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混沌灯（新人文小品小说）
北厢官黄汝能的儿子黄远清，看上去傻傻的。不愿读书倒也平常，十六岁了还不知男女之事，没有人愿和他家谈婚论嫁。
黄汝能忧心忡忡，专门请了老儒陈先生来开导远清。
陈先生起初还准备从《千字文》教起，没承想第一句“天地玄黄”被他念成了“天地姓黄”，又接着说“我也姓黄”，就再不往下念了。
陈先生实在教不下去，黄汝能也没办法，便说：“先生年纪大了，闲着也是闲着，全当是哄他耍耍吧。”还把酬金加了二两。
陈先生无功受禄，过意不去，就说：“鄙乡有一风俗，小孩愚钝，家里就做个混沌灯，挂在桌旁。每天开一孔，七天下来，无论多么蠢笨，也可觉悟。只是《庄子》上说，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混沌独无有，被人尝试凿之，凿至七日，混沌竟死了。所以一般人家也不敢轻用此法。”
黄汝能低头想了半晌，说：“犬子已然如此，行不得的也要行，难不成一辈子就这样憨憨的。”
黄汝能让人按陈先生说的，用竹子编制了一个灯球，里面安置上烛台，外面糊了黑纸，只在上面留了个点蜡烛的小孔。
夜里点灯前，黄汝能心想着，一个普通的灯球，如何就能灵验？少不得要敬拜神明，却又不知该拜何方神圣。
陈先生说：“原没听说过有什么智慧之神。既然典故出在《庄子》中，拜南华真君总不会错。”
于是，黄汝能便跟着陈先生默念了几句：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
随后，点亮了灯球，又小心翼翼地在黑纸灯罩上戳了一个洞。
第二天，远清醒来，竟主动说要与陈先生对对子。
陈先生有些纳罕，说：“如此甚好！就从两三个字的对起吧。”
远清说：“两三个字的不值得对，要对起码对两个字再加三个字的。”
陈先生试着说：“鹭宿沙头月。”
远清应声道：“鸦翻树杪风。”
陈先生说：“浓霜雁阵寒。”
远清又不假思索地答道：“残月鸡声晓。”
陈先生连忙去对黄汝能说：“了不得了，南华真君显灵了！”
黄汝能听了，大喜过望，当晚又在灯上戳了一个洞。
接下来两三天，远清每天都坐在窗前冥思苦想，有如神助一般，写出了十几首诗。
黄汝能拿来看，大多与巫山神女事有关，只见一页写着：
曲屏谁画小潇湘，
雁落秋风蓼半黄。
云澹雨疎孤屿远。
会令清梦到高唐。
黄汝能觉得奇怪，家中并没有什么潇湘画屏，远清这诗句有些蹊跷？他想起有个下属也有一子，聪颖能诗，后来竟为作诗呕心沥血而死。那下属后来懊恼地说：“诗者，死也。不是李杜那样的谪仙诗圣，写诗是折寿的勾当。”
黄汝能不免有些担心，不知该不该再替远清开窍，只得又去问陈先生。
陈先生看了诗却咋舌称奇道：“这诗非同寻常！老相公看其中竟含有令郎的名字黄远清，必非偶然。智能固不可以人工求之，但神道不诬，若前功尽弃，委实可惜。”
戳到第五个洞时，远清又写了一首更加绮丽香艳的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
可怜对面隔千重。
何时拟约同携手，
直上巫山十二峰。
黄汝能看了“可怜对面隔千重”，悄悄地问他：“你莫不是暗中与邻舍家女孩有私情，才如此胡思乱想？我现做着厢官，专门调理诉讼纠纷，你若背人干了什么伤风败俗之事，恐怕会拖累我。”
远清说：“绝无此事。”
当日吃饭时，远清忽然跑到屋外篱笆边，引首凝睇，仿佛有所期待，又没有什么人出现。
远清母亲把他拉回来，不停地问他什么缘故。他答道：“不相干的，只是偶然有一个念头。”
转眼间，远清又到篱笆边远眺，如痴如醉。
只剩最后一窍，黄汝能不免又有些胆怯犹豫。他问陈先生：“指望犬子开窍，谁承想只开了最不紧要的诗歌一窍。”
陈先生说：“老相公不是最操心令郎不解风情吗，现在他写的一手好情诗，可见情窦已开。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犹待灵性贯通，才能彻底摆脱痴顽。”
黄汝能听了，下定决心试一试。为防万一，特命老仆夜里在远清卧室外守候。
黄汝能战战兢兢地戳破第七个洞。
因为通宵过候，老仆有些倦怠，打了一阵瞌睡，醒来时，从门缝中窥见远清已不在床上，慌忙破门而入，却见远清站立窗桌上，一动不动，凝视远方。
老仆凑过去一看，便大叫：“不好了，少爷没气了……”
黄汝能后来在桌上看到一页纸，上面颠来倒去的只有两句诗：
只有心情思神女，
更无佳梦到黄粱。
陈先生感慨说：“天可怜见!真是佳句，可惜只此一联。想来他因为凑不成全篇，才引颈眺望。令郎痴迷的，正所谓诗和远方。天可怜见!”
邻居听说是陈先生主张混沌灯法，害死了黄远清，就要报官，告他以妖术魇人。陈先生吓得逃回了老家。
闲极无聊时，陈先生思前想后，有意将混沌子故事编成小说，提笔写道：
……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混沌渣滓而已，行止见识皆出于女儿之下。久而久之，便生出了混沌子、精秀女两个精怪。
那日，混沌子、精秀女又争闹不息。
混沌子把精秀女骂道：“你这精秀怪，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为何又来斫破我本来囫囵窍？”
那精秀女也骂道：“你这愚蠢物，一窍不通，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混沌子道：“你驰神耗精，聪明何用？”
精秀女道：“你幽昧昏暗，懵懂何知？”
混沌子道：“我难得糊涂，一任春秋来往，被你开发得知来知往，不得消停。”
精秀女道：“我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强过你蒙蔽得寤寐晨昏，整日发呆。”
混沌子道：“似我朴素浑坚，乃入道之质，比你浇漓成性，天真丧而寿算亏，岂能长生不老？”
精秀女道：“似我灵通虚应，乃察理之姿，比你鲁钝痴呆，颖悟少而智识昏，怎能参玄了道？”
混沌子道：“你自夸伶俐，岂不知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
精秀女道：“你表面圆活，终究不过是一个鸡卵，正所谓笨蛋是也。”
混沌子大怒起来，骂道：“你虽不笨，却是坏蛋。”
精秀女暴躁起来，骂道：“你虽不坏，谁人夸过好蛋。”
……
越写越缠绕，陈先生把笔一丢，叹了口气道：“罢，罢，罢！上智下愚不移，还是圣人说得分明。”
陈先生有点后悔当初对黄汝能说了混沌灯的事。
2021年5月31日于奇子轩
本篇素材如下：
《夷坚甲志》卷十八《黄氏少子》：黄汝能，徽州黟人，绍兴十七年为临安北厢官。少子年十七矣，生平不能诗。忽如有物凭依，作诗十数篇，飘飘然有神仙之志，多喜道巫山神女事。汝能群从中，尝有一少年子，亦如是以死，心以为虑。密谕之曰：“汝得非于居民家有染著，致妄思若此乎？吾官于斯，苟有一事，则累我矣。”子谢曰：“无之。”它日与父母对食，径往篱畔，引首凝睇，若望焉而未至者。母追之还，坚扣其故。答曰：“适有所念耳，无它也。”自是神观如痴，日甚一日。汝能欲令其甥挈以还乡，而甥待试成，均未遽去。乃闭之一室，戒数仆昼夜环视之。连夕稍怠，守者微假寐．已失其处。则跪膝于窗下，以衣带自绞死矣。
《夷坚乙志》卷三《混沌灯》：会稽陆农师左丞少子宝，居无锡县，招老儒陈先生诲诸子。幼子甫六岁，敏慧夙成，才入学，即白先生乞为对偶，以两字三字命之。笑曰：“不足为也。”益至五字乃可，试书曰：“鹭宿沙头月。”应声曰：“鸦翻树杪风。”又令对“浓霜雁阵寒”，答曰：“残月鸡声晓。”每出语辄惊人，而了不置思，父母皆喜，谓儿长大当可继左丞。明年正月八日，令其仆买大竹作灯毬，漫以黑纸，挂于几案之侧。人问何物，曰：“此名浑沌灯，明日穴其一窍，如是凡七日，至十五日而七窍成。”儿是夕亦卒。所谓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异哉！
《聊斋志异·小翠》：王太常……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于为婚。王忧之。
“浑沌”寓言见《庄子·内篇·应帝王》。
第八节“混沌子”事改编自《东渡记》第十八回，其间窜入少量红楼梦语。
篇中诸诗，亦引自古稗，“曲屏谁画小潇湘”出《夷坚乙志》卷三《陈述古女诗》；“云想衣裳花想容”出《鼓掌绝尘》第二十七回；“只有心情思神女”出《西湖二集》第十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