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92)童年的饥饿记忆
王力坚|文
克服了种种心理障碍,写下这些往事,尽管其中不乏荒唐、甚至令人恶心之事,毕竟是对那个年代的真实记录。
尿是咸的
“三年困难”时期,我正在幼儿园,虽说是祖国的花朵,但也缺肥少水——食物极度贫乏。我同班有个小朋友,是高官公子,随时可以从衣兜里掏出各式可口食物,如奶油糖果牛奶饼干之类,在众小朋友痴痴的围观下,悠然自得地细嚼慢咽。
一日,公子又掏出一摞牛奶饼干以折磨人的慢速度咀嚼,环视四周围观的小朋友,忽发奇想,宣布敢喝自己尿者获赏饼干半块,由于响应者过多,公子要求排队。
我行动敏捷排了第三名,自然如愿以偿了。然而,那饼干的味道如何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倒是极为清晰地记得,尿是咸的。
指印
我读的幼儿园是全托制的,即周日下午入托周六下午回家。我姐只大我一岁,本跟我同一幼儿园,后却早我两年上小学。我姐上小学后,便承担了每周六下午接我回家的任务。
周六下午,是我最盼望的时刻,不仅能回家而且还带着出狱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每次都可从幼儿园带一份有肉菜的饭回家。那肉,对我们的诱惑力太大了,每次回家途中,我们都在一棵黄皮果树下,揭开饭盒偷拿一二片肉吃。
但回到家,总被爸爸发现,并指出饭盒上我们偷吃留下的指印,虽然爸爸从不因此责骂我们,但我们还是羞愧得很。
尽管如此,下一回我们还是受不了诱惑偷吃,虽然竭力掩饰不留痕迹,回家后爸爸依然发现,依然一一指出我们的指印,令我们再一次羞愧。
由此,我特佩服我爸的观察力。直到前些年跟我爸闲聊时提起这事,我爸愣了一下,大笑起来,说那是瞎蒙的。我坚决不信说怎么每次都那么准?我爸说只能说是你们每次都偷吃吧!细想想,确实如此。
癞蛤蟆
俗话说两广人脊背朝天的生物都吃(人的脊背不朝天,所以不入被吃范围),这话可信度如何待考,但在“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的确吃过种种可找到的东西,包括一般的家禽,以及野生的蛇、鼠、蛙、鸟,还有我要说的癞蛤蟆。
那是几乎能动的东西都吃光后,我们才打癞蛤蟆的主意,毕竟癞蛤蟆那模样太令人恶心了。记得是爸爸带着我们,沿着阴沟抓癞蛤蟆,但爸爸从不让我们碰那东西。
抓回来后,小心翼翼扒了皮,反复冲洗,和上盐搓,再冲洗,如此这般就为了去尽其毒素。弄好之后,那癞蛤蟆肉身白白胖胖的,跟青蛙差不多,经过精心烹调,那味道,哇!没说的!
然而,困难时期过后,我们再也没有吃癞蛤蟆了。如今,偶尔看到在路边水沟蠕动的癞蛤蟆,顿时毛骨悚然,心想:这恶心东西……
反刍
所谓反刍,指反刍动物(如牛)把粗粗咀嚼后咽下的食物再反回到嘴里细细咀嚼,然后再咽下。童年的我,却莫名其妙具有这牛们的特异功能。
那时的我,每当吃饭时总是打仗似的,恨不得整顿饭一下子倒进胃里去,到全部食物装进胃后心里才踏实;饭后大约半个小时吧,胃里的食物尤其是大块的如肉类便会返回嘴里,于是便可悠然地细细咀嚼慢慢品味。
我们家好像只有我有这个功能,一次大妹发现我饭后半天嘴里仍咀嚼肉块,愤愤不平地向爸爸告状,说我偷藏肉块。爸爸听了我的解释后,愣了好一阵,忽然暴跳起来劈头盖脑臭骂我一通。
我委屈极了,想哭,但终于没哭出来,因为这时我看到暴怒的爸爸已眼睛泛红泪水盈眶……
奇怪的是,改革开放后,我这个特异功能不知不觉消失了。很“政治化”对不?的确是这样,真的,至今未复发过。
猫肠汤
困难时期我们就吃过猫肉,而且不止一次;但是猫肠,我到文革才吃上,而且只吃过一次。当地人吃猫一般会把内脏全扔掉。
那时候,我爸妈“全日制”在“学习班”,周末才可以回家,家里就奶奶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人。
由于我爸妈被扣发工资,每月只有六十元维持全家八口的各种费用,尤其是我们的口粮配额也被冻结,只能买高价粮,因而更是雪上加霜。这种情形下,肉类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共产主义远大理想。
某晚,又停电了(在当时是常事),为了省灯油,奶奶早早就赶我们上床睡觉。这时,隔壁冯姓老师(我妈所在中学革委会委员)家里传出阵阵追打声,仔细一听,说是追打“野猫”。
本来太早上床我们就没睡意,有这事搅和,我们趁机纷纷议论起来,我说冯姓老师将别人的家猫当做野猫打,弟妹们则说就是野猫,说得兴起,还煞有介事地争吵起来。为邻居事争吵,想想也真无聊。
说也奇怪,要在平时,奶奶早就喝止我们的无聊争吵了,可今儿却也似乎被隔壁的“打猫事件”吸引住了,屏息静听隔壁的动静,全然不管我们的争吵。
不久,隔壁的追打声转换成欢呼声,是冯姓老师逮住“野猫”了;接着,声音从隔壁住房转移到二十多米远的厨房,磨刀声、切剁声、涮锅声、炒勺叮当声相继隐隐传来……
不知何时我们的争吵停止了,大家都屏息静听这些美妙无比的声音。昏暗中,我发现奶奶的眼睛竟闪烁着奇异的亮光。
这时,奶奶叮咛我们呆在屋里别出去,而她自个悄悄掩门离去;不一会儿,我们自家的厨房也传出了类似的美妙声音,我们都默不作声,都心有灵犀地屏息静听着,静听着。
终于,奶奶回到住房,喜气洋洋地吆喝我们起床去厨房。当我们争先恐后地冲进厨房时,看到餐台上亮着一盏特号煤油灯,耀眼的灯光映照着台面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汤——奶奶用隔壁扔掉的猫肠做的猫肠葱花汤。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的脑海中仍然清楚地映现着当时的情景:在明亮的煤油灯光下,我们欢呼跃雀地围绕着热气腾腾的猫肠汤,奶奶的脸上洋溢着满足而骄傲的笑容……
儿时的青藏情结
不知为什么,从小我就常常将青海跟西藏混合在一起,也就是在我的向往中,那是一个有青青的大草原、高高的大雪山、骏马奔腾、雄鹰翱翔的世界。
因此我谈青海的时候常被人打断说我是谈西藏,而当我谈西藏时又常被纠正说我是在谈青海。也因此,我姐嘲笑我是地理常识零蛋,我弟则敬佩我男子汉胸怀宽广。我认真思考后,认为我弟的批评比较中肯,毕竟我向往的世界是一个男子汉的世界。
于是,我从小就蛮喜欢有关青藏的东西,包括照片、画册、歌曲等。
从“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到“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献哈达,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悠扬的歌声总把我的情思引向那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最能冲击我心灵的当是电影,《农奴》一片我看了足足五遍。
第一遍是学校组织看的,强巴的命运令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悲伤当场嚎啕痛哭,从而引发了全班女生及一小半男生伴哭,过后获校长在全校集会上表扬,说我有深厚的阶级感情。虽然我不太明白阶级感情是怎么回事,但我肯定我的痛哭是认真的,我是由于我内心的青藏情意结而痛哭啊。
到我第五遍看《农奴》时被捉获(从第四遍开始就用废票进场,因老爸不相信我看了三遍还是看同一部影片而中止提供经费),由校长亲自领回学校并在另一次全校集会上批评我“不劳而获”,虽然我不太明白“不劳而获”的含义,但知道因此不能再看第六、第七遍……于是悲从中来当众又一次嚎啕痛哭。
还有一部影片《金沙江畔》,说红军长征时过藏民区的事,不知是否跟青藏有关,但看到那令人心旌摇荡的草原、雪山、藏民,我就认定了是我的“青藏”。于是全情投入,为红军与藏民的恩恩怨怨再次潸然泪下,以至我姐在影院当场狠狠拧我一把,骂我“哭猫”。
回家后仍心潮难平、浮想联翩、夜不能寐、遥望西北、欣然命笔,写下了我有生以来第一篇影评,至今还是唯一。过后老妈看到,颇欣赏,推荐到县电影院办的一份什么小报,竟获刊用。
最令人振奋的是还有两张“优待券”,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份稿酬啊!我当然舍不得轻易用掉啦,只是夹在我的学生手册里,每天带到学校,课间便摊开跟同学好友一起观赏,日日如此。
【作者简介】王力坚,原籍广西博白,国籍新加坡。广州暨南大学学士与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逾10年,现为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暨历史研究所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