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秋兴九章
▍诗人陈先发:安徽桐城人。1967年10月生。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写碑之心》《养鹤问题》《裂隙与巨眼》《写碑之心》《九章》,随笔集《黑池坝笔记》,长篇小说《拉魂腔》(2006)等。曾提出诗歌主张:“本土性在当代”与“诗哲学”。2005年曾组建若缺诗社。
秋兴九章
一
在外省监狱的窗口
看见秋天的云
我的采访很不顺利。囚徒中
有的方言聱牙,像外星球语言
有的几天不说一个字
但许多年后
仍有人给我写信
那时,他被重机枪押着
穿过月亮与红壤之间的
丘陵地带。转往另一座监狱
因为他视力衰竭
我回信的字体写得异常粗大
那是十月底了
夜间凉爽,多梦
二
在游船甲板上看柳
被秋风勒索得赤条条的运河柳
她太灰暗了。我们
往她身上填入色彩、线条和不安
两岸的医院、居民区、加油站
被肃穆松柏环绕的殡仪馆
日常我从不为这些所动
此刻在动荡船舱中,忽觉得
它们有了新内容——穿过焚尸炉
的风,正吹拂我们?
而柳条垂下,像醒目的鞭子
但中年之后我们同样不为
任何新生的感觉所动
对容颜变迁有更深的警惕
放弃观看,闭上眼睛
放弃一切,包括审判
三
我的枯竭,可以像一幅画
那样挂在墙上吗
这面墙空置已久
一个字也写不出时我
把双脚搁在旧书架上
对着墙上空白长久地出神
父亲常从这空白中回来
告诉我一点
死亡那边的消息
有时,也会有多年前的
一场小雨停在那里
而秋夜深沉
不能入睡的不止我一个
世间刽子手鼾声如雷
野地的黑窑工不能入睡
南飞的雁鼾声如雷
北飞的雁不能入睡
地下的父亲鼾声如雷
墙上相聚的父子不能入睡
四
钟摆来来回回消磨着我们
每一阵秋风消磨我们
晚报的每一条讣闻消磨着我们
产房中哇哇啼哭消磨我们
牛粪消磨着我们
弘一也消磨我们
四壁的霉斑消磨着我们
四壁的空白更深地消磨我们
年轻时我们谤佛讥僧,如今
加了点野狐禅
孔子、乌托邦、马戏团轮番来过了
这世界磐石般依然故我
这丧失消磨着我们:当智者以醒悟而
弱者以泪水
当去者以嘲讽而
来者以幻景
只有一个珍贵愿望牢牢吸附着我:
每天有一个陌生人喊出我的名字
五
每时每刻。镜中那个我完好
无损。只是退得远远的——
人终须勘破假我之境
譬如夜半窗前听雨
总觉得万千雨滴中,有那一滴
在分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
汹涌而去的人流中,有
那么一张脸在逆风回头
人终须埋掉这些
生动的假我。走得远远的
当灰烬重新成为玫瑰
还有几双眼睛认得?
秋风中,那么深刻的
隐身衣和隐形人……
六
父亲临终前梦见几只麻雀从
祖父喉咙中,扑嗖嗖飞出来
据他另一次描述:在大饥荒年份
祖父饿得瘫痪在坝上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
几只饿得飞不动的
幼雀,连皮带骨生吞了下去
从此我对这个物种
和这个词备觉紧张
我从网络下载了麻雀的无数视频
精研那绞索般细细而锐利的眼神
我看到它们脸上的忧愁
远别于其他鸟类。今天之前
我很难想象会写下这首诗
我只是恐惧某日,在旷野
或黄昏的陋巷中,有一只
老雀突然认出了我……
七
茄子成熟时
变得紫黑
一旁的杂草长势更凶
出门旅行两个月后
小院景象让人吃惊
我们爱着的茄子被
完全地吞没了
原来一个靠纯粹本性
长成的世界如此不可接受
但疯狂的遮蔽并未阻止成熟
我想,我们的写作何不
在这草枯风暖中
随茄子探索一番自身的弱小并
摈弃任何形式的自我怜悯……
八
夜间跑步。他们说这幢楼每年
有人跳楼自杀
我停下来凝视这黑乎乎楼体
高处几点灯光
像剩余的心脏跳动
我有过如此体验:从高高坝上
往下跳时,总有股神秘力量
从背后猛地推你一把
而他们在半空中。死亡如此
轻易得以完成——
瞳孔急剧放大。依次从
花、花粉、花粉的颗粒中刺穿出去
九
远天浮云涌动,无心又自在
秋日里瓶装墨水湛蓝
每一种冲动呈锯齿状
每一个少年都是情色的天才
为了人的自由,上帝自囚于强设的模型中
每一片叶子吐着致幻剂
每一棵树闪着盲目的磷光
少年忍不住冲到路上
却依然无处可去。前程像一场大病无边无际
但山楂树,仍可一唱
小河水仍可一饮
诗人仍可疯掉来解放自己
自性蛮荒的巨蟒,仍可隐身于最精致的吊灯
仍可想一想死后
这淳朴的蜘蛛还在。灰颈鹤还在
水中无穷溶解的盐粒还在
载动我们下一次生命的身体,依然无始无终
仍可想一想那狱内文字
并未断绝;许多人赖以为食的世界之荒诞
远未被掏空
仍可以世象之变,以暗下去的血迹,来配这明净秋天
这干灰中仍有种子
可让孤独的人一饮而尽。这镣链之
空和六和塔之空,仍在交替着到来
这旋转的镍币正反两面也
仍可深藏那神秘的、旁若无人的眼睛——
二O一四年十月作,二O一六年十一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