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哀愁｜张枣《镜中》赏析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镜中》

张枣

“悔”，在这首诗中是一个诗眼，从来没有现代诗人这样写过悔, 如此美丽轻盈, 如此意味深长。悔, 从来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让很多人刻骨铭心、终生萦怀, 甚至像一座压在心上的坟, 无法摆脱。喘息犹且不及, 遑论审美。但是此处却被描述得无比美丽、轻柔, 像梅花一样纷纷坠落。

如果我们稍微把目光放远点, 那梅花落的情景不难使人想起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其诗曰:“一为迁客去长沙, 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而张枣的诗行则是把内心的感觉与视觉联通, 使之具象化, 变成一个美丽的意象。用一个轻捷的意象平衡了悔所可能负载的沉重。也许初读这首诗, 我们会听到一种“唐朝的声音”, 如《长恨歌》的缠绵悱恻。但它的晶莹又拒绝了浓重的哀怨, 仿佛一声美丽的“喟叹”。

这也让我想到了木心的《我纷纷的情欲》：尤其静夜/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唇涡, 胸埠, 股壑/平原远山, 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更静, 更大/我的情欲。

“危险的事”即上两行所说的内容, 然而, 平平常常两件事为什么危险呢?或许是因为这两件事中潜藏着不祥的阴影:“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有溺水的危险, 登高则可能坠落。出于好奇而去“探险”, 尝试一些“危险的事”, “固然美丽”, 但是, 在说话人看来,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这句话似乎包含着深深的惋惜, 或许因为“她”已经永远离开了。这是事后的追悔, 失去了才明白一切美丽的探险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 面颊温暖, / 羞惭。低下头, 回答着皇帝”, 这是多么美丽亲密的画面。因为做错事而害羞, 满怀愧疚, 面颊温暖, 低着头轻声地回答着问话的女子, 温柔驯服的模样让人爱怜。“皇帝”这个“大词”在此处更是突出了“她”因愧疚、害羞和爱而表现出来的顺从。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则表现出“我”的爱与宽容。然而, 与上文相照, 这一诗行进一步暗示着“她”的永远缺席。“永远等候着她”固然意味着我的深情, 同时也深蕴着“我”不绝的悔恨。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 望着窗外, /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温柔地接待“她”, 像以往一样,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常”也许意味着我的感情并不因为她曾离开而改变。当“她”望着窗外, 想到自己曾经干过的“危险的事”, 弃“他”而去, 便后悔莫迭, 那纷纷扬扬的悔恨像梅花一样“落满了南山”。

然而, 这一切都是“虚幻”, 全是出于“我”的想象。在对往事的追悔中, “我”虚拟了“她”的回归和后悔, 其用意在于凸显“我”所怀有的悔之深、之长、之重。从开头“我”的悔到结尾“她”的悔构成一个封闭结构, 希望在“悔”中锁住爱。这注定是不可能的。悔即意味着失去, 更何况是我单方面地背负了两个人的悔, 纯属一场虚拟的游戏。正是这种不可能加深了“我”对于失去的遗憾和悔恨, 痛惜之情清晰可感。到此, 这首轻柔美丽的小诗下面深藏的沉重和哀愁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