说些孝、悌的话,就可称为懂孝、悌之道。
“我们自身的感觉也是如此。如知痛、知寒、知饥等,必须真正是自己身上痛了、知道冷了、肚子饿了,方才是真正地知痛、知寒、知饥。如此来说,知行如何分得开?”
圣人教人做修身的学问,必须在平常具体的行动和感觉上下功夫,即要抓住内心美好的、本能的、自然的反应,不断培养它,方才可以称之为“真知”,不然就是不曾知道。
27.避免“空想”与“盲动”
这时,徐爱插话说道:“古人将知行说成两个,也是希望人们有个明白的地方。一方面做知的功夫,一方面做行的功夫,这样做功夫才有下手之处。”
此时夜已经深了,阵阵微风吹来,灯光时明时暗,飘忽不定,给人一种变幻无常的迷离之感。
灯光映照在徐爱的脸上,他的情绪显得比较亢奋,没有一丝倦意,眼里闪着探索真理的光芒,坐在王阳明面前的,似乎仍是当年那个求知若渴的年轻人。
王阳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种说法,正是失去了古人强调的宗旨。我曾经说过,真正去了解的过程,就是行的办法,而去实践的过程,又是知的功夫。也可以说,下定决心去了解,只要你一动这个心意,就是行动的开始,而行动呢,就是去了解的结果。如果领会了其中的道理,知行是相融为一的,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里面;同样,只强调'行’,亦自有'知’包含在其中。
“世人之所以认为知与行是两回事,就在于他们不能致其知,而要致其知,就要从正心诚意入手。一念真诚之下,知也是行,行也是知。如大家学圣人之道,假如这个念头是非常真挚、纯一不二的话,你去追求了解的过程,也即是修养实践的行动;而修身养性的行动,也是一个去了解致知的功夫。
“古人之所以要既说一个知字,又说一个行字,只因为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只知道懵懵懂懂地随便去做,一点都不经过思考琢磨,只是随着自己的性子去胡来妄为罢了。所以必须强调一个'知’字,才能行得正确。又有另外一种人,他们只是漫无边际地去凭空思索,完全不肯踏踏实实地去实践,如此思来想去,也不过是一个凭自己的主观去臆测而已。所以必须强调一个'行’字,方能实践出真知。”
这晚的月色很好,说到这里,王阳明停了下来,招呼徐爱来到宽敞的庭院中,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下来,周围万籁俱寂,夜空里弥漫着一种空灵而幽静的气氛。
两人在院里的石凳坐下,静静地享受着这空旷寂寥的夜境,只觉心胸坦坦荡荡,一片清明。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对于将知行一分为二,这是古人迫不得已的补偏救弊之法。如果能领悟到这个意思,有一句话就够了。如今的人却将知行分作两件事去做,以为一定要了解透彻,然后才能去采取行动。所以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我现在且去探求讨论求知的功夫,等到真正知道了,方才去做行的功夫。这样拖延下去,也就终身不能行,也就终身不能知了。”
“空想”与“盲动”是我们很容易陷入的弊端。走任何一边的极端,都会导致劳而无果。为什么呢?
因为不经过思考的鲁莽行动,与只凭自己的主观愿望去空洞地思索,这种所谓的“行”或“知”,都是与本体意识的智慧脱节的,它们无法触动深层自我的智慧源泉,也就不能获得对天地事物规律的正确认识。
要避免“空想”与“盲动”,就得取“中”道而行,既要积极行动起来,又要在行动中正确把握住思维意识的活动。
如做一件事时,首先应当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去做它。如果这件事是自己应该且必须做的,就把全部的注意力和焦点集中到它的上面,身心欢畅地去行动。
在做任何事的过程中,既是一个不断向目标前进的努力过程,也是一个提升自己心境的良机。而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让心灵体验到一种真正幸福的境界,这也是一种参透生命、活泼自由的人生境界。
人生有限,学海无涯。人禀天地之灵气而生,所区别于其他万物的地方,就在于人有心头一点灵明——良知,要想获得与万物不同的结果,就要修养自己,将有限的生命激发出无限的智慧和能力,为人类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
明白了这个道理,立定决心从自己的心上做起,把心态调整到与天地宇宙相协调的状态。
当发现自己跑神了,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时,就马上把心思集中到当前所做的事情上;而当发现自己不愿深思熟虑,只想蛮干时,就要暂时停下来,深呼吸几次,放松一下身心,给心灵一个休息的空隙,然后再心情舒畅地干下去。
这样将当前所生发的正确的念头与所做的事物结合起来,进行认真的研究和参悟,让心态逐渐接近道的规律,即进入自然无为的境界。不断努力,不断精进,在这个过程中,新的能力和智慧即可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
王阳明看了看徐爱,说道:“从某个角度来看,知行合一的本体,亦相当于天地间造化万物的生生不息之功,《易经》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地之运行,自遵行一种刚健有力的规律,不管天空是电闪雷鸣,还是风雪交加,天地都一如既往地照常运行,不受一点影响。”
“我们修身治学,乃至做任何事,如果也能这样,不因困难而畏惧,不因挫折而气馁,持之以恒地朝一个方向去努力,这也就是顺着自己的良知行动。那么,即使再困难的事,也有可能做成。”
28.心中自有定盘针
这时,天空飘过一朵云,将月亮遮住,天地间顿时变得暗淡下来,原来稀疏不见的星星,此时却显了出来,繁星点点,显出了夜空的神秘和深邃。
听了先生对“知行合一”的阐述,徐爱心中有所省悟。
知行合一,原来也是在自己的心上下功夫,心中清明澄澈,洞悉了事物之规律,良知本体无所遮蔽,自然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究其根本,知行本体也即良知。但是,应该怎样去致良知,去认识这个知行本体呢?
“先生,孟子所说的'穷尽自己的本心,认识自己的本性’,为什么就是您说的'生而知之,安于行动’(生知安行)呢?”徐爱对于孟子“穷心尽性”的理论很感兴趣,这时便把自己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王阳明静静坐着,似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静默了一会儿,王阳明回答道:“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先儒所说的'性’,是心的本体,而天地自然所遵循的规律(道),则是心性的本源。
“性是无形无相,不可捉摸的。穷尽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是认识'性’了。《中庸》上认为,'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只有达到至诚的境界,才能明心见性。而我们平常所说的'存心’这步功夫,还未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本心,还需要培养自己的诚心。
“但是,这个诚心也不是光说培养就能培养的,它得经过一番磨炼的功夫。心中要有一个大志向,要有一种担当。要通过'知天’、'事天’等过程的修养,然后才达到'天人合一’的化境。
“知天,即明了事物的自然规律,一个人要有一定的境界,把自己的心看成是天地宇宙的一部分,修心养性是自己的分内事,在观念上已有'天人合一’的信心。
“而事天,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态度。如侍奉父母,须是恭恭敬敬,然后才能没有过失。一个人达到'事天’的境界,尚与天为二,没有完全融而为一,但心中已见到天在面前,能持之以恒地朝这个方向努力。这就是圣人与贤人的区别。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在'尽心知性’的修养过程中,心中要有一种定盘针,所谓'夭寿不贰’其心,即有志者自有一种定力,一心为善,绝不会因为外界环境的好坏而使自己的心改变。而是一心在修养自己、提升自己上下功夫,以一种坦然的态度,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使自己的行事态度符合规律,虽然认识到穷通困厄甚至寿命长短是有一定规律的,但也毫不动心。
“唯有如此,在面对困难或者危险时,能临危不惧,泰然处之,此时心中才能生出大智慧,把握住应对事物的正确方向,使自己在心理上就先立于不败之地。”
“不论做什么事,都要遵守'循序渐进’的原则,修身治学亦不例外。刚开始时,肯定会不习惯,有一种无从下手、拘束难耐的感觉,这时初学者便要确立志向,树立一种在困境中努力的精神。等到超越了这一阶段后,就会逐渐从不自觉进入自觉的状态,心安理得地去行动,最后达到得心应手的境界。
人是天地间的一个奇迹,身中蕴藏着无穷的潜能,照理来说,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许多事情,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在现实生活中,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克服重重困难,到达成功的彼岸。其中的奥秘在哪里呢?
对于那些看似能力卓越、事事顺遂的人来说,他们掌握了一个十分关键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心能定得下来,在心中能有意无意地“看”到将来成功的前景,并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切必将实现。
这种状态,即是一种心灵的境界,在你的心灵进入了一种非常纯粹、澄澈的状态,真正地相信未来的事情会实现时,你的心就与宇宙那种非同寻常的创造力量融合起来了,你就能调动所有的力量,促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中,从而把它真实地创造到现实生活中来。
因为当你能清晰地看到某一个情景,而且有非常自信、喜悦、欣快的感觉时,就说明这个情景已经进入接近“深层自我”(良知本体)的层次了,所谓“万化根源总在心”,这个层次就是万物创造、演化的地方,凡是能进入其中的事物或思想,都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创造出来。
所以,如果我们能对自己渴望的事物拥有非常强大的信心,把将来的事情当作已经实现的样子,整个身心都表现出完全相信的状态,一以贯之地行动下去,就能把渴望的事物从无形“变”为有形。这也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
可以说,那种“事天”的感觉,那种恭恭敬敬、全身心相信的“在心中见到”的感觉,即是与大自然无穷能量连接的通道。达到这种状态,道的力量(大自然的规律)就会在你的身上出现奇迹。
在这时,遮住月亮的那片云,已渐渐飘离,广袤的天地间重新洒满了皎洁柔和的月光,人的心境亦变得空旷宁静起来。
停了一下,王阳明继续说:“对于'生而知之’这句话,历来世人都有一种误解,认为是说有一种人生下来就能知道所有事物的道理。其实,'生而知之’是说一个人通过修养所能达到的一种境界。
“在这种境界里,一切蒙蔽心灵的尘埃都已扫尽,人的心境清澈澄明,就能以空灵的状态对事物做出本能的感应,在看似不假思索之际,而获得一些合乎规律的正确认识。一般来说,这时人的心性十分安定、愉悦,就不再怕外界的干扰,能够安稳地将心放在任何一件事上而不滞着。这也就是'安行’。”
29.随时使心灵变得更强大
王阳明这一席话,犹如一阵微风,拂去了徐爱长久以来遮蔽在心中的疑团,一时间,他仿佛有一种言下大悟的感觉。
徐爱兴奋地说道:“昨天我听了先生的教诲,亦隐隐约约觉得功夫应该这样来做。现在听先生阐述得这样详细,更觉得无可怀疑。昨天早晨我就寻思,'格物致知’中的'物’字,也就是'事’,都是从心上来讲的。不知这个观点对不对?”
王阳明见徐爱悟性如此之好,大感欣慰,高兴地说道:“对。主宰我们身体的就是心,心所表现出来的就是我们的意识、思想,而意识的本体便是良知,意识所在的地方便是一样事物。”
接着,他又进一步讲述道:“如我们的意识在于侍奉双亲上,即侍奉双亲就是一样事物;意识在侍奉君主上,则侍奉君主也是一样事物;如将意念放在仁民爱物上,则仁民爱物也是一样事物;同样的,当我们把意念倾注在视、听、言、动上,则视、听、言、动也是一样事物。所以我才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中庸》曰:'不诚无物。’如果心不诚意不正,精神恍惚,就连物体都分不清楚,更别提洞悉事物的本质规律、做成什么事了。又何况,如果没有一颗真诚恳切的心,不能穷尽心性的本源,得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百年光阴一晃即过,对于自我来说,所谓的外物又在哪里呢?所以《大学》强调'明明德’之功,就是要搞清楚这个'明德’的奥秘,而究其根源,明德也就是良知、天理。欲明明德,其下手之功,亦只是一个诚意而已,而要达到正心诚意的境界,又需要从格物开始。”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格物’,就如孟子所说'大人格君心’中的'格’字。自出生以来,我们的心在社会中,染上了很多坏习惯。格物,就是要去掉染在这颗心上的不端正、乱七八糟的东西,以恢复心性平和中正的本来面目。其具体的下手之功,就是在我们起心动念的时候,去掉那些歪思邪念,保持心灵的坦荡光明状态,则无时无刻不是存养天理,这即是先儒所说的'穷理’。这个穷理的过程,也即是'明明德’。”
徐爱静静地听着,他注视着月光下的王阳明,十分佩服先生学问的博大精深,隐隐觉得先生这番朴实无华的话语,向展显示了一个神奇而又平凡的世界。
在这种清幽得令人心醉的气氛中,王阳明又说道:“良知是心的本体,没有什么干扰的话,心自然会按照一定的规律去应事接物。如看到小孩掉入井中,自然就会有恻隐之心,跑去要救这个小孩。这个行为出自心之本体,是很自然的,这就是一个人的良知,不必向外求取。
“如果良知显发出来,没有私心杂念遮蔽,就能达到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的境界。也就是如果将这种恻隐之心发挥到极致,无物无我,就能进入天人合一的生生不息之化境。
“但是在普通人那里,不可能没有私意障碍,所以必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战胜私意,方能恢复心体的本来光明。这时心的良知没有什么东西干扰,得以彻底地显露出来,便是致其良知。能达到这个境界了,其起心动念自然真诚。”
徐爱又问道:“《论语》上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而先生以'博文’为'约礼’的功夫,我再三思考,仍不能领会其中精义,还请先生指点。”
王阳明说:“对于这句话,很多人都认为,'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就是要广泛学习各种文化典籍,而用礼仪来约束自己。我的看法却不同。'礼’字即是'天理’之'理’字,也即是'道’。而'道’所显现可见的事物则叫作'文’。'文’中隐微而不可见的则称为'理’,说到底,它们都是一样事物。
“'约礼’,只是要让此心遵循'道’的规律,而要让此心完全符合'道’的规律,则必须在'理’的显现处用功。因为道在万事万物之中,无处不在,且随时在起作用,并充满着人生的全过程。所以就必须珍惜每一个机会,在各种事情中调整、磨炼自己的心。
“不论是事亲、事君,也不论是身处富贵,或是贫贱,或是身处患难,遇到厄运时,我们都可以在当时那个情境上,学习如何使自己的心符合自然的规律。乃至于行动、静止、说话、沉默等日常活动,时时处处都是这样,随着'道’的发显处,就在那上面学习存养心性。这就是'博学于文’,也就是体悟大自然规律(天理)的功夫。”
我们要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加强大,不是为了能战胜什么外物,而是看能否明了天地宇宙的规律,内心是否能与大自然的规律协调。
大自然的规律,就是“道法自然”,一切都自自然然地存在着,让内心安静下来,让一切都自然地发生着。这就是大自然创造万物的能源所在。
一个人要修养自己,就要效法天地自然的这种特性,转化自己的情绪,把一切事物变成提升自己的机会。
平常当你觉得很忙,却又不得不做某些事的时候,便会心里烦躁,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自己的生命被牺牲了。然而,如果你能够想到,这正是修养内心的最好时机,调整一下心情,便可以把当下这一刻变成美好而珍贵的一刻。
不管在什么时候,当你涌起不佳的感觉时,不要回避它,也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去助长它,深呼吸一口气,放松身心,把注意力转向内在,体察这种感觉,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不要怕它,只要你不去分别,不采取行动,它就没有任何力量。
让心停留在那种没有分别的状态中,即或偶有走神,也不要紧,觉察到了就很快地把注意力拉回来,只是把它反观成所谓的“感觉”,体验那种“自然”的感觉。
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如果你能真正地修身、养性、存理、致知,升华自己对待事物的心态,调整自己认识问题的方法,那么你的气质就会改变,心理素质也会变得非常强大,与别人不一样了,碰上难题就能正确对待,能随时随地保持心境的平静。
……
一番长谈,直至月已偏西,夜已深沉,王阳明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话题,两人各自安歇。
30.在蛰伏中培养道的能量
这些年来,虽说王阳明的官越当越大,但也越来越闲。这次到南京上任的太仆寺少卿一职,论级别是正四品,却是个督马政的闲职,算是一个类似“弼马温”的差事。
反正到任上除了督促别人养养马外,也没什么事可干,王阳明索性将省亲假请得长些,送别了弟子徐爱后,他依然留居家乡,侍奉双亲,以尽孝心。
直到正德八年十月,进入冬天了,王阳明才销假上任,来到滁州。
滁州山佳水胜,风景优美,尤以琅玡山为最,欧阳修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记》有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
王阳明年轻时便喜游山观水,寻师访友,后来龙场悟道后,门人日多,他更善于在登游山水间点化门人,并以此陶冶性情,悟大自然造化之妙。
而滁州这个地方山水绝佳,环境清幽,且又地僻官闲,王阳明便每天与门人遨游于琅玡、酿泉等久负盛名的名胜古迹之间,吟诗讲学,静坐修身,倒也悠闲自在,其乐融融。
在一些人看来,任这么个闲官,对王阳明来说似乎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王阳明热衷于圣人之道,喜欢聚众讲学,动辄以“正心修身,平治天下”为己任,现在好了,给你来个“明升暗降”,明里升你的官,暗中把你弄到这么个僻远的地方来养马,修身养性还不错,但平治天下似乎就免谈了。
但是,此时的天下早已经不太平了,各地盗贼蜂起,尤其在江西南、赣、汀、漳一带,山险林深,巨寇盘踞,窥伺剽掠,大为民患。而且,在江西还有一股已酝酿多年的势力在持续发酵,并明中暗里地勾结朝中内外的各种力量,正在待机而动。
然而道法自然,天威难测。正如古人曰: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故潜居抱道,以待其时。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是以其道足高,而名重于后代。
而王阳明此时至滁州督马政,看似一个闲差,终日无所事事,整天与一帮“闲人”游山玩水,吟诗作乐。但从某一个角度来看,他又何尝不是在“潜居抱道,以待其时”,在蛰伏隐忍中等待一个能够施展才华的时机呢。
在人生之路上,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春风得意,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为人所瞩目的低谷时期。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大业,除了要顺时而行、待机而动外,还要善于在蛰伏中培养“道”的能量。
一般来说,人生进取中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以“术”求胜,以为力量、技巧决定一切,似乎谁的“力”大、智谋多,谁就能胜券在握。大多数人都是崇尚这一种方法,拼体力,拼意志力,咬紧牙关,苦思冥想,苦熬苦干,以求能出人头地,获得胜利。
另一种是以“道”取胜。这种方法讲求一种境界,强调在磨炼中调整心态,去掉那些浮躁的心气、情绪,培养镇定、果敢的心境,让心进入一种静谧、安宁的状态,然后从中领悟那种能创造、掌控一切的东西——道。身上具备了“道”这种能量,自然智慧日生,各种能力融会贯通,应用于为人处世,自然处处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其气势令人莫可阻挡。
用第一种方法,似乎效果显著,在不懈追求下,也能达成自己渴望的目标。但值得注意的是,那些成功前的各种努力,究其实也是在千方百计寻找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路子,一旦对应了,才能由此获得成功。
而且,一味强调以“术”、以“力”取胜,这个过程是以身心分裂、精神焦虑作为代价的,即使有时能达到目的,获得富贵,但很难拥有心灵的幸福感,充其量得到一些物质上的快感而已。如果发迹后的行为不符合“道”(自然规律),飞扬跋扈,胡作非为,其富贵也不能持久,迟早会衰败。
而以“道”求胜,这就将人生的追求与道相融为一,一切生活历练都与对道的追求联系起来。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秉持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砥砺自己,积聚一种与道相合的力量。
如越王勾践被吴王大败,数年蛰伏,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历经千辛万苦,终成一番大业。在他励精图治的过程中,其身上隐藏有一种蒸蒸日上的气势,这种气势,虽然可能他自己通常不能觉察到,但有心者如伍子胥等人便能感觉出来。
这个时候,他的心境在提升,内在的气质在聚拢、变化、升华,在他看来,面前的任何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反而是修炼自我、提升能力的最好对象。
待这种“道气”积聚到一定程度,便能转化为各种实力和智慧,影响周围的人们和环境,且能明察秋毫,洞察事物发展的先机。所以越王勾践在国力逐渐强盛起来以后,敏锐地抓住了有利于自己的时机,趁吴王北上会盟之际,伺机而行,一击必杀,留下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千古佳话。
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庸》曰:“道也者,须臾不可离也。”“道气”的培养,是一个需要时刻照看的过程,如果处于忧患之中,刻刻不忘向上努力,所作所为就能逐渐顺应自然规律,就能得兴旺之道。
而在安逸之时,沉溺于享乐之中,就很容易在毫无觉察的时候,消磨了自己的意志,道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散逸于无形。顺道则生,逆道则亡。如此事业也会随之而走下坡路。
所以,在看似安逸的时候,更需要有“戒慎恐惧”的精神,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修养身心,才能将那些对心灵境界侵袭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清除掉,心境澄明,顺机应势,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
31.怎样控制思维
十五之夜,龙潭之畔,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天地之间一片清白。
一道瀑布在两峰中间款款而下,虽然没有飞涌而下的气势,却悠然洒脱,顺着数块巨石轻快而行,倒也有从容不迫的气度。
瀑布下注成潭,潭水深不见底,传说其下通地下河的龙宫,故其名曰“龙潭”。
潭水清幽澄碧,潭边万物倒映其中,朦胧似幻,人行其畔,亦倒映出身影,乍一望去,人与万物、天地似乎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潭水外溢,形成一条小溪,流水潺潺,给空寂幽静的山谷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环绕着龙潭,数百人席地而坐,正在听王阳明讲学论道。
古人在月夕之夜,向来有聚众外出、游玩、拜月的习俗,而王阳明与众门人仰慕圣人之道,自不比俗人,在这难得的月圆之夜,则同聚风景优美的龙潭之畔,正心修身,诵诗纵歌,讨论学问。
王阳明素来强调“寓教于乐”,如此借月夕之夜,在相聚、游玩中亦不忘治学,可谓一举数得。
清亮的月光下,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一片静寂,笼罩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王阳明端坐于一块大石之上,觉得心境异常空灵。在深不可测的天地面前,一个人太渺小了,就如一粒尘埃浮在太空之中。
他看了看环潭而坐的人群,说道:“先贤曾有云: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慢则不能研精,躁则不能理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这个'静’字,不仅用于修身治学,就是格物致知,也须心静,才能生发智慧,洞察到良知本体。心即是理,理即是良知,然良知久为私欲所蔽,不明者久矣!欲脱私欲之干扰,而得心性之安定,唯有反身而诚,唯精唯一,允执厥中。
“《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人生而静,即是心之本体,即是良知,即是天地自然之道。此心感于物而动,则为私欲。”
接着,王阳明继续讲述静坐的微言大义:“明道云:'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着力处。’诸友宜于在除此私欲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
“修身须静处精炼,思无邪,身心放松,反观灵府,以静制动,以沉制浮,去掉浮气,收其放心。又在事上磨炼,顿消习气,一念不欺。此正见吾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时动时静,不见其端,为阴为阳,莫知其始。斯之谓动静皆定之学。
“《易经》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若不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焉能治国平天下?”
大家谨遵受教,如法静坐修身。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位叫孟源的门人起身问道:“先生,我在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行禁绝,该怎么办?”
王阳明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则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王阳明在这里指出,一个人的思虑杂念,是不能够按照自己的主观愿望强制排除的。这些思虑的浮现,有其一定的规律,只有按照一定的方法来处理,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思维,达到没有纷杂之念的专注境界。
这个方法至简至易,却蕴含很深的哲理。就是当思虑刚萌动的一刹那,在刚想出现却还未完全出现的时候,自己觉察到了,马上集中精神,将心反观内照,细细体察这个念头存在的那种状态,看它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不要理会什么,也不要去分别什么,就是定下心来,停驻在这个念头里面,体验一种天地大自然纯粹存在的状态。
人为万物之灵,思维意识是心的发用,其本源与大自然的规律是相通的。思维的最佳运行状态也即是大自然规律的特性——自然无为。如果想去强行控制思维的运作,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自然规律的干扰,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而当你看破这一点,放弃自己想要控制一切的主观愿望,将自己的心放松,不再打算控制它,让心澄静如水,任其所往,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奇迹就发生了。
在你这样做的时候,天地自然中的各种事物都按它们本来的面目呈现着,互不干扰,你的思维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地达到了精纯专一的境界。
在记载中,王阳明是在五岁时经过改名才会说话的,我们可以探索一下这种看似非常奇怪的现象的奥秘,为什么改一个名字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呢?
在这里是不是可以认为,王阳明的爷爷给他取名叫“王云”,“云”就是“说”的意思,大家都叫他“云儿”“云儿”,就好像有一种叫他快说话的意思。但是王阳明这小孩儿比较聪慧,太敏感,感受到了家人的强烈期待,其说话能力反而受到了压抑,导致到五岁还说不出话来。直至后来改了名,这下压抑解除了,自然就会说话了。
这种情况,就如你不断提醒一个患口吃的人:“慢慢说,不要紧的。”结果他反而愈加紧张,也就更加讲不出话来。如果口吃者能不管外界人们对他的看法如何,心态自然了,其实他是能正常讲出话来的。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假说而已,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在今天恐怕已难以考证了。
此时夜已深,薄薄的水雾从潭面袅袅升起,飘浮在水平如镜的龙潭之上,慢慢向四周弥漫开来。天地之间,笼罩上了一层隐约透明的氤氲。
在如此静谧的山谷,万籁俱寂,唯有溪声潺潺,一轮明月倒映潭中,似真亦幻。蓦地,凉风拂过,送来阵阵清幽的山野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此情此景,王阳明不由诗兴大发,脱口吟出一首《龙潭夜坐》:
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
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
草露不辞芒履湿,松风偏与葛衣轻。
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一诗吟出,众人尽皆叫好。
接着,大家以诗相和,踊跃歌舞,声震山谷,兴尽而归。
32.渴望什么就去争取吧
自从王阳明在滁州任职后,经常与门人遨游、讲学于名山胜水之间,影响日大,以前的学生纷纷闻讯而至,如冀元亨、刘观时、唐俞贤等人,又皆来到滁州与老师相聚,从游于左右。
然而好景不长,仅过了半年,这种神仙般逍遥的游学日子就要结束了。
正德九年四月,王阳明升南京鸿胪寺卿,即将离开滁州,赴南京上任。
消息传来,滁阳的学生们皆依依不舍,这半年来,他们朝夕与老师相处,王阳明那崇高的人格和已高度升华了的内在气质,在他的身心周围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吸引着他人,并对旁边的人们有意无意地施加着影响。
这半年多来,王阳明与滁州诸生游山观水、讲学论诗、传道授业,整个身心融入其中,心性的灵光自然而然发露于外,早已与大家形成了一种高度的默契,这是一种深层次感情的交流,是心灵和生命的相互融合。
儒家认为修身可以“齐家”,就是说修养可以协调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达到一种平和、友好的状态,其原因盖缘于此。
尽管大家舍不得老师离开,但朝廷之命不可违,且这次又没有省亲假可请了,所以王阳明赴任的时间比较仓促。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之中也是如此。该离去的终归会离去,这,也许就是一种宿命。
别离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杨柳依依,阴雨霏霏。送行的学生及友人冒着细雨,把王阳明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乌衣渡,还舍不得告别离去。正所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所不同的是,柳永描写的是男女恋人别离之情,此处却是师生情深,难分难舍。
到了傍晚,一大帮人又送至江浦渡口,一定要留在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好再目送王阳明过江。
面对学生的深情厚谊,王阳明既感动,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虽也重感情,但他毕竟是已洞悉良知本体的人,心无所滞,光风霁月,自不会如弟子们这般纠缠于别离之情。
无奈之下,王阳明写了一首诗,督促他们回去: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王阳明指出,江潮奔腾,滔滔不绝,人的相思之情亦如潮水,来来往往不知何时才能休止。但大家修身治学,为的是格物致知,明圣人之道,如此空相思,对学问又有何益呢?
欲安慰这种相思之情,不如切实地培养自己的德行,这样就如自己下功夫掘地为泉,日久功深,自然泉水涌现,这是随时随处都可做的事,又何必劳身远行去求学呢?
如此有志修德治学,虽相隔千里,但是心心相印,也如朝夕见面一般。
有一句古话叫作:“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说的就与这个道理相类似。
在很多时候,我们往往会羡慕别人的成就,在无限钦佩之余,却忘了向内挖掘自己的潜能,以别人为榜样去采取行动,也成就一番自己渴望的事业。
如果我们想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就不能把希望寄托于未来有一天理想会自动实现,而要考虑怎样朝着这个目标,脚踏实地去努力,渴望什么就大胆去追求吧。
然而,这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我们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情会属于自己,我们不敢担当,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来实现理想。
为了突破这一点,我们不应仅仅把别人当作崇拜的偶像,而应该作为动力的源泉。当自己信心不足时,我们可以在脑子中想一下那些信念强的人,他们在此时会有如何的表现,从中汲取所需的能量,以提升自己的极限。
当你真正地体验到一位你所仰慕之人的内心世界时,你所获得的改变是你想象不到的。试体验一下(不是简单地想一下就应付了事):当你拖拖拉拉时,别人却在奋发图强的情景是怎样的?别人那时的思想、言语、动作是怎样的?体验到了那种把自我都忘掉、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积极向上的能量的感觉了吗?进入那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渴望的目标的境界了吗?
在你全副身心都处在一种充满内在渴望的状态中时,你的整个生命就会转过来了,当前的每一件小事都被赋予了意义,你会觉得自己过得特别充实,你也就会有更多的意志力和能量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我们要永远记住,理想的未来只能靠自己去争取,与其总是憧憬未来的明天,不如今天就切切实实地面对挑战,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33.什么是真正的专注境界
王阳明赴南京鸿胪寺上任后,早已在南京的徐爱等一众门人喜出望外,一帮志同道合的好学之士日益亲近。
此时,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唐俞贤、刘观时、周积等先后拜师的弟子,同聚王阳明门下,日夜修身讲学,砥砺不懈。
在这些弟子之中,陆澄是个比较重要的人物。
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浙江湖州归安人,自幼体弱多病,好佛道之学以养生。他平日与徐爱颇为相得,经常听到徐爱述说王阳明的学问与事迹,早就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了。
自拜王阳明为师后,陆澄凭着自己的勤学上进,很快赢得了老师的赏识,并寄予厚望。
陆澄当时还没中举,单身一人在南京读书备考,便索性搬到鸿胪寺来住,反正王阳明此时所任的鸿胪寺卿也是一个闲职,两人正好朝夕谈学论道,砥砺修身,乐此不疲。
这天中午,陆澄看过两页《大学》后,忽觉心甚烦闷,无法集中注意力看书。便放下书本,来到王阳明的书房。
王阳明正端坐于一把靠背椅上,一手抚须,凝视着桌上刚写好的一张条幅。
见陆澄进来,王阳明颔首笑道:“原静,快来看看我写的这首诗如何?”
久闻老师不但学问做得好,且所作的诗词在昔日的骚人墨客中,亦久负盛名。陆澄怀着仰慕的心情,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首《睡起写怀》: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此诗以景写情,融理于景。春睡一觉醒来,心中尘埃尽去,唯有一片清明澄澈的境界。无心于事,闲观万物,皆能看到那种生生不息的造化之机;此心虚极静笃,纯任自然,就能悟到天地万物本于一体之理。
道无处不在,即使身在险夷之地,只要内心有一种定力,忘心无我,自能得到一种摆脱物欲干扰、融万物为一体的天乐。此时哪里还须去寻找什么上古圣人的事迹,一边击壤,一边吟唱一首沧浪曲就够了!
陆澄不由赞道:“好诗!真乃上乘悟道之作!”
王阳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问道:“那你说说,此诗好在哪里?”
陆澄知道,先生的修养已达一切心无所滞的境界,不因物喜,不因己悲,他如此发问,当然不是为了博得自己的一番夸赞,而是为了借机点化自己。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此诗之妙,在于一个'闲’字及一个'静’字,唯有心'闲’与'静’,方能物我两忘,悟到天地玄机。”
王阳明颔首赞许道:“原静,你的悟性不错。不过,修身治学,格物致知,不仅要悟其理,重要的是要真正达到那个境界。”
陆澄与徐爱一样,聪颖异常,人又好学上进,择善而固执之,令他感到十分欣慰。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问道:“原静,你来这里,定是遇到了什么困惑,不妨说来听听。”
“先生,关于专一的功夫,是不是读书时就一心在读书上,接客时就一心在接客上,如此这般,是否就是专一呢?”陆澄十分钦佩老师那种唯精唯一的应事接物之功,而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感到精力分散,难以集中,此时便提出来了这个问题。
王阳明笑道:“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贪财就一心在贪财上,这可以说是专一的功夫吗?这只是在追逐外物罢了,并非是专一之功。专一是一心专注在事物的规律上,即心与天理合一。”
陆澄虽然资质不错,有一定悟性,但这个问题比较高深,他一时也无法理解其中的精义,便问道:“请问先生,对于专一之功,具体应该怎样做呢?”
王阳明坐在那里,神态安然,慢条斯理地开导道:“世人多把情或意认作良知。在做一件事时,很刻意地去做它,而不依自己内心的良知,这就是心被外物迷乱了。
“意与良知应当分别明白。凡是应事接物时,动心起念之处,都称为'意’。有'意’则有是非,但能明白'意’之中孰是孰非的,则是良知,也就是我们心的本体。良知本与万物一体,有着非常准确、符合客观规律的洞察力,如果能依良知去行事,即无有不是矣。
“当然,在开始的时候,'困知勉行’的功夫也是必要的,起初尚不习惯,也须有一段刻意为之的过程。但我们应逐渐锻炼自己至诚、专一、明察的应事心态,这就要求在平时各种小事上,保持一种放松、随缘应物的态度,即使外界事物来到面前,也只是客观地观察它,内心不起私意,不为所动。能如此行之,则心体湛然,自能按其规律自如地去应对它,进入与理合一的境界。”
听了老师这一番发人深省的话,陆澄大受启发,从此践行专一之功。
34.治学在于融会贯通
陆澄暂居南京鸿胪寺,除了向王阳明学习修身养性的学问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读书治学,准备参加科举考试。
而当时的南京,由于以讲学闻名的王阳明在此地任职,其无比强大的人格魅力,吸引着众多青年才俊蜂拥而至,环绕在王阳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良好的读书氛围。
陆澄在这种积极向上的治学环境里,自然也勤奋学习。而他与博学多才、洞悉心之本体的王阳明朝夕相处,在治学方面更是受益良多。
在与先生探讨学问的过程中,眼见先生随问随答,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对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陆澄非常佩服先生这种胸中包罗万象,却又不滞于一物的境界,他常常在想:“这种智慧是怎样得到的呢?”
一天,徐爱、陆澄等一众门人,聚集在鸿胪寺,向先生请教如何治学的问题。
大家自然地环坐在王阳明的书房,中间是先生的席位,宛如众星捧月一般。
时值中午,除了窗外树梢上的几声蝉鸣之外,周围甚是安静。
陆澄求学心切,首当其冲提问:“知识不长进,这时该如何办?”
王阳明居中而坐,心情极好,眼前这些他寄予厚望的弟子如此好学,使他备感欣慰。
他呷了一口茶,目光一一扫过周围的弟子们,说道:“做学问须要有本原,要从这个根本上着手,痛下苦功,按一定的步骤循序渐进,这样才能有所成就。
“什么是学问的本原呢?就如婴儿在母腹中时,混混沌沌,只是一团纯气而已,哪里有什么知识?而婴儿出生后,渐渐地会哭、会笑,后来又能认识其父母兄弟等,再后来又能站立,会走路,能拿、背东西,到了最后,天下的事都有可能学会。
“这都是他精气日渐充足,筋力日渐强壮,聪明日益增长,在接触外界时,受到感应,不断学习、体验才得来的,不是刚出生便能如此。所以说必须有个根本。”
“那么,这个根本到底是什么呢?”陆澄听到这里,十分好奇,不禁急切地问道。
王阳明看了一眼陆澄,继续说道:“这个根本,就是心体的虚灵状态。而圣人达到参天地、育万物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还未萌发之'中’的状态涵养得来。
“而后世的儒生,不明白格物致知的学问,见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想在刚开始时就把一切都研究透了,哪有这个道理!”
大家听了,恍若有悟。
陆澄联系到自己近来读书的情况,又提问道:“看书而不能明白,这时又该怎么办呢?”
王阳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是因为在读书上只是死记硬背,所以不明白。所以要想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必须在心体上下功夫。
“凡是弄不明白,行不通的地方,必须返回到自己的心上认真体会。思之既久,既可通晓其理,关键在于心体虚灵澄静。
“四书、五经亦不过是阐述这个心体,而这个心体也即是所谓的'道心’,心体明净了,也就认识天地宇宙的根本规律了,再没有其他不同之处。这就是做学问最根本的地方。”
儒家的修养以“心”为本,以此心运用于万事万物为法,本心与万物是相通的,明了心的本源,就达到了一种高层次的“知”,学习、应接外界事物时,自然也就知道其规律和方法的运用了。
如果以为学习就是要拥有更多的书本知识,一味去死记硬背,而不在调整心态、修养身心上下功夫,就会舍本逐末,只能“纸上谈兵”,而不能真正地把握知识,灵活自如地运用。
只有从根本上着手,在接触外界事物,学习后天知识的同时,沉潜下心来,完全地敞开胸怀,在虚灵无我的状态中而达到与万物相通,便会以后天的知见而接通先天本能的智慧根源,获得对各种事物的正确认识。
所以,在做学问时,如能从此心的本体上追根溯源,从事物的自然变化规律上下功夫,就能使心灵达到“中和”的境界,则心的本来面目日渐显露,后天的种种智力和知识也会相应增长。比如,觉得思维专注多了,反应很灵敏,对一些往常感到很难的问题,略作思考就能得出正确答案。
这是因为随着心灵提高了层次,平常所学的一些知识,排除了杂念的干扰,自然地融会贯通,显现出超乎意料的智慧来。因此,本性的修养能在一个较高的层次上,将所学的知识进行全新的融合、提炼,最后融会贯通于心性之中,真正成为自己的知识。
最后,王阳明说道:“当此心达到虚灵澄澈,不滞于任何外物的时候,与天地万事万物之理合而为一,无内无外,有感而应,极为灵敏,这时不论学习什么都能很快地掌握,这也就是'心外无理,心外无事’的道理。”
说到这里,王阳明不禁回忆起了昔年的一件往事,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开始学书法时,只是对着古帖临摹练习,这样练来练去,只学得个字形相像,内在的神意却毫无所得。
“后来我改变了学习方法,举笔不再轻易落纸,而是凝神静虑,先在心中想象要写之字的形态气势,这样练习久了之后才开始通达书法之道。
“后来我又读到明道先生的书,其中讲道:'我写字的时候很恭敬,并不是要字写得好,只是这个恭敬的态度就是学习。’既不是要字好,又为什么要去学呢?
“我通过学习书法的例子,于是知道古人不论什么事情,随时都在心上学习,等到心精明透彻了,字自然也就写得好了。”
听了先生这一番寓理于事的妙言高论,大家茅塞顿开,尽皆叹服。
35.学问之源泉
一天,王阳明与徐爱、陆澄、冀元亨等众门人讨论学问毕,大家陪着老师一起坐在池塘边,一边赏玩风景,一边闲聊。
池塘水面如镜,清澈见底,天空的霞光云彩倒映其中,相融相即,化为一体。一阵微风拂来,漾起层层涟漪,由远及近,慢慢荡漾开来。
此情此景,王阳明颇有感触,不禁吟出朱熹的一首诗《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吟罢,顿了一顿,王阳明说道:“朱元晦早期所做学问,虽稍嫌有支离破碎的弊病,但晚年有所醒悟,且这首诗的境界,也是下过功夫,才能悟得的。”
此时,王阳明看到身旁正好有一口八角井,里面泉水正汩汩涌出,便又说道:“挖掘一个数顷之大的池塘,虽有源头活水不断注入,保持了它的清澈洁净,但这个源头活水,却不是它自身的。从这一点看,倒不如挖一口数尺深的有源泉的水井,这样,自身有其深厚的源泉,方能拥有恒久的生机和活力。”
大家知道,老师这是拿池塘与水井来比喻做学问要有源泉。
徐爱问道:“请问先生,学问的源泉在于哪里?”
王阳明说道:“一个人的良知,就是学问的源泉。只有修养到此心澄明,不为外物所拘,达到自由自在、灵动活泼的境界,才能融通各种知识,化入心中,从而随机应变,运用自如。这才是自身所固有的源头活水。”
听到老师在阐述治学之源泉这个问题,众门人都很感兴趣,一个个屏气凝神地听着。
王阳明接着说道:“欲获得此源头活水,其关键在于一个'诚’字。《中庸》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这个'诚’,就是用来成就自己的,而'道’,就是用来引导自己达到'诚’这个境界的原则。而至诚的心体,更是贯穿于万事万物始终的一种本原,如果不诚的话,就无法成就事物了。
“《孟子》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两个人,同时跟一位叫弈秋的围棋高手学下棋。其中一个弟子心很诚,心无旁鹜,聚精会神地学习弈棋之道。而另一个弟子在学习的同时,杂念很多,一会儿去想如何射鸟,一会儿又想到其他事上。两人跟老师学了一段时间后,那位心很诚的弟子棋艺大进,而另一位只学到了点皮毛。
“尽管一个人的心有着很大的智慧,但我们的心必须进入一个相对宁静、清明的境界,其运行才符合于事物的运转规律,感受才能灵敏,洞察到事物的本质,做出正确的决断。这时由于此心空灵无滞,理解、分析和接受能力也会大幅度提升,表现出与常态截然不同的智慧来。
“《大学》上早就说过:'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如果此心被过多的不良情绪束缚住了,方寸大乱,肯定就不能正确地去应对外界事物。
“如我们带着暴怒的心情去做事,眼睛连正确的方向都看不清楚,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本来不该失误的事,就会容易把它搞砸。这是因为我们的心被各种私欲遮蔽住本能的智慧了,带着情绪去做事,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所以,至诚的状态,是我们的心处于最镇定、最灵动的状态,也是心处于一种不偏不倚的'中和’状态。只有进入这一状态,人才能志向坚定,心意宁静,性情安定,考虑事情才能周详,把所遇到的问题处理得正确圆满。”
这时,陆澄问道:“先生,您多次强调过不偏不倚的'中和’状态,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王阳明说道:“这种境界,就如明镜一般,全体晶莹透彻,没有一丝凡尘私欲的污染。”
陆澄又问道:“偏倚是内心受到私欲的污染,例如牵累于好色、贪财、爱好虚荣等方面,这时方可看出有偏倚之心。但如果各种情绪尚未萌发,美色、名利等各种私欲都还未显现,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心有所偏倚呢?”
王阳明回答道:“有时偏颇情绪虽然还未显现,但平常那些好色、贪财、爱慕虚荣之心并非没有。它们只是潜伏在深处,暂时没有被你发现罢了,只要在某一条件下受到刺激,就会显现出来,所以就不能说无所偏倚。打个比方说,就如同一个患了疟疾的人,虽然不犯病的时候,显得很正常,但由于病根没有除掉,也就不能说他是没有病的人。
“所以,必须把平常那些好色、贪财、爱慕名气等私心杂念打扫干净,彻底清除掉,不再有丝毫留滞在心中,而此心彻底清明空廓,完全与天地自然相合,方才可以叫作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地之间最大的根本。”
说到这里,王阳明停了一下,用目光环视一遍众门人,说道:“我所说的修养的理论或方法,均须自己亲身去实践,从自心上体认出来,自己才能真正地理解并运用。而并非是仅仅听我说过,从字面上懂得其中的道理就行了的。这一点大家千万要记住。”
36.做学问的诀窍
一天晚上,在鸿胪寺官署,王阳明与陆澄两人相对而坐,进一步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陆澄问道:“先生,弟子做学问时,心思很乱,不知从何入手。这时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达到先儒所说的'何思何虑’的境界?”
王阳明说道:“一个人刚开始修身做学问,应灵活自然,不可偏执一端。初学时杂念很多,心猿意马,拴缚不定,这时候所想的,大多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望。所以暂且教他练习一下静坐,以便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停息下来。”
王阳明看了陆澄一眼,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心情浮躁,不妨多敲打一下,便又说道:
“静坐到了一定程度,心神就会进入一个较为安定的境界。假如只是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一般,亦毫无用处。这时须教他观察并克制自己的念头。观察克制之功是随时可以做的,如同去除盗贼,必须有个坚决扫除肃清的决心。”
讲到此处,他觉得有些口渴,呷了口茶,接着道:“在闲暇无事的时候,静静地省察自己的思想,将好色、贪财、好名等过分的私心杂念一一追究搜寻出来,一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才是痛快之事。”
陆澄问道:“我也知道私心杂念应该去掉,但苦于无路可循,应该怎么办呢?”
王阳明道:“这个嘛,就要经常像猫捕老鼠一般,聚精会神,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点私心杂念萌动,便马上将它摒弃,一定要斩钉截铁,不可姑息养奸,让它有喘息的机会,也不可让它继续藏在窝里,更不可放它逃脱出去。这样决绝的态度,才是真正用功,才能彻底扫除廓清一切不合理的私欲。”
六月的天气已渐入暑,这时虽已夜深,屋内的热气尚未完全消退,仍有一股闷热的感觉。
王阳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窗外,此时一轮弯月,正挂在树巅之上,淡淡的光辉洒向静寂的天地。
“原静,今晚月色不错,我们出去走走。”王阳明对陆澄说。
鸿胪寺官署内古柏参天,有许多大树,环境相当优美,在有月亮的晚上,万籁俱寂,则更有一番清幽宜人的景象。
两人走到一棵足有上百年历史的大樟树下,一阵凉风迎面拂来,陆澄顿觉心情为之豁然开朗。
王阳明与陆澄并肩慢慢走着,尽情地享受着这静谧的夜景,静默了好一会儿,王阳明才接着说道:“达到了无私可克、心中一片澄明的地步时,自然能体验到不加一毫主观愿望,而纯任天理自然流行的境界存在。”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虽说这种境界,并非是初学者就能达到的,但初学者必须要有一个志向,经过一步一步的观察、克制自己的念头,即是要使此心平和中正,达到至诚的境地,全部身心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这也便是'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所谓“何思何虑”的境界,就是有了一种定力,不再受到平常那些乱七八糟的思虑所干扰的清澈境界。在这种境界里,身心达到了高度的和谐,思维运作从无序状态趋向高度的有序,自身智慧和潜力得到了极大的开发。
儒家强调“格物致知”,此处的“知”,不是指普通的书本知识,而是指“良知”,即“不学而知者,良知也”。
所谓“不学而知”,并不是说不要学习后天的各种知识,就能明白事理,掌握规律;而是指要改变那种死死抱住书本知识,僵硬死板,不能发现“本心”智慧的思维习惯,达到一种虚灵自然、随感而应,自由高效的心灵境界。
但是如何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
还是要在此心的观照上下功夫。在平常就要做好准备工作,注意调整好心态,不该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去想,尽量将思想集中到令人喜悦、心情舒畅、安宁的感觉上去。
随时保持静谧、放松的心境很重要,正如孟子所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做学问就是要把平常散逸出去的心收回来,让心处于静如止水的状态,这时候的思维才是最有效的。就像一面镜子,如果老在晃动,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静下来才能清晰地照出景象。
当然,心静下来只是做学问的一个开端,还要将其与读书学习结合起来,方能达到学以致用的目的。
在看书前,可以先调整一下行为,让身心处于一种相对安静的状态,然后告诉自己:我的思想我做主,外界的各种事物都干扰不到我,不管听到什么声音或有什么刺激,都不理它。如此气定神闲,脑子里比较安静了,就开始看书。
如果中间有一些走神的话,也可以起身望望室外的花草树木等景物,做几次深呼吸,调节一下,然后再看。这样便可达到看书专注、有效且不易疲倦的效果。
这时,王阳明停住脚步,抬头凝视那树梢上的一轮弯月,深情地道:“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日月、天地的运行,的确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效法、学习。如日月普照大地,就没有一个私心,不论什么地方,都不去分别,只是把光辉照射下来就是了。而我们做学问时,假如也能像日月一般,没有那些私欲,心也就不会乱了。”
这天晚上,经过王阳明的指点,陆澄对为学之道有了新的领悟。
37.提升自我控制能力
自从与先生夜谈为学之道后,陆澄对静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虽然他以前爱好佛道之学,也曾学习过静坐,但由于没名师指点,加上没人监督,坐过一段时间,没什么效果也就泄气了。
王阳明是个极重践履的人,每天都坚持静坐修身,早晚各一次,名曰“观心”。在老师的影响下,陆澄也开始练习静坐。
早上起床后,他洗漱一下就在居房内端身而坐,阖目凝神,放松身体,静观心头。闲邪存诚,格物致知,在起心动念处下功夫,邪念一起来就摒去,反身而诚,隔除物欲……
然而令陆澄感到沮丧的是,他一静坐就感到很不习惯,不一会儿就心头烦躁,杂念纷纭,觉得很难受,似乎再也坐不住了。但是当他起身去干其他事的时候,又感到十分后悔,自责不该这么没毅力。
他陷入了矛盾之中,无奈之下,便去请教先生该如何立志静坐。
王阳明看着陆澄,见他一脸懊悔的样子,便笑了笑,说道:“原静,别急,坐下慢慢说。”王阳明让他坐在自己旁边,随从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听陆澄诉说了他的苦恼后,王阳明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前面我已给你讲过'困知勉行’的功夫,但讲得比较粗略,这次就结合立志,再详细讨论一下吧。”
陆澄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但他没有想喝的念头,好奇地问道:“静坐也要立志吗?”
王阳明笑了,说道:“静坐与做其他事一样,当然也要立志,才能持之以恒地去练习,进而入门,最终登堂入室。”
陆澄急切地问道:“请问先生,如何个立志法?”
王阳明将茶杯放到桌上,说道:“只要念念不忘要存心养性,时时刻刻把体悟天地之道的事放在心上,这就是立志。
“如果能经常把这件事当作人生中的大事,念兹在兹,久而久之,一种坚定的志向就自然在心中凝聚了,就能主动地去修养自己,自己掌握自己。
“这种与天地自然融而为一的意念,在心中长存后,慢慢就会显现出效应,不断充实,逐渐达到光明的境界,进而化之,再进入深不可测的化境。而这一切,也只是从这一立志存养的念头开始,渐渐去扩充罢了。”
陆澄有些困惑地问:“先生,我平时杂念很多,经常受干扰。比如我在静坐的时候,会想到读书的上面;而在读书的时候,又会想到静坐的上面去。这时该怎么办?”
王阳明回答道:“这是你的心处于散漫的状态,需要加以有意识的磨炼,才能将其调整过来。
“如你在白天做修养功夫的时候觉得心头烦躁,不想去静坐,这时就干脆把一切事放下来,就是要专门去静坐一番,切切实实地体验一下这种情绪。假如思想跑神了,也不要为此烦恼,更不必着急,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静坐上就行了,反复磨炼这一点,这就是调整情绪的方法。
“同样,如果懈怠的情绪上来了,不想去看书,也要马上采取行动,就硬要去看书,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将心收起来,放到看书上面去,在行动中克服各种干扰情绪,提升自我控制能力。”
这时,王阳明凝视着陆澄,眼光似要穿透他的灵魂深处,慢慢说道:“原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看到有许多朋友都中进士了,心中有一种急躁情绪?”
面对老师那犀利的目光,陆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嗫嚅着道:“先生,这个嘛,多少会有一点着急的情绪在里面的……”
王阳明和蔼地说道:“人有上进心,这无可厚非。但在朋友相处之道上,有一种谦虚的态度,则会受益匪浅;如果去攀比什么,就会受到损害。
“心之所发谓之意。一个人的心态如何,是会影响他的思想情绪的。如果一个人不能做到心诚意正,就会受到各种偏颇情绪的干扰,这时心烦意乱,就会影响做事的效率,想快也快不了。反而不如谦虚一点,放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这样才是修身为学之道。”
陆澄望着老师那洞若观火的眼睛,十分佩服,他若有所悟,点点头道:“先生,弟子明白了,今后一定要下功夫磨炼自己的性格。”
38.力量源自事上磨炼
回去后,陆澄静下心来,细细地向内心自我省察,发现自己的性格真的有许多不足之处,如读书静不下心来,做事太急躁,容易虎头蛇尾,平时言行举止不太稳重,有时对比自己优秀的朋友还有一点嫉妒之心……
他知道,这些性格上的偏颇之处,是影响自己提升人格的障碍,要想超越常人的状态,进入像先生那样雍容大度、涵包一切的圣人境界,就必须下大力气去克服它们。
于是,他按照古人所说的“吾日三省吾身”的方法,每天静心端坐,反省自己。
在他很诚敬地存心养性时,觉得真的有一种志气从心中生起,好像自己再不会被那些利害得失、环境诱惑而动摇自己的志向了,而且,自己的私心杂念好像也少了很多……
总之,静坐中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但是,当他从静坐回到现实中的时候,悲哀地发现,那些悟到的东西一点儿都不管用,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照样心浮气躁,凡事想一步登天……
一天晚上,陆澄带着许多问题,又去王阳明那里请教。
还未进书房的门口,就听到王阳明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原来,这天滁州的孟源与一位朋友前来探望老师,三人相对而坐,言谈甚欢。
看到陆澄也来了,王阳明甚为高兴,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孟源这人一向有自负且好虚名的毛病,以前在滁州时,就因此被王阳明狠狠责备过几次,每次他都赌咒发誓说一定要改,然而都不大有效。
这时他说得兴奋起来,一个人在那里夸夸其谈,又被王阳明当场教训了一顿,便低头不语了。
然而当同来的那位朋友向王阳明陈述了近日来所做的功夫,请先生指正时,孟源在旁又插话说:“这正是找到了我以前的本领。”
王阳明不听犹可,一听就端然正色道:“孟源,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在刚结识的陆澄面前,被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责备,孟源感到大失面子,涨红了脸,想要辩解一下。
王阳明洞察其心,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治顽症要下重药,便又重重地说了一句:“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接着便用比喻来开导他说:“这是你一生中最大的病根。就像一丈见方的土地内,种有这么一个大树根,阳光雨露,土地的营养,只滋养着这个大树根。
“即使想要在周围种些良种稻谷,但是上面被这棵树的叶子遮覆住,下面又被此树根把营养都吸尽了,怎么可能生长成熟呢?
“所以必须痛下决心,砍去这棵大树,一点根须都不能留,这样才能种植良种稻谷。不然的话,任凭你怎样去耕耘栽培,也只是滋养着这个树根而已。”
孟源不敢再说什么,恭敬地坐着,聆听先生教诲。尽管又被痛责一番,但他心里却很舒坦,因为他知道老师这是为他好,才如此苦口婆心地教训他。
静默了片刻,陆澄便向王阳明请教自己的问题,问道:“在静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可是一遇到事就不同了。请问先生,这是为什么呢?”
王阳明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这是因为你只知道静养,而没有下克己的功夫。这样,一遇事就站不稳。人必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才会有收益。如果只喜欢宁静安逸的境界,而没有经过各种复杂环境的磨炼,遇事就会忙乱,终究不会有长进。”
陆澄点点头,知道这正是自己的毛病所在。
王阳明接着说:“一个人要想能真正静得下来,达到大程夫子(程颢)所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的定境,就必须在事上磨炼,方能立得住脚。
“而我们平常的行为是一种自然状态,如果没有外界因素的干扰,就能按照其固有的规律而自然地表现出来,合于中和之道。但一个人难免有一种这样那样的偏颇情绪,就是因为思想中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占了主导地位,导致本性被遮蔽了。”
停了一下,王阳明又说:
“所以要想把这种状态调整过来,就要在事上磨炼,不断反省自我。这个反省就是要反观内心,体察思维意识中极细微的地方,看到有不正确的就要及时改正。
“比如在和别人接触的过程中,自己骄傲自大的毛病显现出来了,在刚萌生的一刹那就要及时察觉,一旦体察到就放开自我,定住神,不要起分别之心,将注意力集中到这种情绪里面,沿着其自然变化规律,追根溯源,察看到底是什么在作怪。
“当你把握住正念,真正冷眼旁观自己偏颇情绪的源头,然后起一个念头,改正以往的过错而不重犯。总而言之,领悟出的道理要落实到实事中去印证,而事上磨炼的效应则要返于内心,融于本性,这样才能生发出掌控自己行为的力量。”
其实,事上磨炼就是要不断从自己经历的事实中来体悟正念的作用,在实践中牢牢把握正念。
可以说,念头是毫无力量的,起决定作用的是这个念头出自哪里,如果一个念头出自深层自我之处,就具有很大的力量,会有意无意地掌控着一个人外在的思想和言行。
所以,要想提高处理事务的能力,必须让自己理想中的“行为模式”进入一种“无意”的境界,变成自己的第二天性,遇事不是用意识来指挥自己,而是心情坦然,灵动无滞,任凭本心发挥作用,自然就能思维敏捷,应变自如。
最后,王阳明说道:“如此加以磨炼,在动中持养,务必磨炼至此心虚活自然,如山中泉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臻于明道所云'情顺万物而无情,心普万物而无心’的境界。此时,不论处于任何风波之中,都能坦然面对了。”
经王阳明这一番阐述,陆澄、孟源等人都受到很大震撼,亦悟到了不少道理。
39.动中求静之道
经过王阳明点破“事上磨炼”的道理后,陆澄深为膺服,并开始实践这种独特的修养功夫。
起初,他一心追求如何获得“静”的状态。
虽然他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涵养功夫有了很大提高,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镇定,不为外界刺激所动了,但发现总还有一点儿问题不太理想,有的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越想静下心来,心里反而越乱,怎么也抑制不了心猿意马的躁动。
《中庸》上说:“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就是说,一个有修养的君子,即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保持着小心谨慎的状态,在别人听不见的时候,亦总是诚惶诚恐,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一个人在无人的地方,就会显露出他的本性来,没有比在隐微之处更容易显现出来的东西了,所以君子在独处的时候,他反而更加谨慎。
陆澄就弄不懂了,怎么自己这么小心谨慎,一心一意想保持“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中和宁静状态,结果总是无法安静呢?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王阳明亦觉察到了这一点,但他却不点明,而让陆澄继续自个儿练习,以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因为在儒家治学及修养的过程中,到了一定阶段,是非常讲究“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如果学生的思想不处于一个受压抑、欲突破的状态,光讲道理是没用的。只有在学生心里非常想弄明白却又想不通的情况下,这时开导他,才能激发他的灵感,恍然大悟,举一而反三。
陆澄经过苦思冥想及反复磨炼,感觉到隐隐约约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但又无法把它具体地表达出来,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便向先生请教。王阳明看时机到了,就答应晚上具体谈一谈。
这天晚上,鸿胪寺的一个亭子里,桌上摆着一壶茶,旁边的一个香炉焚着檀香,一支蜡烛映照出昏黄的光芒,王阳明与陆澄相对而坐。
月明风清,煮茗焚香,悠然端坐,秉烛夜谈,营造出一种神秘而清幽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中,一个人的思想沉浸于一种宁静而庄严的意境,思而无邪,很容易体验到一种常态下无法体验到的境界。
陆澄问道:“先生,在宁静存心的时候,可以当作喜怒哀乐未发时的状态吗?”
王阳明说道:“现在的人存心时,只能使精神状态得到暂时安定。当他宁静的时候,也只是表面上的宁静,所以像你这种宁静存心,不可以当作喜怒哀乐未发时的'中’的状态。”
陆澄又问道:“《中庸》上说,'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请问,这种情绪未发前的宁静状态,也就是求中的功夫吗?”
王阳明明确地说道:“不是。只有扎扎实实在'去人欲、存天理’上着手,这才是功夫。也就是静时念念不忘这样去做,动时也念念不忘这样去做,念兹在兹,而不去理会宁静不宁静。
“如果只靠那种宁静的状态来保持此心安定,不但会渐渐有喜静厌动的弊病,其中还会有许多不良情绪悄悄地潜伏在那里,终不能化去,遇到刺激时仍然会滋长并爆发出来。
“以遵循天地万物的规律为主,心与事合而为一,自然行去,物我两忘,又何尝不宁静呢?而以宁静为主,未必能符合事物的规律。
“相反,如果一心着意在宁静上,此意即是杂念,反而干扰此心,使之不得宁静。
“所以你要做一件事时,不要把宁静看得太在意,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然后就朝着那个目标去做就是功夫。不必要每时每刻地想着宁静,因为那样反而是一个私心。
“当你把全部身心融入一件事时,心里没有什么执着,只是遵循着一种规律去做它,很多问题就会自动解决。这也就是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
这时,一阵凉风迎面拂来,烛光在风中摇曳几下,“呼”的一声,蜡烛被吹熄了。
然而,亭子里却丝毫不见昏暗,反而显得更加明亮些。两人朝亭外看去,只见一轮明月高挂树梢之巅,照得天地间如同白昼。
王阳明蔼然说道:“原静,此月就如吾人心性,其中玄妙,汝知之否?”
一时间,陆澄恍然大悟。
古人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推而广之,也可以认为“一静一动之谓道”。心性的涵养、提高,以及万物的运化都离不开动静之道,即须在动静之中领悟、掌握自然变化的根本规律。
凡事走极端都不行,修养中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动静之道也是如此。
静以养神,反观内心,静察思维变化,提升洞察力,不断领悟与天地万物相通融的道理,使心境到达一个更高的层次,方能以高瞻远瞩的眼光掌握整体的变化。
而动中以炼心,在应事接物体验自我感觉在动态中的自然变化规律,调控身心,道法自然。
在一动一静的磨炼中,个人的能力和智慧不断提升,扩展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层次,觉察入微,见微知著,无欲则刚,有容乃大,看清事物相互转化的根源,铸就从容自若的气质。
0.以明镜之心待物
陆澄细细回味着先生的话,自己以前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如今在先生的指点下,都迎刃而解了。
他暂居在鸿胪寺的这段时间,朝夕与先生相处,王阳明那超然于物外的心态,幽深难测,无论是讲学,还是处理日常事务,他都能驾轻就熟,应变自如。
陆澄很想知道这种能力是怎样形成的,便又问道:“先生,圣人不管做什么事,均可应变无穷,难道也是预先研究、策划过的吗?”
听到陆澄如此问,王阳明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说道:“圣人也是人,如何能研究得那么多?只是圣人的心如同明镜,明明朗朗,就能随着自己的感应,而灵活自如地应对事物,什么东西来到面前,都如实地映照出来。没有已过去的事物尚停留在心中、还没到来的事物预先存储在心中的情况。
“如果像后世人认为的那样,圣人就应该无所不知,把什么都研究透了,这种观点与圣人之学是大相径庭的。
“如周公制作礼乐以教化天下,这是圣人都能做的,为什么之前的尧、舜不将其全部做了,而等待周公才来做呢?孔子增删六经以教育万世,也是圣人所能做的,又为什么周公不先做了,而又等孔子再来做呢?”
“由此可知,即使是圣人也要有机缘,才能做成一件事。而我们修身做学问,就要抓住根本,只怕心体这个镜子不明,而不怕事物来了不能照。至于研究、探讨事物的变化,也是用心体的虚灵作为镜子去照当时的事,但是学者必须先有个使镜子明亮的功夫。为学之人,只怕此心不能明白通达,而不担心不能穷尽事物的变化。”
徐爱对王阳明的学问深有体会,这时在一旁说道:“心好比是一面镜子。圣人的心如同明亮的镜子,而常人之心则如昏暗之镜。近代的格物学说,就像以镜照物,只在照物上用功,而不知镜面还是昏暗的,如何能够照物?先生的格物致知,则如同下功夫磨砺镜子,而让它明亮起来,着重于在'磨’字上用功。镜子明亮了之后,自然而然就具有了照物的功用。”
听了大弟子所述的心得,王阳明的眼里闪射出喜悦的光芒,徐爱的聪颖出乎他的意料。
他颔首赞许道:“曰仁说得不错,圣人之学,就要在致良知上,也就是在明心上下功夫。”
这时有人问道:“先生,我的思想很乱,心会不由自主地去追逐外物,该怎么办?”
王阳明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然后说道:“一个国家的君王修身正己,各个部门的官员各司其职,天下就能安定。人心统率眼、耳、鼻等五官,也要如此。
“现在眼睛要看东西,心就在美色上追逐不已;耳朵要听时,心便在追逐好听的声音。这样妄起分别,就好像君王要选拔官员,便自己去坐到吏部;要调遣军队,则自己去坐在兵部。这样凭自己的好恶去行事,不仅失却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君王身份,各部门的官员也都不能恪守其职。”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当我们产生好的念头时,一定要及时予以肯定,让它扩充开来。而当不好的念头产生,即将诱惑自己偏离正轨时,则要当机立断,坚决予以制止。
“这种能对好念头予以肯定并扩充、对不好的念头予以制止的能力,叫作意志,是上天赋予人的独一无二的智慧和能力。那些成为圣贤的人就是靠这个意志,不断修养心性,才成为圣贤的,而普通人要提升自己,也应当存养意志,否则就很难进步。”
王阳明认为心即是理,心即是天,心是大自然的规律,起着主宰、统领作用。对于个人来说,身心的一切运行变化,都要受到“心”的控制,也就是说,“心”所产生的意识和思维具有主观能动性,能够影响和调控思想、言行的运行轨迹。
意识既然对人体有强大的作用力,这个作用力就有正向和负向之分。一个人在平常的学习和生活中,他的意识都在决定着他当时做出何种选择,影响着他的思维方式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但是,却很少有人能对自己的思维意识进行控制,而是任由它散漫放逸,由于人性的种种弱点,大多数时候意识产生的多为负面作用力。
要扭转这种情况,在修身时就要求主动地对意识进行调控,做出取舍,对那些好的、有益于自己身心喜悦、安宁的想法和行为,要马上在心里给予肯定,不断将其放大,产生有益的正作用力,激发心性中的本能智慧。对于一切可能带来负能量的思想言行,则要及时觉察,果断地说“不”。
只有这样,才能逐渐调整身心的结构趋向最佳的功能状态,不断激发正能量,扫除那些蒙蔽心灵的灰尘,使“心”恢复其明明朗朗的本来面目。
王阳明这些朴实的话语,指出了存养意志的重要性,这是通往圣人明镜之心的必经过程,来不得半点虚假。
众人听了,浑身仿佛增添了一股无穷的力量,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沉下心来修身养性,为往圣继绝学,以不负先生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