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徐东，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想象的西藏》《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诗集《万物有核》等。
点石成金
从前我是个有梦想的人。我把梦想告诉了很多人，结果我的梦想变成了大家的梦想，就不再是我的了。
现在，我是个没有任何梦想的人了。我的生活平淡，只要有一口清水喝，一块干粮吃就很满足。即使这样，为了生存我还是要东奔西走，辗转于生计问题，不胜烦恼。在别人看来，我过着那样差劲的生活应该考虑改变，但我已对一切失去了兴趣，觉得只要活着就好。
我每天天没亮就出门，天黑下来时却不想回家。我在黑夜里向家赶的时候，那间陪伴我的房子就像妻子，在焦急地盼着我回来。我会为此烦恼，因为我不想有什么来缚束我。我希望周游四方。
有一间房子，这成为我失眠的理由。失眠时我想找回最初的梦想，问题是过去的梦想早已成为别人的。我需要有一个新的梦想。我暗暗发誓，如果有了新的梦，绝不会再告诉别人。
房中漆黑一团，我睡去后也不像以前那样佳梦联翩。没有梦的夜晚枯燥无味。天亮后又必需走出去，我总被外界未知的事物所吸引。没有梦想，我关注的事物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以房子为原点，我走过很多地方，感到有些路已被双脚踏得闪闪发光了。我见过很多人，经过很多事，每个人，每件事又都是模糊的，变化的。我此上感到莫名沉重。有时，我甚至不确定前一天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了。不过，万幸的是我还一直记着回家。
有一天，我连家都回不去了。那一次我走在路上，有位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见我穿得破烂，却又长得眉清目秀，觉得我是一个可以造就的人才，于是他说，喂，小伙子，跟我混吧。
他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有趣的，可以亲近的人，带我去了商店。他需要一盒火柴，付钱时递给店主的却同样是一盒火柴。
店主皱着眉头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露声色地推开火柴盒，结果里面有一枚硬币。
店主笑了，我也笑了，觉得他很有意思，甚至他这样调皮和带着点儿神秘主义的举动，正是多年以前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我的心被触动了。
他望着我说，我是魔术师，跟着我混吧。
我摇摇头说，我是个连梦想都没有了的人……
他说，我给你梦想。
我又摇摇头说，可是，别人的梦想不是我的梦想。
他说，你以前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呢？
我努力地回想着，最后还是说，我记不起来了！
他笑着说，我有很多梦，来，你可以挑选一下。
我看着他，他在路边蹲下来，用手搜罗地上的石子、树枝、烟蒂，然后说，你信不信，我可以点石成金？
我望着他。
他说，当你相信汽车的四个轮子可以有四个方向时，当你相信一个人的想法可以让许多人来完成时，你就会发现一切皆有可能。来吧，我让你见识一下。
我为他说出的话而感动，又跟着他去了一个杂货市场。
他在一个空地上立住脚，向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招了招手，好像他的手是磁石，很快就有人像铁片那样聚过来，把我们围在中间，形成了了个圈子。圈子越来越大，好像所有的人都来看他表演了。
他扬了扬水中的一百元的钞票，清了清嗓子说，敬爱的先生们，女士们，如果我可以让一张变成两张，你们想不想看一看，试一试？喏，一张变两张，当场变。
很多人都想看他如何变的，我也非常期待。
他说，各位，有没有谁愿意拿出一百块钱的钱母，由我来变？
有很多人拿出一张张一百元的票子，他选中了一个票子上带“8”字的。
“8”代表“发”，他扬扬手中的票子兴高采烈地说，恭喜你，这位美丽优雅的女士被幸运选中了。喏，一张变两张，我保证变出来的钱是真的——这位女士，你现在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那位女士的脸眼充满了期待，她连忙说，不会，不会，不后悔，你来变吧！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张一百块的钞票用手指点了点，折了几个折子，放在手心里搓了搓，钱由粉红色变成了绿色。破开一看，果然两张。两张一块钱的票子。
很多人笑了，他把钱送给那位女士，然后对众人说，我来告诉大家一条真理，贪心是要付出代价的。谢谢这位漂亮的女士，真诚感谢您的参与，您为大家带来一次大饱眼福的机会。
他深深地鞠躬，大家为他鼓掌，掌声纯粹，充满了原本热闹的市场。
那位女士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散去的人群。
不久我他就分手了，他的骗术成了我谋生的方式。我像个传教士那样，在中国的大地上，在人群中，传播着“贪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并不见得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我又找回了丢失的梦想，虽然已经不再是我从前的梦想。
好运到来时
我在一根电线杆子上发现了一则特别的招租广告。
一个男人要找个愿意陪他说话的人，条件是对方可以免费住他的房子。不过愿意这样做的人要和他签合同，合同要求：最少要在那儿免费住上半年，如果提前搬走的话，要付一笔钱来补交租金。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见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四十多岁，单身，他同样单身且富有的妹妹为他请了位保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男人很高，很胖，两腮的肉高过了鼻子，眼睛小得几乎看不到有眼球在滚动，乍开的手臂比一般人的大腿还要粗。他不爱说话，但并不是从来不说话，只是习惯了用点头、眨眼来表达。他喜欢倾听，激动时喉咙里会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在黑暗中让人感到他是头怪兽。
一开始，我不习惯与对不怎么说话，只愿意倾听的人滔滔不绝地说话，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正需要那样一位倾听者来讲一讲我东奔西跑的经历，以及我对整个世界和人类的看法。看得出，男人对我的话十分感兴趣，因为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响亮了。
谁都无法想象，一个瘦小的男人，在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面前不断地说话是种什么样的情形。我感觉是，我在利用说话这种方式给一只汽球不断地充气，一点也不夸张，我在梦中看到那个肥胖的男人飞了起来，整个人飘到了房屋的天花板上，如果不是窗子太小，他很可能飞到天上去。
还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就说尽了所有想要说的话，而且我的身上也有了惊人的改变——我胖了许多，而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那个男人却瘦了一些，并且给人的感觉他会继续瘦下去。他不再贪吃——似乎他把我说过的话当成了食物，而这有利于他减肥。
我觉得越来越无法面对一个无话可说的人了。在我试过几种想让男人开口对我说话的方法之后，对他失去了信心，不得不向他提出要离开的想法。
我没有交压金，行李收拾起来也简单，只要悄悄走开的话，我肯定男人不会追到我家里，讨要合同规定的违约金。不过向来正大光明的我还是希望能获得对方的谅解。我编了要离开的理由，说和他相处的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此生难以忘记的经历，可是我准备到另一个城市去发展了，必需要离开北京。我需要赚钱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找个我爱的人，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再也不想东奔西跑了。
我没有想到他说，只要你同意，从今天起，这房子就是你的了。我搬出去住。如果你不接受，那就请依照同的规定，拿出毁约的费用。
以前我说对他说过自己若干次租房和搬家的经历，并戏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折腾，老在一个地方生活没有意思，想必是对他起到了某种作用。他也曾表示，想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里闯一闯。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可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是认真的。不过，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那些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因此我用眼睛看着他，真诚地说，虽然我需要房子，可我无法接受您的这种馈赠。
男人叫来他的妹妹，没有想到他的妹妹竟然也同意他的决定。
当我面对那对兄妹的时，简直感到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要我同意，我立马就可以去办理产权手续了。那件事儿让我认为，即使有梦想可以实现，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因为我感到自己矛盾和纠结中正在失去原来的那个我。
最终，我还是拒绝了。
拒绝的代价是，我必需要付出数目不菲的违约金。
直到我给朋友借了钱，把违约金交到那个男人手中时，他的妹妹仍然说，你真正想好了吗？我说，我想好了。她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唾手可得的房子呢？我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
我把那件事忍不住讲给朋友们听，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那是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好几个朋友认为，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应该接受那个男人的房子，为什么不呢？可是，我早说过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接受——像这类的好事我遇到很多，只要我愿意做出让步，听从别人的安排，愿意像别人那样生活，我就可以得到一切。
就在今天，男人的妹妹还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再谈一谈。
见面后我得知，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家，不知到哪里了。
当我面对那位十分美丽的，和我年龄也相当的女人时，我觉得她是真诚——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嫁给我。
在这件事上，我又犹豫了。
王一直向东
王一直向东走着。
太阳西坠时，他盯着自己的影子，迈动着疲惫的步子；在太阳升起时，他会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继续前行。
他是个自封的，贫穷的王，两手空空，脚上连鞋子也没有，即便如此，当他看着自己的身影时，却总感到自己是有个随从的。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会有一项属于他的事业，王也不例外。王的事业就是一直朝东走，经历他一生中必然要经历的人和事。在那个相当漫长过程中，嫩绿的树叶不知枯落了多次少，小树苗也变成了参天的大树。
王经过了许多个村庄与城市，也经历过一些国家。凡是他经过的地方，必然也有些人记住了他——个子高高的，穿得破破烂烂，形体削瘦，眼神明亮——即使在大白天也会使人想到遥远夜空里的两颗最亮的星子。
王毫不吝啬地对人说出他一路走来时所获得的感受。
王看到的人与风景加起来，再加上他的想象，足够形成一个人们无法描述的辉煌世界，那个世界正是所有人的感受和梦想的总和。王清楚世人并不把他所认识的树叶当成金叶子，也不会把他描述的水滴当成水晶——当王在深夜想起人类时，会望着浩瀚的星空，感到些微的困惑与迷茫。
王一直朝前走，停不下来，也不能好好享受众人在享受的生活，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心意沉沉的日子，王感到变成了众人中的一位，投身到具体的生活之中——他曾在一些城市中做过建筑工人，在工流水线当过工人，还做过公司的推销员——他也曾与一些明媚如春天的女孩谈恋爱，王爱她们就像爱着整个世界的虚无与实在，离开她们又像重新回到了自己。爱就如宇宙中太阳升起照耀着万物不求理解，孤独就如北冰洋的冰川渴望插上翅膀飞舞。在王的一生中，最迷人事情莫过于爱情和孤独了。这两样事情在他生命中都曾发生过，且持续发生，使他总觉得孤独得还不够，爱得也不够。
一直朝东走的王，有次回望身影时感到自己在告别着什么，例如身体一直在告别着影子，因为影子的存在，王感到自己不够透明。
我是王的影子。
如今，我作为一个脱离身体的影子来给大家讲述王的故事。
在王还小的时候，他看到死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就下决心要弄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经历的人与事时常会在头脑中浮现，在做梦时，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与梦中的人对话。不仅仅是那些消失了的，还有那些依然存在的，都会存在于他的生命感知中，那使王认为，不管是过去、现在、将来，一切都是个整体。
王像世界上许多流浪汉一样，睡的不是松软的床，而是广袤的大地；很多时候也不在温暖的房间里，而是在苍茫的天底下。在世界上，王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高贵的或者是低贱的，也从来不曾在对比别人时感到自己的神奇与广博。他有一种莫名的爱，来自于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感受——他希望那些美好的事物成为永恒，同时也希望那些不够美好的事物朝着一个美好而永恒的方向变化。
王走过许多地方，来到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就连他的影子，我，也深深感到，他需要一个能够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女人，使他感受到世俗爱欲所带给他的幸福感，因为毕竟他不是水晶和雪花。
那个女孩出现了，她是位好姑娘，眼睛大大的，皮肤白晳，说话的声音就像金属相碰那般悦耳。
王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现在打算停下一直停不下来的脚步，过一种众人都在过的那种平常日子……”
“噢，您有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好啊……”姑娘睁着大眼睛，看着王，觉得王与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不同。
王在心里想象了她，想象中他以各种方式已然爱过了她一般，最后他忧伤地感到，一个朝着东方走个不停的王为一个姑娘停下来是不恰当的，因此他说：“我看到你时，把我所经历过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加在你的身上，因此我爱你不需要时间……但是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感到你的声音像阳光从森林的空隙间洒落下来，而你就像月亮照亮整个夜晚。你瞧的眼睛多么美哪，你的嘴唇多好看……无论我们的爱如何短暂，但爱是存在的。”
“嗯，爱是存在的，我一直相信……”
“尽管爱是美妙的，但孤独更长久，更平静……不过，我爱你，让我吻你一下吧。我爱你，让我一直想着你吧。我相信结束是新的开始，朝着茫茫的未来。有一天我和你分别后会这么做——我会向天空伸出手臂，我会那样拥抱你。我还会在心里问候你，祝福你。不管你爱上什么人，都是在爱我。因为我是个可以想象的人，我无处不在。”
王告别了美丽的姑娘，继续朝着东方走去。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我想这是必然的，王消失在走向东方的路上。
在太阳升起时，在大海的边上，作为王的一个影子，我也消失了。不过我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紧紧把人们跟随，就像忠实的奴仆。
假使你有嘴唇，请吻一吻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