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傻子成哥

傻子成哥

张建文

锄头上托起了金灿灿的太阳

走在回乡的村道上，凝望着朝阳的金碧辉煌，我惊异地发现坝上田场里农人扬起的锄头上托起了一轮灿灿的太阳，杨柳河湾欢乐的涟漪荡漾着无尽的遐想，就像心中时常会有一种莫名的轻愁和忧伤，因为每每都要碰上同村的成哥。碰上他，我的心情就像春日里缠绵的细雨清冷而悠长，又像转瞬即逝的农家烟火，去留无影，徒有感伤。

这不，迎面走来的正是成哥。原本高大的躯体上顶着像是晒枯了的乱草似的头发和拉拉杂杂的花白胡子，古木雕刻般满皱纹的脸总是左右晃动着，跟着晃动的还有那浑浊的眼神。我疑心这成哥是从一本旧书上走下来的雕版影像，而他的头顶上分明是蓝蓝的天和灼灼的红太阳。阳光把他的影子佝偻成一张弯弯的弓，弯弯的弓背上荷着一把锄，锄的一端吊着一只畚箕，由于畚箕里盛满了狗屎牛粪，成哥的双手努力地压着锄把。

“阿，成哥，还捡粪呀？”

成哥立定在我面前，颤巍巍地，看了我许久，脸上突然拧上去难得的一丝笑容：“呵，文老师！我就想啊，只有老师会这样叫我。”因为高兴，成哥竟然说了如此之多，平日里他总是将脑袋左晃右晃，仿佛别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别人似的，即使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嗯——啊”而已。

迎面走来的正是成哥

也许是只有我叫他“成哥”，别人都叫他“成哈”，就是那些个长辈也都这样叫，至于年轻人大都有意无意地直呼“老哈猩（老傻子）”。

我听着，心里就像有冷水流过一样冰凉。我很悲哀。为什么同样的生命就不能得到尊重！只不过精神上有了障碍，不够健全而已，何况成哥小时候就非常聪明，且十分英武。

在成哥七八岁的时候，冬天很寒冷，池塘水面都结了冰。成哥和一个小伙伴在池塘边玩耍冰块，小伙伴不留神滑进了冰窟。成哥伸手去拉，谁知小伙伴把他也拉进了水里。成哥知道小伙伴不会水，拼了命地把他推上岸来，自己却怎么也爬不上来了。小伙伴看着在水中挣扎的成哥，不知所措，大哭大叫，引来了村民。当成哥的大哥将他从水里抱上来时，成哥总算还有一口气，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可从此少年英武的成哥变傻了，不爱说话了，不爱出门了，一遇事总爱瑟瑟发抖了。据说当时成哥大病了一场，总是高烧不退。许久后，人们才清醒过来，得出结论，不无惋惜地说，这是把脑子烧坏了。烧坏了就烧坏了，谁也没有去思想要为成哥去申请一个少年英雄的称号，而且时间久了，仿佛一切都顺其自然了，仿佛成哥本来就是这样了。

记得成哥救上来的那个小伙伴，后来很有点出息了，当了兵，提了干，成了不大不小的军官，后来转业到地方做了不大不小的干部，一家老小美美满满地在城市里居住着。当初在部队的时候，每逢探亲时，还能大包小包的看望成哥，而转业做了父母官后，就再也没露过面了，也许肯定已经忘记了他的故乡还有一个成哥罢。成哥——我心里哽咽着——你俩的命运天差地别了……

小伙伴们在水边玩耍

诚然，这已过去几十年了，有多少雨雪风霜，把一段段记忆淋湿了，发霉了，即使刻骨铭心的事总会记起，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如今，人们最深刻的记忆，是成哥几十年来从未间断的工作，那就是拾粪。

早先，生产队里，成哥早晚都拾粪，聚到一起有一定数量了，就送给队里，可以得到一些工分。白天做工，成哥虽高高大大，也蛮有力气，但他比同龄劳力的工分要少。成哥就用拾粪换工分来补。无论暑夏寒冬，天晴落雨，别人还窝在香梦里，成哥早已一把锄头一只畚箕，左晃右晃，走村过巷，不成调地哼着：“广积肥……多打粮……”人们就擦着惺忪的睡眼说成哈猩捡粪来了，因为成哥那夜猫子似的哼哼就像晨曦微露时第一声鸟儿的鸣啭，拖着长长的余音在寂静的村庄里回旋，生生地打破了农家宁静的清梦。

成哥的大嫂对大哥说别让小弟去拾粪了，人家还以为我们虐待兄弟呢。可成哥说：“我乐意。”

成哥是由大哥大嫂带大的。他大哥比他大十几岁。成哥不到五岁时，父母就双亡了。成哥七八岁发生大变故时，大哥已娶进了大嫂。大哥大嫂对于成哥来说比爹娘还亲，但他们总觉得有愧，没有照顾好小弟，小弟的一生就在七八岁时给毁了。

哥嫂对成哥的照顾关爱比对自己的子女还好。侄子侄女都成家了，成哥却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哥嫂的羽翼下过活。

人们无不崇敬哥嫂的贤惠和善良，但又始终要在成哥身上逗乐。人们总喜欢问成哥“还没吃饭吧？”“吃了。”“吃几碗？”“三碗。”“吃么子菜呢？”“咸菜。”“桌上都有几个菜？”“三个。”“怎么老是三个、老吃咸菜呢？”“我乐意。”甚而有人还津津乐道：“你嫂子只跟你大哥睡觉，怎么没跟你睡觉呢？”“我乐意。”于是人们高叫着“我乐意”，鬼哭狼嚎一般，疯也似的好一阵狂笑，并以为这是人世间最经典的台词，乐此不疲地上演着。

后来，田土到户了，很多人不种田了，种田的也不用狗屎牛粪了，成哥还在拾粪。他把粪就放在菜地里，自家的菜地里堆满了，他就把粪放到左邻右舍的菜地里去，整个小村庄的菜园子都肥绿得令人咋舌，疯长疯长的蔬菜，人们吃起来只觉得怎么会这么甜呢。

菜园子都肥绿得令人咋舌

其实，成哥也有吃一堑长一智的事情。那天，成哥正吃着饭，村里的年轻寡妇仇瑞兰（化名）气冲冲地走来吼道：“成哈，你何噶咕嘎莫良心咯，把我的菜都弄死了。”

“昨天，昨天……”

“别昨天了。”瑞兰拽住成哥就往菜地里去，但见那一片鲜嫩的辣椒秧儿都蔫蔫的了。

大嫂跟着去见了，也是哭笑不得，就说，快把那些大堆的粪刨开些，离菜蔸远点用土埋起来，再多浇些清水，或许还有救呢。成哥哪里知道这粪肥还要发酵的事情？自此成哥就知道将粪堆积起来等化了再用。

说到瑞兰，成哥还真是用了心的。尽管村里人需要劳力帮忙，只要跟成哥一说，就随叫随到，他会尽力去做，别人自然要请他吃饭，他得到大嫂的同意，才欢天喜地去吃饱喝足，然后摸着肚皮，打着响嗝，高声宣布：“我吃了三碗。”但其实，他在瑞兰家做得最多，大多是不请自去的，翻地除草，中耕施肥，杀虫灌水等等，每每瑞兰还没做考虑，成哥就帮她做完了。想必瑞兰也明白成哥的心思，可是阻止他也没用，成哥只回答：“我乐意。”

村里总有不够安分的男子，垂涎着寡妇的美艳温软，成哥看得明白，就常到瑞兰家去，与瑞兰儿子小宝逗玩，并帮着瑞兰做家务，晚了，瑞兰催他回家去，他就手握木棒，在瑞兰院子周围反复巡回，待夜深了，才肯离去。瑞兰与人悄悄说，她倒是能睡安稳觉了。

我猜想，当如水的夜色浸染着紫色的窗棂，瑞兰的梦里似乎又闻到了春花淡淡的幽香似一道澄清的柔波在心田里泛涌？我想那是一定的。

但终于瑞兰改嫁远去了。

那年秋天，徐徐渐红的枫叶浪漫而多情，缓缓绽蕊的菊香清雅而宁静。可是，成哥也能看出瑞兰的心里很不宁静。串串心事落进雨湿的窗前，缕缕沉思挂在滴雨的屋檐。窗外是辽远无边的夜空，漆黑如深沉的墨，没有一丝杂色，阵阵冷风吹过，为这墨黑的雨夜增添了几分凄凉。

瑞兰对成哥说：“我们明天就离开了，我娘崽都不会忘记你的好……”

成哥痴痴地看着瑞兰如花的脸蛋说：“我乐意。”

我想，这“乐意”该不是成哥对心中的花儿的祝福吧？那晚的雨也许早已停歇，而成哥心中的雨定然一直不停地飘落着。这无情而温润的雨丝能否抚平成哥内心的深愁，我不得而知。但我断定绝不能滋润出成哥心灵的绿洲。因为，我听说，第二天清晨，成哥第一次没有去捡粪，追着载着瑞兰母子的拖拉机走出了村口。如花朵朵般的瑞兰的脖子上竟然系上一条红红的丝巾。成哥无力地靠在大树干后面，远远地看见那在晨风中飘起来的红丝巾多像一束鲜嫩的火焰……

此后，成哥的手中也常有一条红丝巾，逢人就说：“我也有红丝巾呀！”

晨风中飘起来的红丝巾多像一束鲜嫩的火焰

后来，大哥大嫂相继离世而去了，侄儿们也分门立户了，成哥就独守着哥嫂留下的老屋。村委会要让成哥吃五保，他侄儿们不让，说我们还养不起一个叔叔吗。现如今，成哥依然要拾粪——他还种着几块自留地——只是身板不再硬朗，佝偻成了一张弯弯的弓，弯弯的弓背上荷着一把锄，锄上吊着一只畚箕。其实，他的侄儿们早不让他做了，但成哥总是说：“我乐意。”

你若走进成哥独守的家，心里定会惊呼：这哪是成哈猩的家呀。虽然简陋，但陈设素雅洁净。尤其是电视机和机前的沙发还真是整洁光鲜。想来，看电视已是成哥的主要功课了。

那天，我去成哥家，却见他斜躺在沙发上，孤独地握着遥控器，睡着了。我不能打扰他。成哥正在安慰着劳碌了一天的躯体。也许是他看多了电视中的影像，已进入了美妙的梦里。我想，他的梦里定然有瑞兰的身影。想到瑞兰，定然会有一种感觉和风儿一样让成哥舒服却又捉摸不透吧？一种朦胧的甜蜜会荡漾在成哥的举手投足间吧？也许是桃花缤纷而来，带着一路春风走进了成哥的梦里？我想肯定是的。因为，谁人都有生活的权利，有表达爱慕的自由，都有权利拥抱属于自己姹紫嫣红的春天。

然而，桃花缤纷，易近凋零，正如那一帘幽梦，无论几多鲜美，都将赤裸地面对现实：现实总是苦情多！

梦里伴着的身影

2020.05.29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