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化在发展进程中有一个特殊现象，即由某些人有意识地深入民间采集、记录、整理、转述、编纂、出版民间童话，这些童话往往成了相关国家与民族文学的标志性精神产品，甚至成为代表该国形象的文化符号。最著名的有德国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话》，法国贝洛的《鹅妈妈的故事》，挪威阿斯彪昂的《挪威童话集》。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有没有这样的作品呢？答案是有的。本人认为，由唐代段成式采集整理出版的《酉阳杂俎》中的童话，正是中国版的“格林童话”，因而《酉阳杂俎》中的童话也是中国第一部童话集；而其中的《叶限》，更是世界出版史、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灰姑娘型”童话。
段成式（803—863），唐代著名志怪小说家，学者。字柯古，祖籍临淄邹平（今山东邹平）。其父段文昌于中晚唐间官至宰相。段成式以荫入官，为秘书省校书郎，后升至吉州刺史、太常少卿。段成式与李商隐、温庭筠均善于以四六体写章奏等公文，因三人排行均为第十六，时称“三十六体”。段成式一生的足迹遍及今四川、陕西、浙江、河南、江西、湖北等地，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他虽是忙碌的唐朝官员，但同时是一位酷爱民间文化与民间文学、性喜采风猎奇的学者。长期的积累与伏案，使他终于完成了笔记小说集《酉阳杂俎》。
《酉阳杂俎》存世版本有前集20卷，续集10卷。《新唐书·艺文志》将《酉阳杂俎》列入子部小说家类。《酉阳杂俎》内容丰富庞杂，全书分类编录，一部分内容属志怪传奇类；另一部分记载各地与异域珍奇之物。据作者自序，“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所记既有仙佛鬼怪、人间百态，也有动物、植物，还有酒食、寺庙等。续集中的《寺塔记》2卷，详述长安诸佛寺的建筑、壁画、诗文等，保存了许多珍贵史料，成为后人编修长安史志的重要文献。
关于《酉阳杂俎》的性质，《四库全书总目》评其“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莫或废也”。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其“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虽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而在唐时，则犹独创之作”。由此看来，这是一部文献整合与文学原创相糅合、诡异神秘与史料遗文相杂参、虽然有浮夸无稽的内容但又有相当的可“征引”价值的“奇书”。许逸民在《〈酉阳杂俎〉注评》中称该书是“兼有志怪、传奇的百科全书式的一部奇书”。
但从中国小说史与幻想文学创作的角度看，《酉阳杂俎》最有价值的正是其“诡怪”“荒渺”“浮夸”，特别是其中“志怪异”的《诺皋记》2卷与《支诺皋》3卷，堪称唐代志怪小说的代表作品。鲁迅对其予以高度评价，认为其可与唐代的传奇小说“并驱争先”。如果从童话的文学特性考察，“志怪异”的《诺皋记》与《支诺皋》，正是周作人所认定的古代“成文之童话”。本文称《酉阳杂俎》为中国第一部童话集，指的就是以《诺皋记》与《支诺皋》为代表的童话作品。
《酉阳杂俎》何以堪称中国第一部童话集，这有以下数方面的考量：
第一，《酉阳杂俎》的童话含金量高，而且数量多。即使按照今天的童话标准来衡量，也至少可以选出50余篇作品。主要作品有《叶限》《旁竾》《吴刚伐桂》《一行》《鼻中息肉》《阿主儿降龙》《蓬球入仙境》《寻血涂鹤》《魔杖》《长须国》《灯花婆婆》《柳成入画》《小飞人》《瓶中婴儿》《海神筑城》《邵敬伯传书》《王用化虎》《韩确梦鱼》《豪家子奇遇》等。
第二，《酉阳杂俎》保存了世界上最早的“灰姑娘型”童话《叶限》，比欧洲同类型童话问世早出八百多年。
第三，《酉阳杂俎》的许多童话作品都堪称经典，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古典童话的艺术长廊。经典童话除了《叶限》，再可举例《鼻中息肉》与《旁竾》等。《鼻中息肉》《旁竾》情节生动曲折，结构完整，形象鲜明，实为中国古代童话的精品。限于篇幅，本文不作展开。
《酉阳杂俎》中的《叶限》原文如下：
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惠，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赪鳍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弊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被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骨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玑衣食，随欲而具。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拷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既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洞人以为媒祀，求女必应。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一年，王贪求，祈于鱼骨，宝玉无限。逾年，不复应。王乃葬鱼骨于海岸，用珠百斛藏之，以金为际。至征卒叛时，将发以赡军。一夕，为海潮所沦。成式旧家人李士元所说。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
《叶限》故事情节完整生动，人物形象鲜明可感。作品讲述了南方吴洞孤女叶限的艰难生活与传奇经历。叶限是一位聪慧勤劳而又富于同情心的少女，但她备受后母虐待，她所爱的一条神鱼被后母凶残地诱杀吃掉，鱼骨也被埋藏。神鱼化为仙人，告诉叶限鱼骨的位置，叶限只要祈祷鱼骨就有求必应。洞人节到了，叶限穿上向鱼骨祈祷而得的翠衣金鞋，悄悄出去参加节日集会，但被后母觉察，慌乱之中失落了一只金鞋。这只金鞋后来传到毗邻海岛上的陀汗国王手上。国王又惊又喜，命令一国女子试穿金鞋，借以寻找它的主人，最后终于找到了叶限。国王迎娶叶限为王后，“灰姑娘”彻底改变了命运。但故事的结尾并非是欧洲“灰姑娘式”童话的大团圆，而是以国王贪心祈求失灵、鱼骨被海潮卷走告终。
《酉阳杂俎》叙述的是中国式的“灰姑娘”故事，在曲折离奇的情节发展中，塑造了四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叶限善良勤劳虽受后母虐待但不改本心；后母阴险狠毒最终自得恶报；神鱼知恩报恩而又爱憎分明；陀汗国王求美得美但又因贪心失去灵物。中国式灰姑娘故事的核心是传递劝人向善、感恩图报的东方人伦道德与处世准则，体现了以善为美、以德为宗的审美期许，而不是欧洲“灰姑娘”故事为嫁给王子改变阶层命运而沾沾自喜的小情调。
《酉阳杂俎》所塑造的中国式灰姑娘叶限，之所以具有世界经典童话的普遍意义，其中的艺术关节就是那只得而忽失、失而复得“其轻如毛，履石无声”的金鞋子，而且只有“色若天人”的美女穿上它才合脚。这是世界“灰姑娘型”童话故事的关键标志与情节，并以此区别于一般后母虐待孤女的故事。比较文学研究已经证明，叶限是世界上最早用文字记录下来的“灰姑娘”形象，比法国贝洛于1697年所搜集并发表的《鹅妈妈的故事》中的《灰姑娘》要早830多年，比意大利巴西尔记载的“灰姑娘”故事也要早八百多年，这已为许多学者所认定。
《叶限》在中国文学史（尤其是中国儿童文学史）、中国出版史中的地位十分特殊与重要。但由于多种原因，国人只知道外国有《灰姑娘》童话，中国小读者全是看着外国“灰姑娘”童话长大的，因而只知外国的“灰姑娘”，不知中国还有比外国发表时间更早、故事情节更生动、艺术形象更丰满的“灰姑娘型”童话——《叶限》。
由迪斯尼公司根据《灰姑娘》童话改编拍摄的动画片《仙履奇缘》(Cinderella,1950)
由于对《叶限》的认知只局限于国内极少一些从事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研究的学者之中，许多出版界、读书界甚至儿童文学界的专业人士都对《叶限》不甚了了，以至有人误为《叶限》是外国“灰姑娘”童话的翻译改写，更遑论广大读者对《叶限》的了解了。有感于此，本文谨将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叶限》，试译成现代汉语，并按文本逻辑与考虑到小读者及家长的阅读接受，作了合理的润色。今特借《中华读书报》一角，发表如下：
秦汉以前，岭南有位部族长老，名叫吴洞。按当地习俗，他一生娶了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女儿，名叫叶限。叶限姑娘不但人长得水灵漂亮，而且心地善良，还工于挖沙淘金，深得父亲的宠爱。可是后来，父亲也去世了。后母却对叶限百般虐待，左右看不顺眼，不断使唤她去高山打柴、深潭挑水，那可都是艰苦危险的活儿，但从不叫她的亲生女儿去干。这天，叶限又来到深潭挑水，忽然看到装满水的桶里有一条神奇的小鱼。那小鱼长约两寸，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一对红色的鳍刺，非常惹人喜爱。叶限高兴地把小鱼儿带回了家，偷偷地把它养在水盆里。每天，叶限干完活，就把水盆端出来，和小鱼儿说话，把心里的苦闷和外面发生的事告诉它。就这样，叶限和小鱼儿都不孤独了。小鱼儿一天天长大，叶限换了一个又一个水盆。 后来，连大盆也装不下了，叶限就把大鱼儿放养进了院子后面的小池塘里。只要叶限来到池塘边，鱼儿就会快活地浮出水面，把头靠在池边，摇头摆尾地听她说话。要是其他人来，鱼儿就立刻藏到水底下不露面。有一天，叶限又在池塘边和鱼儿说话，被她的后母看到了。后母从来就见不得叶限好。她偷偷地藏在树后，哇，这么大的一条肥鱼，味道一定很鲜美，我要把它杀了吃。后母打发叶限去高山砍柴。叶限一走，后母赶紧来到池塘边，咦，奇怪，看来看去，就是找不到那条鱼儿。后母悄悄地躲着等了很久，还是没有见到鱼儿浮出水面。第二天，后母假惺惺地对叶限说：“女儿啊，你干活辛苦了，娘为你做了件新衣，快换上试试吧。”“谢谢娘！”叶限高兴地脱下那件破旧的外衣，穿上了新衣服。“娘今天要做好吃的，你去南山边挑担泉水回来吧。”后母说。叶限不知是计，高兴地出门去了。今天娘不但缝了新衣，还要做好吃的。后母赶忙换上叶限的旧衣，又在衣袖里藏了一把利刀，快步来到池塘边，呼唤着鱼儿。鱼儿在水里见到叶限一直穿的那件旧衣，以为是叶限来了，马上游到池边，把头探了出来。后母看见鱼儿露出水面，说时迟那时快，一刀就把它杀死了。可怜的鱼儿，已经长到一丈多长了。后母把鱼儿拿到厨房，将鱼肉一片片切下来，做成了一大锅鱼汤。这鱼肉和鱼汤的味道异常鲜美，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叶限好不容易从南山担水回来了，累得不行，就早早睡了。第二天，她来到池塘边呼唤鱼儿，奇怪，今天怎么呼唤也不见鱼儿。突然，一个长发飘飘、身穿粗黑布袍的仙人从天而降，他安慰叶限说：“姑娘，你不要哭了，是你的后母杀死了鱼儿，鱼骨头就埋在粪堆下面。你回去把鱼骨头挖出来，藏在你房间里。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向鱼骨头祈求，就会如愿以偿。”叶限擦干眼泪，半信半疑地来到粪堆旁，果然挖到了鱼骨头。叶限心里暗喜：仙人说我只要向鱼骨头祈求，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我来试试灵不灵？叶限把鱼骨头放在桌子上，双手合十：“亲爱的鱼儿，神奇的鱼骨头，我想要一碗从来没有吃过的八宝饭。”突然，桌子上出现了一碗八宝饭。“啊，真是太神奇了！”叶限惊讶极了！叶限又试了试，想要一件暖身的冬衣。鱼骨头马上又变出了一件冬衣。转眼到了洞庆节，那可是叶限所在的部落最盛大的节日。后母和她的亲生女儿都穿上华丽的衣服，去参加节庆活动，却恶恨恨地叫叶限留下来看守庭院里的果树：“什么地方都不准去，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叶限闷闷地留在家里，看到外面大路上赶去参加节庆的人们，想象着热闹的广场舞会，真是太想去看看啊！“亲爱的鱼儿，神奇的鱼骨头，我想要一件参加舞会的衣服和一双鞋子。”叶限实在忍不住了，向鱼骨头祈求。马上，一件缀有翠玉晶片的衣裙和一双晶莹剔透的金鞋出现在叶限面前。“啊，真是太漂亮了！”叶限兴奋极了，很快换上衣裙穿上金鞋。叶限快步出门，混杂在赶往节庆舞会的人群中，心里像有一只小鹿在蹦蹦地跳！五彩的衣裙，晶莹的舞鞋，叶限像仙女那样漂亮，好多赶节的小伙子都来约她一起跳舞。不料，后母的女儿认出了叶限，她忙说：“娘，你看那边穿漂亮衣服的人，怎么看着都像是姐姐。”“不可能！我可是叫她留在家看果树的。”后母顺着女儿指的人群望过去，心里直犯嘀咕：“好像真是那贱丫头！”她立刻转身，要回去弄个明白。叶限突然看到后母转身往回走，心里一慌，也就赶紧回转身，她要抢在后母之前赶回家去，于是连忙跑了起来。叶限跑得太急了，连丢了一只鞋子也不知道。终于，她赶在后母之前回到了家里。后母也回到了家，瞪眼一看，叶限正倚靠在庭院的果树上打盹，身上穿的还是那身破旧衣服，这才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叶限所在的部落邻近海岛，岛上有个陀汗国，那可是一个占有十多个小海岛、广达千里的富国，因而部落与陀汗国一直有生意往来。有一天，部落的一位行商在赶市途中，无意中在路边捡到了一只金鞋子。太稀奇、太好看了！于是他就把金鞋带到陀汗国去，真能卖个好价钱。年轻的国王爱不释手，这是多么漂亮、多么精致的鞋子呀，什么样的美女才会穿这样的金鞋呢？国王决心找到金鞋的主人。他先叫宫廷里的侍女都来试穿，但这只金鞋比侍女中最小的脚还要小一寸，没有一人合脚。于是国王命令国内所有的女人都来试穿这只金鞋。结果，竟然没有一个女人的脚是合适的。稀奇的是，这只金鞋比羽毛还轻，踩在石头上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真是世所罕见。国王百思不得其解，认为出卖这只金鞋的人必定其中有诈，来路不正。于是就把那位部落行商抓了起来，严加拷问。行商哇哇直叫：“我是部落集市那天，在路边捡到的这只金鞋。大王饶恕，我实在不知道它的来历。”国王越发感到蹊跷，一定要找到另一只金鞋。他想，既然这只金鞋是在部落集市的路上检到的，那准能在附近搜寻到另一只金鞋。于是国王命令侍从挨家挨户地去盘查，如有谁家的女子能穿上这只金鞋，就赶快向他报告。苍天不负有心人，几天以后，侍从终于在叶限家里找到了另一只金鞋。国王立刻赶过去，他要解开谜底，叫叶限当场试穿金鞋。叶限看到那天丢失的金鞋，又惊又喜，顺从地将脚伸了进去。不大不小，不宽不窄，刚刚好！叶限又換上那件缀有翠玉晶片的衣裙，配上晶莹剔透的金鞋，美得宛如下凡的天仙。叶限向国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鱼儿、鱼骨头、洞庆节的经过。后母吓得魂不附体，她的女儿惊讶得目瞪口呆！国王这才解开了谜团，喜形于色，就带着叶限和鱼骨头，一起回到了陀汗国。国王十分喜欢叶限，将她迎娶为妻。可怜的叶限姑娘就这样成了陀汗国的王妃。国王不但寻美得美，而且还意外地得到了叶限带来的宝物，他试着向鱼骨头祈求，同样求啥得啥，这一年他得到了很多财宝。国王贪心不足，还想要更多的财宝，可是第二年，鱼骨头却不再灵验了。国王十分懊丧，就把大量的珠玉与鱼骨头一起埋藏在海边，还用金子围起来作为标记，祈望鱼骨会再灵验。不料后来，新征上岛的士兵发生叛乱，叛将把国王埋在海边的金银珠宝挖了出来，用作军费。就在这天晚上，海水涨潮，被叛将遗弃在海边的鱼骨头被海潮卷走了。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