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乱弹

  这几天微信圈里流转“大数据分析5万首《全唐诗》,发现了这些秘密”一文,说是用大数据统计,如果去掉一些常见的虚词如“之”“乎”“者”“也”,那么出现频率最高的字是“人”,其它高频字如 “山”“风”“月”“日”“天”“云”“春”。这篇文章的后面有人留言说:请问这些大数据的分析意义是什么?

  想起20多年前,深圳某大学将全唐诗输入电脑加以统计,频率最高的是“月”“风”“云”“山”诸字,其出现次数都在12000次以上。所以那时候我就写过一篇文章,努力想要回答的似乎也正是“请问这些大数据的分析意义是什么”的问题。

何二元:语言乱弹(1994)

'93十大青春偶像

1993年,南方某城市评“十大青春偶像”,评出的结果,前九名都是港台明星,第10位才是雷锋。消息传出,举国哗然,由此引出了对“追星”现象的批评。

其实,这纯是一场两代人的误会。在老一代人眼里,“偶像”是一个很神圣的字眼,他们通常把一些领袖人物和英雄人物视为自己的偶像,比如毛泽东、周恩来、雷锋等等。而今天这代青少年,却有不同的选择,他们的偶像,多为一些歌星、影星。

孰是孰非?最好还是先研究一下“偶像”这个词的意义。

《现代汉语词典》曰:“偶像,用木头、泥土等雕塑的供迷信的人敬奉的人像,比喻盲目崇拜的对象。”《辞海》更详,曰:“用土、木等制成的神像、佛像等。引申指盲目崇拜的对象。”“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把他认为是盘踞人心而牢不可破的一些错误观念或看法,称之为偶像。认为偶像有四种:⑴ 种族偶像;⑵ 洞穴偶像;⑶ 市场偶像;⑷ 剧场偶像。”

如此看来,青少年虽然不一定做过学术上的考究,然而却是跟着感觉走,天性使然地把握了“偶像”的本意的。而老一代人的偶像观,不幸在这考究中失掉了存在的依据。作为补救,笔者建议,将来若修订《辞海》时,增加一条:⑸ 政治偶像。

至于现在他们只好关在屋子里自怨自艾,怪主办者出错了题目,犯了导向性错误,当初若是评选“十大革命领袖”或“十大英雄人物”,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1995年补记:7月13日《中国社会报》载,由国家文化部等10家单位组织的首届“中国雷锋”评选活动于近日揭晓,工、农、兵、学、商的10位代表榜上有名,他们是:孟泰、王进喜、陈永贵、甘祖昌、欧阳海、王杰、焦裕禄、吴运铎、张秉贵、时传祥。)

以上文字是笔者近作《批评的误区》中的一节,题为《“偶像”的误区》,这里且拿来作个由头,专门谈谈语言问题。所谓“专门”,其实又并无系统,只是手头有了几则本不相关的语言资料,视而久之,见出彼此间有些联系,乃缀纳成文,故名之曰“乱弹”。

且说同为“偶像”一词,在老一代和青少年两方面,引起的概念竟会如此不同,这使人不得不佩服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学说,他将语言区分为“言语”和“语言”,一个“言语”(比如说“偶像”)要有意义,全在于“语言”系统(例如汉语)的规范。可是,我们的老一代人和青少年一代,难道不是使用着同一个语言系统吗?难道说,我们的汉语已经不但区分为“古代”和“现代”两套系统,甚至在两代人中间也已经出现了裂变了吗?以前我不明白何以说先锋派诗歌、王朔小说是在“颠覆语言”,他们用的仍是现代汉语,不过出语粗俗点罢了。现在才恍然悟到,他们正是在用“言语”颠覆“语言”,而且凭了日积月累的不懈努力,这种颠覆竟是快要大功告成了。

这又使我想到一个近来使用频率颇高的词:代沟。以前认为“代沟”不过就是你要崇拜毛泽东,我偏喜欢刘德华一类的事罢了——这类事很容易通过语言的交流得到解决——现在看来实在更要严重得多,因为当你崇拜毛泽东而我喜欢刘德华的时候,我们竟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一个词“偶像”。我们已经连藉以交流思想的语言也已经不能“交流”了,怪不得前些年还很时髦了一阵子的“对话”,近来也几乎听不见了。于是,当我们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教育工作时,被批评者固然满腹委屈,莫名其妙,而教育人者又何尝知其所云。比如说“星星哪有太阳亮”,这话看似明白,其实就极难说清楚。那“星星”本是供人娱乐消遣的,自然不如“太阳”的庄严伟大。可是因了“太阳”的伟大,我们就不应该有消遣了吗?或者竟应该就拿“太阳”来消遣吗?所以,这句话在有些人的语言系统中,或许有着非常伟大的意义,或许还包含着一代人的神圣选择与献身精神,然而一旦掉进另一些人的语言系统,不幸竟成了这样滑稽的意思:娱乐哪有革命重要?!吃喝拉撒哪有革命伟大?!难怪我们的青少年一代要越来越热衷于调侃了。

其实调侃已经是一种世界性的潮流,那些比我们先进入现代社会的国家,也比我们更早地感觉到了语言的危机,只是由于唯心主义世界观,他们认识不到语言的危机来源于社会的危机,却反过来把社会的混乱怪罪于语言的含混。日本一位现代诗人就是这样写的:正是用语言记录以后 / 世界啊突然变得含混 / 我的“蓝色” / 是你的“蓝色”吗? / 你的“真实” / 是我的“真实”吗……

'93十大流行语

幸亏我们还有雷锋!

记得当年刚出现雷锋时,一位中央领导人说:雷锋这个战士,比将军还伟大。今天看来,并非言过其实,不过还应该说,雷锋的伟大,就在于他同时拥有战士的平凡和将军的伟大。正因为如此,他得到了崇尚英雄和喜欢普通人的两代人的认可。1993年,雷锋不但闯入“十大青春偶像”之列,打破了港台明星的一统天下,而且还在言语领域取得突破。据报载,《大学生》杂志社通过对26个省、市、自治区的大学生读者调查,评选出1993年大众“十大流行语”,它们是:

⑴ 下海    ⑵ 申办奥运    ⑶ 发    ⑷ 大哥大    ⑸ 第二职业    ⑹ 电脑    ⑺ 没商量    ⑻ 说法    ⑼ 发烧友    ⑽ 学雷锋

如果说,言语频率的统计,真的能反映语言系统的性质,从而进一步反映出使用这一系统的社会的状况,那么,我们的社会就还是略为令人鼓舞的,因为,只要还有雷锋,“下海”、“第二职业”就容易纳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轨道,而不会使“世界”“突然变得含混”;只要还有雷锋,“大哥大”、“发”就不至于泯灭人性,造成“社会主义异化”;只要还有雷锋,我们的“发烧友”,还有“追星族”,就不会“没商量”;总之,只要还有雷锋,老一代人和青少年一代就有可能在已经出现裂痕的语言系统中,重新讨得一致的“说法”。

当然,不容过于乐观,因为在两个“十大”中,雷锋都已退居殿军。这已是两代人共有的最后一块领地,假如有一天,当我们说起雷锋,老一代人脑海里便出现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式人物,而青少年一代印象中却是一个“伪造日记”的“傻大兵”,那么,两代人可就真的“没商量”了。

国人最常用的十大汉字

言语频率的统计,固然能见出社会思想的变迁,但这“言语”单位要加以选择,使之能够负载思想。比如以“流行语”为统计单位,便较成功,因为短语已不仅是语言的材料,而且是思想的材料。假如选择“字”为单位,意义就不会很大(尽管可以有机器操作方面的意义)。据我国有关部门统计,目前人们使用最多的10个汉字是:

⑴ 的    ⑵ 一    ⑶ 是    ⑷ 在    ⑸ 了    ⑹ 不    ⑺ 和    ⑻ 有    ⑼ 大    ⑽ 这

这个统计甚至不能使人看出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的区别有多大意义,因为这些字古代也是常用的,不过是写成“之”“乃”“于”“此”之类罢了。这正好为索绪尔的轻视历时性语言研究提供了证据。他曾将语言比之棋局,其中下过去的那部分历史已与在特定时间中的局势毫无关系了,而每一个棋子的潜力则取决于它同其它棋子的关系,而不在乎它自身的属性:如果大家不介意,我们可以用一段粉笔头来代替王后而不影响棋局——这位语言学家如是说。

古人则聪明得多,他们专门拈出那些表象词来研究,这可以从欧阳修《六一诗话》中一则“诸僧搁笔”的故事见出: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

正因为这类言语使用频率极高,故一旦加以限制,人们便丧失了表达的能力。古语的这种频率,在今人的研究中,一再得到证实。比如据说,深圳某大学将全唐诗输入电脑加以统计,频率最高的是“月”“风”“云”“山”诸字,其出现次数竟都在12000次以上。

“文言之用在于表象”(刘师培语),所以,从表象词入手研究,确实抓住了古汉语的特征。

现代汉语则不同,单音节词早已失去优势,双音节词,甚至短语性词组才真正和思想发生联系,于是,研究言语与社会风尚的关系,“流行语”便成为最佳选择。

由此推论,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比较研究,当在“表象词”与“流行语”之间进行。比如,“月”“风”“云”“山”一类词的高频率,反映了古人对自然的亲近,而自然是最博大无私、老少咸宜的,秀才们固然藉以属文进身,野老们亦可藉以颐养天年,甚至连牙牙学语的小娃娃也教捧一本古诗念得摇头晃角,所以那时虽有贫富之别,雅俗之分,却似乎没有听见“代沟”一说,起码那时并没有这个词。如今却不得了,“下海”“发”“大哥大”,一个个都是你死我活竞争性极强的最“没商量”的言语,少壮派对了老一代固然毫不谦让,就是他们彼此之间在这一言语所及领域内,也无不一个个瞪圆了眼“以他人为地狱”,所以我想今天重新搬出“高雅艺术”“民族传统”教育他们,实在是圣明之至。

附:日本人喜爱的十大汉字

可是,这不是倒退么?

不会的,我们所谓前进,不就是改革开放,不就是搞现代化建设么?且看我们的东邻日本,现代如此化,可是不久前举办的“汉字读写大会”上,他们评出男子心目中最有分量的10个汉字是:

⑴ 梦    ⑵ 诚    ⑶ 爱    ⑷ 义    ⑸ 风    ⑹ 美    ⑺ 愁    ⑻ 真    ⑼ 和    ⑽ 旅、喜、空(并列)

评出女子心目中最喜欢的10个汉字是:

⑴ 梦    ⑵ 爱    ⑶ 愁    ⑷ 花    ⑸ 风    ⑹ 美    ⑺ 诚    ⑻ 心    ⑼ 和    ⑽ 春

限定的虽是“字”,评出的其实都是意蕴极深的“词”。尽管多为表情性词语,而我们古人却多写景的表象词,然而依了情景交融的思路,“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语),故而传达出的思绪彼此竟有曲径通幽之妙。

言语频率反映了社会思潮,然而,假如我们根据上述资料,推论说中国已进入了现代社会,而日本尚停留在类似桃花源的中古时代,那又未免过于皮相。中国古人早就窥破其中的奥妙,他们说:“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这不是真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那才真叫善言富贵(宋人《诗学规范》)。这正如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格外向往青菜萝卜。相必是日本这个高度现代化的社会,拥有了太多的财富和烦恼,所以才会把农耕时代的娴静优雅拿了来憧憬——然而憧憬终归是憧憬而已,所以他们不论男女,不约而同地都把一个“梦”字放在最前边。

《阅读与写作》199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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