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河岸》这本书,这是苏童写得最好的两部长篇小说之一

今天我们讲苏童的《河岸》。《河岸》是苏童写得最好的两部长篇小说之一,也是他写作的一个转折点。《河岸》是苏童的第八部长篇小说,2009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几乎同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在这之前,先简单地介绍一下苏童的前七部长篇。

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1991年写的《米》,写一个农民五龙逃荒来到城里的米店,黑社会和米店的老板一家都把他当成狗而报复的故事。这个报复的结果是,他成了米店老板,老板的两个女儿都成了他的性奴,他又杀死了黑社会的走狗和老大,自己控制了黑社会。这个小说通过因果报应来写人性的溃烂。五龙后来得了梅毒,生殖器烂掉了。日本人来了以后,他的仇人和米店大女儿生的一个私生子,借日本人的手在他身上实施残酷的报复。最后是,垂死的他,带着遍体鳞伤,买了一车皮的米,悲惨地回乡。

第二部长篇就是1992年发表的《我的帝王生涯》。这部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开头父王驾崩,“我”由祖母扶植成了假燮王。过去有一个著名的乒乓球运动员叫张燮林,就用了这个燮字。“我”在帝王生涯中学会了专政,学会了残暴,然后真燮王打回来了,把“我”赶出城去,“我”就成了杂耍班子里的流浪艺人。结尾是,这个“我”进了少年时代老师觉空的苦竹山,白天练杂技中的平衡走索,晚上读《论语》。

张艺谋当时就是看了《我的帝王生涯》这部小说,希望苏童能够写出一个顶天立地的武则天。因为他意识到苏童有可能达不到要求,就另外又约了几个不同类型的作家一起写。那时候张艺谋已经很有实力了,这就成了当时的一个事件。苏童说当时他完全被蒙在鼓里,等到知道了觉得很没有意思,这个小说就草草收场了。这个《武则天》,就是他写的第三部长篇。

他写的第四部长篇是1993年的《城北地带》,回到了他童年记忆中的故乡,苏州的城北。我认为,他是以美国作家安德森的著名小说《小城畸人》的方法,夸张了一个少年眼中的小街人事。他小说里头的故乡的街叫香椿树街,街上那些生命都很卑微,轻薄得就像一张张随时都可以撕毁的纸。

从1993年的《城北地带》,到2009年的《河岸》,中间隔了十五年。而苏童在十五年以后,重新回到他的童年记忆,就写了这部《河岸》。这十五年里头,还隔了三部长篇:第五部是1997年的《菩萨蛮》,词牌的名字;第六部是2002年的《蛇为什么会飞》;第七部是2006年写孟姜女故事的叫作《碧奴》,这个“碧”就指的是孟姜女的眼泪。

《河岸》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在苏童童年时候的“文革”。这个“岸”是指包括了香椿树街的油坊镇,“河”就是流经油坊镇的金雀河。我们已经说了,香椿树街是苏童在小说里头塑造的他的故乡,河呢?这河,就意味着流浪。我们来了解一下这部小说的故事。

这部小说一共22万字,分成上下两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着重塑造了三个人物。第一个人物就是“我”的父亲,他叫库文轩。这个库文轩原来的身份,是女烈士邓少香的儿子。邓少香担负给游击队送枪支的任务,她牺牲的那一天,背篓里头带着一个婴儿,枪就藏在婴儿的襁褓里头。她接头的地方是一个叫棋亭的地方,接头的时候遇到了叛徒,就在棋亭里牺牲了。婴儿留在背篓里头,放到了河边的码头上面,后来被水冲走,漂到了渔民封老四的渔网里头。封老四解放以后,帮着政府在孤儿院里头找到了这个婴儿。他的标识是屁股上面有一条鱼的胎记,他就是库文轩。这个库文轩就以烈士后代的身份,当上了油坊镇的书记。

但是小说的一开头,政府的烈士遗孤鉴定小组,经过两次细致广泛的调查,就调查出了封老四有一个河匪的身份,还有一堆风流史,库文轩的身份于是就动摇了。鉴定小组最后的结论是,封老四用自己的私生子冒充了烈士邓少香的后代。也就是说,库文轩不是邓少香的儿子了。他的所有履历都查出了疑点,他也就从油坊镇的书记位置上下来了,这个书记就换成了赵春堂。库文轩不是油坊镇的最高领导了,生活作风问题也就迅速地暴露出来,因为,性都和权力联系在一起。

小说中“我”的母亲叫作乔丽敏,本来是镇上广播站的广播员。小说里头就描写,父亲隔离审查完了以后放回家,母亲就仿照了工作组的办法,在卧室里头辟出了一间隔离室,每天晚上就审问父亲的生活问题,把时间、地点、次数一一都追问出来,然后记录在一个工作手册上面。这本工作手册上面,苏童专门还交代了,贴了一个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李铁梅举红灯的照片。乔丽敏审问完库文轩,两人就离了婚。离婚以后,这个库文轩就没资格在岸上居住了,就下放到了金雀河上面的向阳船队。乔丽敏和他划清了界线,留在了岸上。这个向阳船队一共有一艘拖轮和十一艘驳船,驳船是没有动力的,是靠拖轮拖着走的。库文轩上的那条船,叫作七号船。

第二个人物,就是主角“我”,叫作库东亮。小说一开头,父亲被扒下了烈士遗孤、书记的外衣以后,“我”才13岁。父亲没有了外衣,“我”就成了“空屁”。怎么叫空屁呢?因为库文轩从书记变成了阶级敌人,就算个屁了。父母离婚以后,“我”也被母亲乔丽敏给赶走了,乔丽敏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种教育不好的孩子,让我怎么教育?”乔丽敏有意无意地把那个工作手册留给了库东亮,库东亮就通过阅读这本工作手册,掌握了父亲在岸上的性关系图。当父亲发现这个手册成了儿子的读本的时候,就愤怒地把他赶下了船。这时候,库东亮的母亲已经从一个骄傲的广播员变成了粮油加工厂的一个工人了。“我”很快就感到岸上没有家了,因为母亲很厌恶自己,所以就只能选择在码头等待父亲。

在码头上面,他遇到了镇政府的女机要员叫赵春美,这个赵春美是母亲留下的那本工作手册上面的重要人物。库文轩和她的关系曝光以后,她的丈夫就自杀了,她就来到码头,要拉着库文轩到她的丈夫坟上去披麻戴孝。这就直接导致了库文轩有愧于自己的行为,剪掉了自己的生殖器,被送到医院去抢救,最后还剩下半截。这就使得库文轩自己和他儿子更没有了尊严。库文轩剪生殖器的时候就说:“都是它把我毁了,这下我可以彻底改正自己,不辜负我母亲的英名了。”

这小说里头还有第三个主要人物,就是慧仙。慧仙的妈妈带着她到油坊镇来找父亲,到了油坊镇就失踪了,慧仙就成了孤儿。她到船上时七岁,苏童在上篇里头花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来写慧仙在船上落户的过程。库东亮和他的父亲库文轩、慧仙,构成了结构上的三角关系。不是恋爱的三角,是身份的三角。

这个慧仙到船上以后,船队就决定集体养她,然后船上的女人就开始争她。因为这些船民都因为各自的历史问题,只能漂泊,不能上岸,每条船上都想要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苏童就借“我”的嘴说,本来向阳船队的家家历史都不清白,每家都不去揭别人的伤疤,但是这个慧仙到了船上,就好像用小手揭开了这个船队最隐秘的一口黑锅。他就写这些女人们为了争她,这家说,你们家偷了公社的耕牛,腌了牛肉吃;那家说,你爹是恶霸地主,被政府枪毙了,你老公还睡了你的亲妹妹,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采取抓阄的办法,谁抓到就是哪条船的,结果是库东亮抓到了。队里的女人就说,七号船不能算数,东亮敢领这个孩子,我们还不敢放呢,这个船上没有女人。库东亮就说,你们自己定的规矩,谁抓到了就带她走,我就要带她上七号船,做我的妹妹。

他带着慧仙走到六号船船尾的时候,库文轩出来了。库文轩就对慧仙挤出了一张恐怖的脸说:别往前走了,我们家的船上有老虎,老虎夜里出来是要专门吃小孩的。这个慧仙就站定了说,什么老虎狮子,我知道你在骗人,你是不欢迎我,不欢迎我就拉倒,反正别人都是喜欢我的。最后,慧仙就到了队长的一号船,认了队长做干爹。

这部小说的每一节都有标题,小说中的一半篇幅用来写慧仙。下篇的第一节是《少女》,就写这个慧仙到船上七年,十四岁了,“我”也成年了,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七十年代的初期。从篇幅上说,下篇比上篇短,苏童把下篇分成三个部分,先写慧仙的经历,再写库东亮和慧仙的畸形关系,最后再回到库东亮和他父亲的关系来做结尾。

下篇的第二节是《红灯》,就写慧仙的命运突然间出现了转折:那时候的国庆节都是要搞游行的,游行要有彩车,地区文艺宣传队的宋老师就到处寻找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头的李铁梅的形象,最后看上了正在跳房子的慧仙。于是,十四岁的朴素少女慧仙就上了岸。其实,她只不过是在彩车游行中做一个李铁梅举红灯的造型,但是游行结束以后,摆造型的演员都遣散回去了,她却留了下来。为什么呢?因为地区宣传部的柳部长欣赏她,认为她可以培养,她就被送到地区的戏剧团去培训了,让这个戏剧团的一个台柱子带她学习。这个台柱子带了她一段,就把她还给了宋老师,对宋老师说,这个女孩儿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倒是有野心,有胆量,她到了前线有可能成为英雄。那宋老师就没办法,只能把她安排进他分管的文化馆下面的一个宣传队。但没想到,宣传队里头那些女孩儿都是从小就抱团的,都排挤她,于是她又回到了油坊镇。

回到油坊镇以后,本来向阳船队是等着她回去的,但是慧仙却背叛了船队,她要留在岸上。留在岸上,她就成了李铁梅形象的接待员。这时候她还有用,书记赵春堂就让她和妇联主任住一个宿舍,让妇联主任帮着培养她。妇联主任觉得,以这个女孩的身世,她不该任性却任性,不该骄横却骄横,她就对赵春堂说,这个女孩儿是扶不起来的。赵春堂就说,她是件贵重的行李,现在寄存在我们这儿,以后还是要交给上面的。后来,地区柳部长的孙子来看她,看得慧仙用茶杯护住自己的胸部跑出了会议室。在走廊里,她就听小柳对赵书记说:“果然是在船上吃百家饭的,上不了桌。”他给她的脸盘打了85分,给她的身材打了70分,说她没有胸,只有30分。这倒提醒了慧仙,挺胸的女人才是美丽的,她总结自己的胸是因为没有戴胸罩的原因,于是一口气就去买了五个。她又把李铁梅那个长辫子给打散了,变成两根,然后又觉得长辫子土气,就把这个长辫子盘成了高高的发髻。

她不明白,脱下了李铁梅带补丁的衣服,没了李铁梅的大辫子,她的身份又没有了。她的办公桌,于是从赵书记的对门,搬到了后勤科。后勤科的人也都欺负她。她曾经想回向阳船队,走到码头,船队上的人都欢迎她,但她上了跳板却又退了回来。向阳队的队长就说,慧仙就是挂的命。这个“挂”我们前面说过,就是她是落不到实处的。慧仙的故事继续发展,她到理发店去把辫子剪掉了以后,变成了柯湘。柯湘是样板戏《杜鹃山》里的主角,短发。回到办公楼,发现她的箱子铺盖都被妇联主任给扔到走廊里了,让她去住会议室,这是因为喜欢她的柳部长死了。赵春堂就对她说:“你不是喜欢去理发店吗?你干脆住到理发店去吧。”于是,她就成了人民理发店的理发员。

这是下篇,然后就写库东亮和慧仙的畸形关系。这个库东亮跟他父亲一样,也有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工作手册,他用这个工作手册来记日记,他的日记没有别的内容,就是记慧仙。因为慧仙喜欢一件印着向日葵的衣服,他就比喻慧仙是向日葵,向日葵就成了慧仙的一个代号。小说里头写他对慧仙的畸形情感是,他是空屁,没有自信,对慧仙只能够注视。库东亮上了岸就一次次地往理发店跑,他到了理发店以后,就坐在理发店的斜对面,隔着玻璃去看慧仙,他说他这是守护。

苏童写库东亮进理发店是一次比一次狼狈。他第一次进去,慧仙起先是叫不出他的名字了,后来想起来了,就让他坐到椅子上去,要给他理发。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因为他是空屁,他的实体是没有的,他就很紧张地说,今天不理发了,来不及了,我爹身体不好,要回去给他做饭了,慌乱地就跑了。

他第二次进门,往椅子上一坐,就说理发。他通过镜子看慧仙,希望慧仙能够过来主动地给他理发,但是慧仙却不过来。然后,赵春堂的妹妹赵春美和医院药房的金阿姨就进了理发店,她们都是库东亮母亲工作手册上面记的人物。这个赵春美就有意地刺激库东亮说,最新的内部消息,库文轩实际上是土匪丘老大和妓女烂菜花的儿子。这就激怒了库东亮,他当场就曝光了赵春梅、金阿姨曾经跟他父亲有性关系的细节,使得两女人要跟他拼命。慧仙就给了他一顶草帽,让他快跑。

第三次,治安小组的王小改要库东亮去给赵春美赔罪,因为赵春美要自杀,慧仙就要帮他把理了一半的发理完。她的身体接近他的时候,库东亮就闻到了一种类似向日葵花盘的清香,他的底下就勃起了。其实为了防止勃起,他本来是穿了两条内裤的,于是又狼狈地逃走。但从此以后,理发店的门口就挂上了禁止他入内的牌子。这就说明,慧仙跟他划清界线了。

下篇的最后结尾,回到库东亮和库文轩的父子关系。库东亮闯祸了以后回来,他爹拿着绳子要捆他。这时候库东亮已经二十多岁了,他爹让他跪下,他不跪;他爹就让他滚,说你滚到岸上去,从此我再没你这个儿子。他就把所有的委屈都吐了出来,他说:“谁稀罕你这个爹?谁稀罕做你的儿子?别人的爹都有一根生殖器,为什么你只剩半根?你有什么脸绑我?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怪你!”他跑了。当他打算搭车远走高飞去流浪的时候,船队里的小伙伴来告诉他,说他父亲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抢救了,他就哭着又跑去了医院。

然后,就写他父亲在医院洗完胃以后出院,苏童描写库东亮背着他爹,就像背着一条巨大的、空瘪的腌鱼,说他爹身上有强烈的鱼腥味。这时候,别的船都走了,只剩下七号船停在码头上面。库东亮就把父亲背进船舱里头说:“爹,我们到家了。”这库文轩就说,“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不是要去流窜吗?你去吧。”库东亮就说:“我走不了,你身上脏,我要烧水帮你洗澡。”他说:“我也确实需要洗个澡了,那就谢谢你,洗好了澡你就走吧。”于是苏童就描写,库东亮把大木盆搬到舱里,把窗门都关了。因为库文轩自宫了以后,洗澡就必须把窗门都关上,不让别人看。然后他就对库东亮说:“你背过身去,前面我自己洗,你帮我洗后面。”因为原来他洗澡的时候都是关着门窗的,于是库东亮第一次看见,他父亲臀部上面那个鱼形胎记的头和身体都褪色了,只剩下一个尾巴。库文轩听说他的胎记给褪了,就急了,因为这是他的证据。

在上篇《河祭》一节里,库文轩让儿子上岸去买绢纸做纸花,苏童就通过文具店主任告诉库东亮说:邓少香生平有新的发现了,她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是逃难来的孤儿,回去告诉你爹,不要再祭奠了。他说:“历史是个谜,邓少香烈士是个谜,你爹也是个谜,别人都是越学越进步,你爹怎么越学越退步了呢?”他说:“是烈属怎么样,不是烈属又怎么样,健康才要紧嘛。”但对库文轩而言,他对儿子说,他说他等了十三年,“其实只要一张烈属证,把它交给你”。他就只要这么一个身份证明。他对库东亮说:“我等了十三年,辛辛苦苦地教育你,我得到了什么回报啊?”这时候,苏童就写,库东亮突然想起要为父亲做一件事情,他就把父亲绑到了他自己的床上,他对父亲说:“爹,你等着,我去让赵春堂来给你道歉,我让他给你送烈属证来。”

可他怎么去强迫赵春堂拿来烈属证呢?他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到了邓少香烈士当年牺牲的棋亭。这时,小说里头描写这个棋亭已经要拆掉变成停车场了,那块纪念碑也要移走了,库东亮就想到,要把纪念碑给父亲拉回去。纪念碑那么沉,生活中当然是拉不动的,但这是小说。库东亮在拉纪念碑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看守纪念碑的傻子的阻拦,还遇到了一个文史馆的研究员。这个文史馆的研究员就说,最新的研究成果,烈士邓少香根本就没有生育,她箩筐里的孩子是借来做掩护的。小说的结果是,库东亮打瞎了这个傻子的眼睛,把纪念碑拉到了码头,但是却搬不上船,然后他就偷用了码头上的吊机,钻到驾驶室里头,将碑吊到了船上。

到了船上,库文轩突然发现,这个纪念碑浮雕中箩筐里的孩子脑袋没了,还似乎不是人为的,因为用手摸上去的话,这个箩筐上面是圆的,还很圆润,好像自己给褪掉了。就像库文轩屁股上面那个胎记,它不也是褪掉了吗?库文轩就开始哀叹,说我不能怪赵春堂了,是我妈不要我了。这晚上,库文轩就守着纪念碑,让儿子进舱去睡觉,他守了一夜。早上,岸上来人了,库东亮就用竹竿把驳船撑离开了岸,然后水上纠察队的汽船就追来,库文轩把自己和那个碑绑在一起,跳河了。小说的尾声是,“我”下水去找父亲,碑下面好像有生命,游出来的却是鱼。这时候,那个傻子就从医院里头出来了,他举了一块牌子,这牌子上面写着:从今天起,禁止向阳船队的船民库东亮上岸活动。禁止上岸,就意味着切断了河和岸之间的关系,永远被放逐了。

这就是这部小说的故事,最后再讲讲这部小说的文学价值。

首先,这部小说通过一个悲剧的结构,讲了身份对人的重要性。身份决定了命运,不仅仅是在“文革”中,很多时候都是如此。苏童的小说本来都是以表现他的感觉来取胜的,他的感觉非常棒,他擅长于写感觉、氛围、细节,不太擅长于写理性思考。

小说中的三个人物,都是身份的悲剧。库文轩是个烈士的遗孤,根正苗红,在他大权在握的时候,生活作风都给掩盖了,女人们还会有被“临幸”感,等到他的外衣给扒掉了,反过来,跟他有关系的女人就都有了耻辱感。库东亮也是这样,本来幸福童年,前程远大,后来成了空屁,高贵变成了卑贱。

慧仙的价值变化,也是因为穿上了李铁梅的衣服,就成了意象中的李铁梅。她不爱穿李铁梅的衣服,赵春堂就愤怒地对她说:“你说你不肯穿李铁梅的衣服,我就没跟你计较,别以为你可以放任自流了,你是李铁梅,不是少奶奶!”最后,她提着李铁梅的红灯去找赵春堂,赵春堂说:“你提着红灯干什么?你拿着镜子照照,你现在身上还有一点李铁梅的影子吗?”慧仙就说:“我为什么非要像李铁梅?”赵春堂就很直露地说:“你不是李铁梅,就什么也不是。”

从身份的角度,慧仙当然也绝不可能和库东亮结合。因为一个是挂着的,一个是空屁,不能空对空。最后,她嫁给了一个文化馆有身份的干部,把红灯送给了库东亮,留下了库东亮的日记作为纪念。

其二,这部小说河和岸的关系,岸上是身份的认可,河里头是漂泊,很有象征性。向阳船队的十一艘船上,十一户人家的历史都不清白,加入了这个船队,就意味着身份歧视。小说里头说,码头上专门成立了一个治安小组,任务就是看守船民们上岸的活动,因为他们都属于阶级异己分子。也就是说,河是在岸的管制之下。在“文革”中,阶级异己分子不准乱说乱动,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其实,船民们上岸,也就是为了到菜市场去买买菜,买点要吃的鱼肉蔬菜。

但小说中的河,应该还有另外一种意味。苏童说,写这部小说,对他而言是完成了一个夙愿。什么夙愿呢?他说,他想写出和他亲近的河的灵魂。他说,他一直想写一个少年,沿着河岸去流浪,走过了一个个村庄,去找河的秘密。相对山而言,河是神秘的,深不可测的。那河的秘密是什么呢?我想如果是在江南水乡的水边长大的人,可能会理解苏童所说的他和河的这种关系。在他的童年,他家后门就是河,苏童说河给了他安全感,或者说他内心深处始终崇拜着河流。这个安全感,我想是指他从小就听着河水的流水声入睡的缘故。水声就像抚慰心灵的摇篮曲,河水在梦境中就显得很博大。

这篇小说上篇的结尾前,专门有一节叫作《河水之声》,说库东亮在七号船的船舷两边都挂上了罐头盒,听河水的声音,他听到了左边的声音是说“进来进来”,右边的声音说“下来下来”。上下篇的结尾,库东亮又都梦见邓少香烈士从河底升起来,伸出了长满历史青苔的手说“下来下来”。下篇的结尾,库文轩对儿子也说,他说:你听到河水的声音了吗?我听了一夜。下来,是河魂的召唤,召唤库文轩逃离。而从他臀部那条鱼的胎记上来看,他本就应该是一条鱼,回到鱼的形态,就解除了负担。那么,河就是自由的象征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