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军:关于黄裳的一封短笺

1982年6月30日、7月1日,香港《大公报》连载了黄裳先生的《废名》一文。文中,黄裳先生对废名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作了简要评介,同时披露了1947年6月16日废名给他的一纸题笺:

  李义山咏月有一绝句:“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其第二句意甚晦涩,似指月中有一女子并有树,如小孩捉迷藏一样,藏在月里头不给世人看见,所以我们只见明月。诗人想像美丽,感情溢露,莫此为甚。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六日 录呈

  黄裳先生 雅正

  废名

  看过这则题笺,一直心存疑惑:黄裳先生认识废名吗?他是怎么获得这一张题笺的?为了弄清这两个问题,2008年3月底,我冒昧给黄裳先生写了一封信,并随寄了一册《废名讲诗》。没想到,两周后,就收到黄裳先生的复函。全文如下:

  建军先生:我在报上见此书出版,就托人去买,尚未得,即得惠赐,真是喜事。谢谢。

  此书编得甚好,尤其是将废名的短篇散见之论诗者辑入,甚善。

  废名给我写的那张字,是我托静远(潘齐亮)兄转讨来的。我不认识废名,静远是北大的学生。

  所知不过如此,简复并志谢忱。

  祝

  好!

  黄裳 08/4/17

  2007年10月,我与废名哲嗣冯思纯先生合作编订的《废名讲诗》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全书包括“废名讲新诗”和“废名讲旧诗”两大部分,除成集者外,还收录了其他散见于报章杂志上的集外文。2008年3月5日、19日,《中华读书报》先后刊出眉睫的《谈<废名讲诗>的选编》和止庵的《也谈<废名讲诗>的选编》。两文作者分别针对《废名讲诗》的选编问题发表了各自的意见。黄裳先生说他“在报上见此书出版”,他所阅读的报纸很可能就是《中华读书报》。

  从来信得知,黄裳先生并不认识废名,废名给他写的那张字是通过静远转讨来的。静远(1923—1968),即潘静远,又名潘齐亮,笔名丕强、不耳等,江苏宜兴人。时为北京大学历史系学生,“风雨社”骨干成员,兼任《文汇报》特约记者。废名于1946年9月由湖北黄梅重返北京大学以后,曾多次接受过他的采访。1947年1月,静远在题为《关于废名》的访问记中,对废名的唯心思想及其对待东方哲学和西方文明的态度作了较为详细的述评。颇为吊诡的是,静远预言废名“老境将很孤独寂寞”(《关于废名》,见《走进半个世纪:笔会文粹》,文汇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126—132页),后来果真一语成谶。

  还有一个问题,即题笺中既言“录呈”,那废名所题之文字是从何处录来的呢?本想也向黄裳先生请益,但他在《废名》中已经明确说过:“他给我写的这一张字,也是转录他自己的玉溪诗论,不知道出处在哪里……”据《北京大学史料》(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12月版)和吴小如、汤一介、梁治平等废名的嫡系学生回忆,1946年度第一学期和第二学期,废名开设了三门课程,即二三四年级的选修课“论语选”、“孟子选”和三四年级的必修课“英文文学选读”(与杨振声合开)。他为学生讲“李商隐诗”,是1948年秋季以后的事,而且“事先好像并未写成讲义”,只是拿着《李义山集》“一句一句地讲”。所谓“玉溪诗论”,吴小如先生说他彼时“并未听说过”(《读止庵编废名文集琐记》,《文史知识》2002年第12期)。

  这则题笺的出处到底在哪里呢?1947年1月12日,废名在《平明日报?星期艺文》第13期上发表了一篇短文,题名《讲一句诗》。在全文抄引李商隐绝句《月》之后,废名讲了这么一段话:

  这首诗怎么讲呢?我曾考了好些个人,没有一个人的答案同我相同。因此我很有点儿惶恐,难道只有我是对的,大家都不对么?连忙我又自信起来,我确实是对的,请大家就以我的话为对好了。四句诗只有“藏人带树远含清”一句难懂,这一句见诗人的想像丰富,人格高尚。相传月亮里头有一位女子,又相传月亮里头有一株树,那么我们看着像一面镜子似的,里面实藏着有人而且有一株树了。月亮到什么地方就给什么地方以“明”,而其本身则是一个隐藏,“藏人带树远含清”,世间哪里有这么一个美丽的藏所呢?世间的藏所哪里是一个虚明呢?只有诗人的想像罢了。李商隐的这首诗,要说晦涩晦涩得可以,要说清新清新得无以复加。大凡想像丰富的诗人,其诗无有不晦涩的,而亦必有解人。我真忍不住还要赞美两句,这样说月,月真不是空的;这样写世界,世界真是美丽的。

  废名给黄裳先生所写的那张字,其出处或许就在这里。有意思的是,自己的答案与众不同,一般人会怀疑自己可能错了,废名却说:“难道只有我是对的,大家都不对么?”这就是废名,很自信甚至有些自负。不过,他对李商隐“藏树带人远含清”一句诗的读解,确实别有会心,足可以聊备一说。在他看来,这一句诗之所以难懂,是缘于诗人丰富的想像,而“大凡想像丰富的诗人,其诗无有不晦涩的,而亦必有解人”。这也是废名的夫子自道。他以李商隐诗的“解人”自居,同时也可以视为他对自己的那些被称之为晦涩难懂的作品(包括小说、诗歌等)“必有解人”的期许。

  黄裳先生谢世已有三年了,我将这封短柬公之于世,一方面是想提供给那些有心整理、编纂、出版黄裳先生遗著者,另一方面也算是藉此表达对黄裳先生的怀念和感激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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