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志铭看中国古代丧葬礼俗
吴小龙
中国古代的丧葬类型多样,有土葬、天葬、林葬、火葬等。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群体的丧葬仪式不尽相同。近年来,随着考古工作的持续推进,大量墓志铭重现天日,承载的信息十分丰富,墓志考释成果更是蔚然可观。但仔细检阅之,发现志铭中蕴含的社会习俗尚未有专门总结,丧葬礼俗即是如此。墓志铭记载的丧葬类型以土葬为主,其丧葬习俗多是夫妻合葬、归葬祖茔,还有陪葬帝陵的特殊礼俗。基于此,迁葬、改葬、权葬等丧葬现象十分常见。墓志铭中诸如此类的记载,都是古代丧葬礼制与习俗的体现。
夫妻合葬与性别等级
古代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性别等级差异明显。所以,无论是妻子先君而卒,还是死于夫后,妻子多是合祔丈夫,表现出“夫主妻从”的礼仪等级。
墓志铭中夫妻合葬的情况较为复杂。如《唐宰相元载墓志铭》记,大历十二年(777)三月,元载及妻王氏因贪污弄权罪被唐代宗赐死,后由故吏出资,兴元元年(784)十月,得以与夫人合祔少陵原。卒葬时间相隔七年之久,显然是迁葬或改葬。
又如《唐故王府君夫人墓志铭》:“夫人陇西李氏,先期而卒,合祔府君之茔。”《大周校尉李修己墓志铭》亦记,夫人权氏先卒于丈夫李修己,到唐神龙三年(707)九月四日,丈夫因病去世,“以其月十一日于丰润乡道恭村北,与夫人权氏同迁窆于太行山之平原”。这些都是妻先夫而亡,再通过迁茔,实现与夫合葬的现象。
唐代丧礼中,若是妻先夫而卒,一般先用“权殡”或“权窆”的方式“停柩待葬”,即临时置棺待葬,以便与夫合葬。如《唐田府君墓志铭》记载:“(夫人张氏)早殒,权殡于先茔。……以开元十一年正月……迁祔于洛都北邙之东原。”夫人张氏在与丈夫田府君合葬前,先临时葬于先茔。又如《唐赵郡李清禅墓志铭》所记,李清禅是太原王昕的夫人,她死后权殡于邙山之高原。墓志中虽未有与丈夫合葬的记载,但从“权殡”来看,王昕死后,理应会迁妻子之茔与之合祔。
另外,《梁苏公夫人袁氏墓志铭》:“仁化侯享年不永,中途夭折,……(夫人)显庆四年七月薨,显庆五年二月……迁祔于仁化侯之旧茔。”又《唐蔡公夫人天水县君赵氏墓志铭》记,赵氏死后,归先夫故茔。这些是夫先亡于妻的现象。妻子死后,迁祔丈夫旧茔,顺理成章。
墓志铭中也有夫妻不合葬的记录。如《周润州刺史王美畅夫人长孙氏墓志铭》:“夫人宿植得本,深悟法门,舍离盖缠,超出爱纲,以为合葬非古,何必同坟,乃遗令于洛州合宫县界龙门山寺侧为空以安神埏。”长孙氏因信奉佛教,死后未与丈夫合葬。
《唐陇西郡君夫人墓志铭》记:夫人李氏“以其年八月廿七日,窆于工部寿宫置旁。不合葬者,以前夫人卢氏已同穴矣。”夫人李氏未与丈夫合葬,是因为前夫人卢氏已经与夫同穴,她作为第二任夫人只能葬于夫墓之旁。这说明古代礼制下的“夫妻合葬”实际上是“一夫一妻”的合葬,且往往是第一任夫人才能与夫同茔。
唐安国夫人陇西李氏墓志铭(浙江大学图书馆古籍碑帖研究与保护中心中国历代墓志数据库)
还有《唐邓国夫人谷氏墓志铭》:“以其年冬十月甲戌,得吉卜于京师少陵原,不祔于太傅,行古之道也。”谷氏之所以未合祔丈夫张孝忠,是因她的葬地由占卜而择,很可能卦象显示合葬不祥,按恩荫家族之礼,不得不另起择墓。这说明,古人入葬不仅重礼,还看重风水。
归葬祖茔与家族文化
中国古人注重落叶归根,故土情结十分浓厚,所以墓志铭中归葬祖茔的记载有很多。
如《唐范阳卢夫人墓志铭》:“咸通九年八月卒于上都昭国里第,其年十一月,归祔河南府清河县述仙乡宝掌原,从先姑之茔。”卢氏是郑絪之孙郑颀的妻子,其所葬之地是丈夫郑絪墓地,也是郑氏家族墓。
《唐鸿胪少卿阳济墓志铭》:“(阳济)以贞元十二年七月十三日窆于平阴乡北邙山之原,与夫人合祔。”阳济与夫人刘氏合葬于北邙山原,也就是夫人《彭城县君刘氏墓志铭》记载的“河洛旧茔”。所以,二人是合葬,也是归葬祖茔。
唐鸿胪少卿阳济墓志铭(浙江大学图书馆古籍碑帖研究与保护中心中国历代墓志数据库)
古人受家族观念的影响,多数死后选择归葬祖茔,唐代杜氏家族最为典型。如《唐安国夫人陇西李氏墓志铭》:“(李氏)以其年五月……安厝于少陵原先茔。”李氏是杜佑的妻子,说明杜佑也是葬于先茔。
《唐礼部尚书杜式方墓志铭》:“葬于京师少陵原,祔先太师之茔。”《唐杜式方妻墓志铭》:“奉裳帷于京兆府万年县洪源乡司马村,遵合祔之礼。”先太师,即父亲杜佑,故杜式方夫妇是合祔父茔。
杜式方之子杜悰,尚唐宪宗女岐阳公主。《唐岐阳公主墓志铭》:“(公主)祔葬于万年县洪原乡少陵原尚书先茔。”尚书即丈夫杜悰,杜悰夫妇亦是归葬杜氏祖茔。
唐礼部尚书杜式方墓志铭(浙江大学图书馆古籍碑帖研究与保护中心中国历代墓志数据库)
杜偁是杜氏家族的另一支。《唐故尚食奉御杜偁墓铭》:“葬于万年县洪原乡,依先茔,祔崔氏夫人之墓。”杜偁妻《崔氏墓志铭》:“葬于少陵原,从杜氏之先茔。”夫妻二人仍是合葬杜氏先茔。
通过对杜氏家族成员茔地的梳理,基本可以确定杜氏家族祖茔的具体位置,即万年县洪原乡少陵原司马村。
陪葬帝陵与礼仪秩序
古代讲究君臣礼仪,等级秩序严格。这从丧葬礼俗中可窥其一斑,其中陪葬帝陵最为典型,墓志铭将此现象记载得十分详细。
唐太宗的昭陵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帝王陵,也是陪葬墓最多的一个。如《唐韦贵妃墓志铭》记,韦贵妃以乾封元年十二月廿九日陪葬昭陵。这是皇妃陪葬帝陵的现象。皇妃是帝王的妾室,陪葬帝陵是“以卑就尊”。这是家族礼制的影响,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又如《唐户部尚书唐俭墓志铭》:“粤以其年十一月辛酉朔廿四日甲申陪葬于昭陵。”唐俭之子《唐殿中少监唐嘉会墓志铭》记载,唐嘉会以仪凤三年二月十四日与夫人元氏合葬于昭陵莒公之旧茔。莒公旧茔,即唐俭之墓,故唐嘉会夫妻也是陪葬帝陵。唐初,唐俭曾随唐太宗平定关中、河东,又攻打突厥颉利可汗等,战功赫赫。可见,唐氏家族陪葬昭陵,与其功勋卓著密切相关。
乾陵是中国唯一一座两位帝王合葬墓,陵主即唐高宗和武则天。陪葬乾陵者多达十七位,如《唐章怀太子墓志铭》:“葬于巴州化城县境。……仍令陪葬乾陵,以神龙二年七月一日迁窆。”李贤因罪被诛,先是葬于巴州县境,其后追赠太子称号,敕令迁葬,陪葬乾陵。《唐章怀太子妃清河房氏墓志铭》记:“(房氏)以其年十月壬寅朔十九日庚申窆于太子之□茔。”房氏死后与章怀太子合葬,得以陪葬乾陵。此外,还有懿德太子、永泰公主墓等,墓志记载都是乾陵陪葬墓。
北宋皇陵也有不少陪葬墓,如《宋故兖哀献王墓志铭》:“卜五月戊寅往祔于永厚陵下宫之壬地。”赵俊是宋神宗皇帝之第三子,早殇,葬于永厚陵,即北宋第五位皇帝英宗赵曙的陵墓。
陪葬帝陵的贵戚勋官还有很多。古人认为,陪陵不仅是身份、功勋的象征,也是对子孙后代的荫庇,于是皆以陪葬帝陵为荣。
单独择墓及殇折祔葬
单独择墓入葬,与以上几种入葬礼俗不同。如《隋蔚州刺史刘悦墓志铭》《隋河阴功曹赵君之铭》《隋安德侯赵使君墓志铭》等均为单独入葬,未有合祔、归茔之说。选择这种入葬方式者,墓志文中大都未有夫人及子孙的记载,或单身未婚,或卜葬而择,或礼制规定,情况不一。
又如《周韦府君夫人琅耶郡君王氏墓志铭》:“先妣崔夫人早卒弃背,逮乎迁祔之日,占考或有不安,随事之宜,遂不合葬。……夫人平昔之时,言及窀穸之事,亲戚有希望颜色请申合葬之礼者。夫人怃然而应之曰:'……先嫔已创别坟,吾复安可同穴’……域内先有二坟,左右更无余地,乃窆于先考博昌公大坟下之傍穴。”这方墓志铭记载两任夫人皆未与丈夫合葬。按唐代礼制,前夫人应与丈夫合葬,但崔氏因占卜不安,故未如愿。王氏又因其次夫人的身份,于礼不合,故谦让推辞,亦单独择墓。
至于祔葬现象,不只是夫妻合祔,孩童殇折亦如此。如《唐彭城刘氏幼子葬铭》记,幼子去世时年仅七岁,稚齿未名,“卜兆云吉,祔葬于长安县第五村亲伯杞王传德章之茔”。《唐郑氏殇女权葬墓记》:殇女九岁而终,“权祔于长姊之墓右,近外氏先祖茔”。又有《唐李司徒亡女墓志铭》,女儿去世时年才及笄,仅十六岁,故“剋葬东洛河南县委粟乡祔于大茔”。对于少亡之人,不可能为其单独择墓而葬,只能依附先人之茔,这也是古代丧葬礼俗的体现。
总之,墓志铭与逝者密切相关,志文内容丰富,真实可靠,是记录古人丧葬礼俗的重要载体,蕴含着丰富的丧葬文化。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对死后“归宿”十分重视。不论是夫妻合葬、归葬祖茔,还是单独择墓、陪葬帝陵,都是古代丧葬习俗、家族观念、礼仪等级的体现。所以,通过解读墓志铭,对丧葬礼俗进行探索,也是研究古人及历史文化的重要途径。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