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把KAWS买进艺术史
上世纪50年代初,互相“斗”了半辈子的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去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家探望已患重疾的后者。
一进屋,马蒂斯就拿给毕加索几本画册看,其中一本是美国青年画家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作品。彼时的波洛克必然还没成为抽象表现主义大师——因为1947年,他才创造了此后举世闻名的“滴画”法。
但已经引起欧美艺术圈的强烈关注是不争的事实,否则身在尼斯养病的马蒂斯为何会如此重视这个远在美国的毛头小子。
时已被“封神”的马蒂斯如何评价波洛克这样的后起之秀呢?
他对毕加索说:“我没法对这类作品做评价。原因非常简单,你只能评价前人和同时代画家的作品。而你下一代的艺术家中,如果多少还受你影响,哪怕有一点儿超越你了,你都还能理解他们。可一旦他走得太远,彻底摆脱你的时候,你就无法理解他了。因此对他的作品,你永远无法给到公正、恰当的评价,
因为这时候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作为上世纪艺术界头50年的绝代双骄,重病在身的马蒂斯何故要与远道而来的竞争对手谈这个——艺术史对此没有记录。
但我臆测,马蒂斯受到冲击了。他看不懂波洛克的作品,但似乎又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一旦碰上相同级别的同行,嘴就绷不住,开始絮叨起来。
如今算来,70余年过去了,无可否认,他对艺术评论和艺术史发展的理解可谓精准而独到。
而马蒂斯的前辈怎么评价他呢?
一战后期,印象派大师雷诺阿(Pierre Auguste Renoir)年事已高,“私生饭”马蒂斯非常崇拜他,决定贸然去拜访。一来二去俩人混熟了,马蒂斯开始拿着作品去给雷诺阿指点。
一开始,雷诺阿只是不赞成他的技法,后来大概也是心里话实在憋不住了:“讲真,我不太喜欢你的画。我本来想说你算不上个画家,或者说你是个很差的画家,但我又不能这么说……”
雷诺阿《红磨坊的舞会》,布面油画,131×175cm,1876年,现藏于巴黎奥赛美术馆
亨利·马蒂斯《红色的和谐》,布面油画,180.5×221cm,1908年,现藏于俄罗斯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美术馆
杰克逊·波洛克滴画系列作品,1951年,从以上三件作品可以看出艺术史的发展轨迹。
显然,在对后辈“指点江山”这件事儿上,马蒂斯吸取了前辈雷诺阿对自己的“关照”后谨慎有加,这是经验,也是格局,更是认知。
所以毕加索生前几乎唯一看得上的同辈只有马蒂斯,前者多么自信与狂妄,但对马蒂斯,他不太敢造次。
讲了这么多轶事,总结下来就一句:
大多数人对自己经验之外的大多数事物本能地排斥。
贬损超验,有助于缓解内心焦虑,给无知、懒惰和不思进取以正义的托辞,这就是人性。
别以为时代发展到今日,该现象会有所好转,甚至可以说是丝毫没有。唐纳德·贾徳(Donald Judd)的几个方盒子凭什么卖一千万美元?巴内特·纽曼(Barnett Newman)的一条线为何能拍到五亿人民币?赛·托姆布雷(Cy Twombly)的几行圈圈怎么会价值六千万英镑?
这是很多人张嘴就会问出来的问题,可他们从不深挖思考,仿佛那些坐拥亿万财富的顶级收藏家花起钱来都是傻帽儿。事实上,获得答案并不难,但这些问题背后所折射出的“我看不懂就不合理”的固化审美才更值得玩味。
杨笠那句话可以改一改:Ta艺术类书籍读得那么少,却那么自信。
(一)
此刻无意去谈现代主义,反而想聊聊时下两年很火的KAWS。老规矩,先避嫌。在最想挂在客厅中央墙面TOP50榜单上,KAWS的作品都不在我的列表中。
他那么火,我却那么无动于衷。是的,这纯属个人审美偏好,而且我深信,与我持相同观点的朋友绝不在少数。
卡通、动漫、炒作、肤浅、就是不喜欢……人们能罗列出无数厌恶和唱衰KAWS的理由,但客观想来,其创作是否堪称千禧年后全球最具创新性的绘画和雕塑作品?
近几年,KAWS火遍全球,火得无以复加。为买到一件与某品牌的联名T恤,抢购者们勇钻卷帘门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天价拍品、大牌联名、明星加持、粉丝氪金,成为顶流艺术家的要素,KAWS占全了。
众所周知,艺术市场每一季都不缺star,但这几年,能做到打破圈层、踢翻壁垒,受众以数百万计的艺术家,KAWS是其中当之无愧的super star。
营销不可耻,流传有系统。当年,其祖师爷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也是这么玩儿的,社会各界名流都是“我的好朋友”。直接好处是,甭管您是电影演员还是摇滚明星,都得来我这定制肖像。
但订单再多,一年撑死不过几十张。半个世纪过去,互联网的出现让这种传播效力成几何倍增长,顶级流量直接降维打击权威学术——真成功了。
抛开动辄百万美元的独版绘画、雕塑不算,光靠各类公仔、联名、周边,KAWS收割了多少粉丝?如果说千百年来,艺术界捧红一位大师,无不靠着自上而下的学术权威,那么艺术史从KAWS开始便已被改写:
他是第一位得益于互联网、被全球粉丝自下而上拥立起来的“大师”。
由于太过火爆,“权威”也不禁思考:是不是真可以做一做他的展览?哪怕收收门票也好。于是,就出现了全球各大美术馆纷纷举办KAWS大型个展的盛况。
一位与他本人关系密切的友人两年前曾和我透露:“当下,他只想在全球最好的美术馆做展览。”聪慧如KAWS,一切尽在其掌握。
如果说从毕加索时代开始,批评家、策展人、美术馆馆长三位一体掌控着定义什么是好艺术家的绝对话语权,那么现在可以说,KAWS的进阶之路就是踩着无数粉丝们真金白银消费的一个个公仔而扶摇直上的。
什么是去中心化?这就是。馆长服从于资本,资本得益于流量,流量来源于粉丝,粉丝说:
兄弟们,咱把KAWS买进顶级艺术殿堂!
故而在票房号召力上,古今中外全算上,能与之抗衡的个体艺术家,鲜有。更不要提周杰伦、林俊杰、Justin Bieber、Pharrell Williams等大批中外头部艺人时不时在社交平台上对KAWS的鼎力支持——沃霍尔在世亦艳羡。
当年深知电视具备巨大推广用途的他,不遗余力地拥抱并利用这一媒介,终成一代波普之王。但他又怎会想到,如果电视是汗血宝马,那么互联网就是超跑、特斯拉,效能的碾压如天上地下。
看惯了现代主义之前杰作的观众,自然会质疑KAWS这种扁平化、无笔触、设计感十足的“类漫画”作品到底是不是杰作。无透视、极端扁平,这种二维平面画作实则引领了千禧年后的全球视觉发展潮流。
(二)
2008是个好年头。
北京奥运会,举世瞩目。经济腾飞,民众的美学视野更加国际化。乔布斯在这一年发布了iPhone第二代手机iPhone 3G,如果说第一代的横空出世让一直以来习惯使用按键的用户还手足无措,那么3G的推出则标志着全球3C产品向无实体按键化更迭已势不可挡。同时,iOS系统开始霸屏全球。
还是这一年,KAWS接连与Supreme、Visvim、Kanye West等时尚品牌及说唱歌手跨界合作,推出联名单品,引爆潮流圈。
更重要的是,这一年,KAWS创作的“XX眼”系列公仔开始进入拍卖行,并于两年后首次突破一万美元。作品拍卖价格从跨过1万美元,到突破1亿港元,
KAWS只用了10年。
而这10年,正是全球数字视觉扁平化极速变革的10年。
而今打开手机页面,无论操作系统还是各类APP,哪个设计不是愈发趋向扁平(近两年又在“扁平化”的基础上向“新拟态”进化)?溯源是设计扭转了艺术,还是艺术驱动了设计,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本该平行向前的艺术与设计这两套语言系统不断趋近、相交,扁平化逐渐改变了人类的观看方式,无以计数的眼睛正愈发习惯于扁平化所带来的极简视觉体验。
当代艺术之前的很多具象画作,画面要负责反映客观事物。甚至即便到了立体主义,也要反映内容与空间的关系,这是以毕加索为首的一批天才们所“观看”到和意识到的责任,他们的每一笔都要对此负责到底。
但到了KAWS这,他“逃婚”了,不再为画面与空间的关系负责了。他只需考虑构图是否舒适、色彩搭配是否相宜。
于他而言,万物皆平。
一定程度上,KAWS解脱了自己。毕加索晚年时追求像孩子一样作画是不愿受到想象力的约束,而KAWS等一票艺术家的扁平同样是不想受到“会”画画的束缚。
过往,“会”画画意味着起码你得能画个立体的鸡蛋吧?但KAWS不需要了,去你的阴影,去你的明暗交接线。什么是鸡蛋?画一个椭圆形的圈,涂上乳白色,这就是鸡蛋!
多么恰如其分——与当下这个勇往直前的时代精神完美契合,质感、笔触的意义被消解,信息的有效传达即为至上。
如果说画家弗洛伊德(Lucian Freud)那些粗粝的笔触是一封信,有字迹、有泪痕、有唇印,那么KAWS的画面就是微信界面。
纵使你再抱怨如今质感不在、世风不古,时代的巨轮还是滚滚向前,一切皆踏为“平”。KAWS分明换了一个赛道玩儿:我“会”,可我偏不展示“会”,观众所有基于“会不会”的讨论皆为过时与无效。
故而,多数人眼中的世界还是那个三维立体的,它是活生生的物,与周围空间紧密联系,甚至就是空间的一部分,有棱角、有阴影;但KAWS的眼睛显然已升级成一块液晶屏,全部所见皆为平面,而平面之内,才是万物互联的纷繁世界。
这就是绘画的时代性与进化论。
但平面性是KAWS的首创吗?当然不是。他只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继续求索和推进罢了,沿着贾斯培·琼斯(Jasper Johns)、罗伯特·劳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罗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等无数艺术史上先辈们的脚步,把波普之荣光继续发扬并企图杀出一条新路。
当然,你照样可以说KAWS的画“不显好”。还是那句话,你喜不喜欢、认不认可,一点都不重要,苹果、安卓更新系统时有和你商量过哪怕一次吗?
以后当你再看不惯新画面时,建议重新打开iPhone 3G(如果还能启动),看看当时的操作界面显好吗?一样不显好,甚至难看。
此刻,我反而要夸夸你,别小看了自己的眼睛,要有点儿自信,你的眼睛一直在进步,倒回去再看,柳暗花明。
但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历经“设计”后的作品,虽然色彩鲜艳,内容却不“甜”。在艺术界,评判一张画作,偶尔用“甜”这个词,它意味着某种媚俗与装饰,贬义色彩。
但KAWS在创作时明显在抑制甜,不媚俗;稍微可爱,却不刻意讨喜。这就是一位创作者有审美、有判断、有底线的表现。好画家时刻都在干既要让大众喜欢,又不能让大众全都喜欢的拧巴事儿。
伟大的画家要有傲骨,而决不能有媚骨。因此,无畏的革新者往往在艺术史上更受推崇。比如谈及中国传统绘画,“八大”的历史地位一定比“四王”高,只因前者更不同、更果敢、更锐意。如若比“好看”,“四王”之佳作完胜——因为“好看”,所以平庸。
科学的奇丽在于探索与创新,艺术同是。
(三)
而KAWS的雕塑亦符合以上判断标准。无论十几米高的巨型雕塑还是30cm的公仔摆件,细腻、共鸣、感人、戳心、克制皆为其关键词。市面上同样价值2000元的公仔,KAWS的作品无论从重量质感还是细节材质,都无人可出其右。
卡通化的人物形象既脱胎于传统造型,又跳脱于平面漫画,深得千禧一代眼睛的倾心,它推衍着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多纳泰罗(Donatello)、罗丹(Auguste Rodin)等雕塑大师的古典审美。
与奈良美智的小女孩形象截然不同,KAWS的雕塑会使观者感动,但不会使其流泪。这就是高明之处,虚拟的人物形象难以引发精神代入感,节制的情感输出理性且点到为止。窝心却不煽情,才称得上高级。
搂着肩膀的是患难与共的亲兄弟还是温情脉脉的两情侣?是父亲对儿子的无微关怀,还是挚友酒醉后的携手搀扶?齐白石总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雕塑亦然。KAWS的作品生于古典、拓及情感、止于想象,予以观者无限空间,此乃留白。上一个善于留白者,是南宋马远。只不过,马远的白留到了宣纸上,
KAWS把白留在了你心中。
其实开头那桩轶闻里,马蒂斯与毕加索谈到最后,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开始,我们还处在一个运动中,或许我们还能为这个运动添一块砖。后来运动将我们超越,并继续向前发展,我们就被置身事外了。”
那么回到KAWS,你依旧可以固执且不屑地再咆哮一句:我就是不喜欢。但此刻,你早已是事外之人了。
作 者
齐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