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年代

知青年代

那是个年代久远的故事,至今回忆起来,除了青涩,剩下的就是五味杂陈的感慨了。但是,人生的经历总是忘不掉的。无论痛苦、欢喜,还是高兴、忧愁,都会在心灵里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这种心灵上的往事,在人生的长河中,有的时候会时不时的重新闪显出来。

一九七三年冬,是我们来到这个小山村的第五个年头了。知青点里十二个知青,因着各种情况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了我一个大龄女知青,至今还窝在这个知青点。不知道命运将会把我抛向何方?每天的生产生活虽然说很辛苦而无味,但还能凑合。关健是晚上睡觉,感觉是严酷的寒冷和寂寞。夜深后偶尔有猫头鹰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我不知道这几天来旺弄啥去了,晚上也不来我这儿陪我拉家长。

来旺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大男孩,髙条个儿。一年四季穿一身粗布衣服,圆口布鞋,我从来没见过他穿袿子。因家里成分不好,只上了个小学就和村里的地主分子王成德给村里放羊。来旺虽然只上过小学,但非常喜欢书。我从老家这几年带过来的书,全被他看过了。我父亲虽说在我当知青的第二年,被撤销了市文教局长,并且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但家里除了上缴还藏了不少的书。其中有一本四十年代延安出版的《毛泽东选集》,我父亲说这本书以后永远会越来越少,必是收藏珍品。还有古今中外许多经典名著,可惜大部分在当时都属于封资修一类。这些书我只是偷偷的给来旺看看,并不敢公开的声张。我们这个知青点就在村里的一颗古槐树旁,平时极少人来我这里窜门子。前几天我翻出了一本《未被开垦的处女地》,问来旺,外国小说,看不看。来旺说只要是书都看。反正把羊赶上山,基本上没啥事了,只有看书热闹。

这个冬季刚来临,天逐渐的短,夜漫漫的长。晚上熬着豆钱大的煤油灯,看书也很费事的。不能在灯下看的时间太长了,时间长了早上起来两鼻孔一嘴巴全是黒的。但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坐在空荡荡的知青点里,干板硬床,冰冷如铁。听窗外乎号的北风,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偶而,谁家的狗叫几声,才能给这寂静寂寞的夜添点活力。我有种预感,熬过这个冬季,开春后,我能否回城?我的大好青春都洒在这沟沟壑壑的风里了,土里也埋了不少。我知道我走不出去的最大敌人就是我自己,我恨透了我自己。由我自己又想起了我的环境及人与事,想起了我们村的民兵连长。还有驻村干部,叫翟民生。这两个人是我几次出不去的主要根源。

今夜莫不要下雪吧,来旺这个狗东西,好几天了,也不来我这坐坐。说实话,人的生活中,有时还真得有个伴儿和我拉个家长里短的,互相打开心结,忘掉苦恼。正当我看书不静而徒生苦闷的时候,只听窗外“咕咚”一声,好象是人重重的摔倒的声音。我的心揪着,赶快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紧跟着只听窗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哎哟声,虽然说声音压的很底,但我听出来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只要是人我就不怕,我最怕大槐树上的猫头鹰时不时叫两声。特别是晚上子时以后,那声音特别难听,令人毛骨悚然。过了两三分钟,我听窗外没动静了,赶紧的伸出头吹灭了煤油灯,再冷再害怕也要熬到天亮。这个黑夜没睡好,我知道又是哪个挨千刀的,想砸我的木窗子。唉,做女人难,做失了势而独处的女人难上加难。那些有点权势手段的男人,无时无刻都想把你象吃野枣一样,吞进他的肚子里去。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七点,我就醒了。下了床到门口挪开那根粗重的顶门闩,看见屋外的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我想今天肯定出不了工了,但是,来旺在这样的天气还得去放羊的。哎,命苦的来旺呀。一想起来旺就想到了我的艰难,我感觉我都不如来旺了,他至少还有他达他娘关爱他,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雪天没事干,吃完饭继续上床看书睡觉。

我不知道来旺今天把羊赶上山咋弄,我只是心里默默的思念着我的母亲,还有那至今福祸不定的父亲。更为自己的未来着急而实在想不出个好主意。我们一起上山下乡十二人,李顺宝因为一手好画,经常参予村上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画的毛主席画像逼真有形,是村上宣传队的主心骨。他来第三年就走了,是县上借调走的。李顺宝回城时间不长,也把他的对象毕常英弄走了。后来李国庆也走了,李国庆是典型的劳动模范,走的时候人人佩服。再接着司宝顺也走了,司宝顺是给驻村干部送了不少烟酒,外加一块上海牌子的手表,才拿到了回城推荐表。我知道的,司宝顺的爸爸当时在市烟酒公司上班。手里有货,身边有人。还有一个白汉财走的既窝囊又惊心动魄,说心里话,白汉财家里没货也没人。他一看人家都走了,这次推荐的是范文霞和李素云两个女知青,他知道凭他的出工率和劳动表现及人缘,根本拿不到回城推荐表?索性耍起了二楞子。村上的推荐会刚开完,他提了个空酒瓶子,直接上民兵连长安有才家里去了。去了当着安连长的面,指天骂地说东道西。一八零的大高个,满嘴酒气,撸着袖子。骂完了,用空酒瓶照着自己的脑门就是两下子,血立马就流了一脸。安连长虽然经常训人抓人打人,但今天这个场面没遇到过。立马就怂了,对白汉才又是安抚又赶急包伤口。第二天,白汉才如法炮制。掮着一个伤脸,闯到驻村干部翟民生的办公室去了,当时办公室还有贫协主任等几个人。他们正在决定范文霞和李素云两个人的回城之事。一看白汉才二椤子一脸一头的伤进来了,翟民生吓了一跳,招呼白汉才坐下,白汉才不搭理。上去就抓着翟民生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了。“日他妈,汉子我今天不活了,你他妈的看谁顺眼看谁漂亮让谁走。汉子我今天就陪你玩玩,玩完了汉子就把你狗日的牛黄狗宝全抖落出来晒晒。大不了今日鱼死网破,汉子我死个干净”。翟民生虽是个下派干部,也是个花拳绣腿银样蜡枪头。平时除了听安连长的汇报,实际工作经验没多少。曾经有一次硬把他的一块旧手表要送给我而被我惋拒了。我估莫翟民生是个贪色之徒。再说白汉才吧,这么破命一闹,倒真的把翟民生镇住了。后来在贫协主任等几个人的劝说下,白汉才把翟民生放下了。但嘴里还是不依不饶,翟民生也怕白汉才这个二楞货把他的老底揭穿了。顺坡下道告诉白汉才说,他手里还有一份预备表,事情还能商量。白汉才可是个急红眼的赌徒了,哪有容翟民生回旋的余地。立马就骂上了:“日他妈,你又想打埋伏,又看上哪个脸旦儿长的俊的了。趁今天的几个干部都在,你把预备表拿出来,说明白。想给谁走后门呢?汉子我走不成,我豁出去了,你翟队长也甭想的美,看上哪个了?你狗日的明说,老子敬你。想背地里吃独食,老子今日就把这百八十斤撂你这儿了。

说真的当时的场面都让白汉才占了上风头了,也怪翟民生心里有鬼,刚巧被白汉才无意之中戳破了。无奈了,只好和贫协主任,安连长及村上几个干部临时紧急商量一下,把预备名额给了白汉才。后来听说翟民生是准备把这个预备民额留给吕春红的,这是后话。

今年的冬季如此寒冷,我的心里更冷。过了春节我还能不能走,这是我最忧愁的事情了。我用我最寒冷的心思谋算我最完美的计划,我怎样才能从第一步走完最后一步。吃完早饭,听见队长在大槐树下敲钟喊话:“下雪天不出工,开会读报纸了。读报开会了噢噢噢”。最后一声拉的很长很长,只怕哪个社员没听见。

晚上,好长时间没见人的来旺来了。我说来旺你个怂娃碎娃豆豆,姐几天都没见你了。来旺说别提了,这几天集中用推车给羊圈攒干土呢,还要预备羊过冬的草料呢。没时间啊。我说来旺姐这儿有一本手抄本《一双秀花鞋》,美的很又刺激你看不?来旺立马就两眼放光,也顾不上浑身的冷了。一连叫了几声灵姐,一副几天没吃饭的样子。我说来旺你别急,我给你弄一大盆热水泡下脚,你泡热了坐姐床上看去。来旺把脚放进了热水盆,不停的呲牙咧嘴,我说别嫌烫,好好泡泡脚,我给灯里再添点煤油。今晚让你看个够。

来旺泡完了脚,我找了一双半新的袜子,让来旺穿上。我拨亮了煤油灯的灯芯,然后用杠子顶上门。来旺说灵姐你把门顶的太早了点,现在最多晚上六点多吧。我说风大很,顶上门门就不来回响了。

屋外漆黑一片,偶尔听得见一两声狗叫。来旺斜靠在我的床上,正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聚精会神的看我给他的那本《一双秀花鞋》。我从箱子里翻出了几颗水果糖,剥一颗让来旺吃。来旺说灵姐你真好,今晚送我袿子穿,又吃了水果糖。这是我从来没有穿过吃过的好东西了。我说我来这里时间长了,你对我有过很多帮助和安慰。你给姐到凉水泉挑过水,给姐掐过香椿芽,给姐修过门窗……。别人远离你嫌弃你成分不好,姐喜欢你为人实在,又和我有爱看书的毛病,我们有共同的话题和爱好。姐今晚好好报答一下你。听我说到了报答,来旺忽然坐直了,很神秘的问我,灵姐灵姐,你昨天晚上没听到啥动静吗?我在床的另一头也坐直了身子,看着一脸神秘的来旺。我说来旺你咋知道昨晚我这有动静?来旺说灵姐你坐我这头我小声给你说。我一听,这还真与昨天晚上我这边的情况有勾连。我说来旺你个碎怂娃,你坐姐这头给姐说,快过来。来旺立马就掀起被角转过来了,靠在我身边嘴直接对着我的耳门说:灵姐,昨晚安连长在你窗户外边,被套子夹伤腿了。我说来旺你怎么知道的呀?来旺说:我早先几次听见安连长和翟民生在说你呢,估计都没安好心。前几天要下雪了,我趁你不注意,在你窗户外装了一个大套子,我估计这两个瞎怂肯定想打你的主意,没想到让安连长先啃上了。我想想对呀,平时安有才逢会必到,到了必要咋咋呼呼的。今天的读报学习会,真的没见安连长的影子。我又躲过了一劫,我侧过身子半抱着来旺,我用女人特有的感激看着来旺的眼睛。来旺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不经意的用手拉住了我的手,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我说来旺,你别怕。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安连长只有打破牙齿往肚里吞,他不好意思也不敢深究。如果让人知道了,给他戴一顶破坏插队知青的帽子,他会坐牢的。我这么一说来旺才放松了,我说来旺今晚也太冷了,你就坐姐这头陪姐谝闲传放嘴炮,书拿回去明天漫漫看。来旺说不敢坐时间长了,你看,灵姐,我胆大的都坐你被窝里了。你不嫌我身上的羊膻味吗?我说来旺,姐真不嫌弃你身上的羊膻味。姐来这儿五年了,许多男人都在想方设法想坐姐的热被窝呢。姐一想都恶心想吐,姐就和你说的来。姐被你大四五岁呢,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呢。我说的热情来旺听的动情,我攥着来旺的手,也能感觉到来旺的心跳。来旺没了局束感,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我说:灵姐灵姐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夏天放羊看见崖畔上的山丹丹了,就想起了你的眼睛。我感觉别人都是用嘴说话呢,你是用眼睛说话呢。我说:来旺你个碎怂娃,你是看书看多了,眼睛出了青光雾了,把界石当兔了,把熊瞎子当你舅了。哪个人眼睛会说话呢?来旺急了,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说:灵姐,你两个眼睛真的会说话,你一说话,我就看你的眼睛。你真美。你象白茹比白茹更美。我说你又不是少剑波,管她白茹黒茹呢。来旺又说我象林道静,我不反驳也不表示,只是感觉很开心。来旺身上的大男孩气息和爽朗的心态感染了我,我的心灵深处从来没有这样的快乐过。我估计来旺也很久没有这样的爽朗过。

我想把我的心灵托付给他,一个比我小四五岁的男孩。我们之间虽然有很多差异,但是,我的心声告诉我,我打心眼里就很喜欢他。我知道我不是害怕孤独而一时兴起,也没有要拉着他和我一起去跳火坑。我目前不相信明天,我只认准现实的当下。我来到这个小山村四五年了,是我一天天的看着来旺长达成人的。他虽然出身不好,也不能给我的命运带来转机。但我看到了他身上的许多闪光的亮点,他少年热忱,有善恶之分。喜欢读书,思维清晰。虽然说他的一身粗布衣服,显的不是很华美,但他的心灵却是很充实自信。我心里常常在想:来旺要是生在一个根红苗正的富贵之家,他肯定会受到正规的教育和培养。日后也必定是个栋梁之材。

我的思想在漫无目的的游走,有如《贝丽亚》当中的那个无名女主人公。但是,很快,我的眼睛又转向了我还在半抱着的来旺身上。我说:来旺,昨天晚上的事,姐谢你了。感谢你处处给我操心,记住,下次绝不可以这样了。太危险,这样会害了你的。来旺眨眨眼睛,坚定而自信的说:灵姐,你放心,下次再有野男人对你不轨,我有更巧妙更狠的手段治他,他绝对不会知道是谁弄的。我说:来旺,姐想跟你说句正事,你肯给姐帮忙么?来旺立马就来了精神。他说灵姐灵姐,有啥事你直接说,只要我能帮上忙,我一定给你弄好。我说:来旺呀,这个事只有你能给姐办好,就看你愿不愿意了。来旺说:灵姐灵姐,我有啥不愿意的?给你帮忙我心甘情愿。你说吧啥事?我说:来旺,姐看上了一个男人,想把我的心给他,同时,姐也愿意姐的童贞女身子给他,就怕他不愿意。你看看,姐该怎么弄呀?来旺有点惊讶了,他睁大眼睛直直地对视着我的眼睛,一脸懵逼不懂。来旺说:灵姐,灵姐,咱这山旯旮乡村没有吧?肯定是在你家的城市里有你的心爱之人在等你。但是,你看噢,我就一个放羊娃,也帮不了你回城。我听来旺淳朴的话语,心里既流泪又流血。来旺呀来旺,你就是姐心里的雄鹰和俊马,姐就喜欢你的淳朴和实在。虽然你现在还是个雏鸟,但肯定有展翅飞翔的时候。姐愿终生等你,海枯石烂不变心。我说:来旺,你不是也很喜欢古文诗词么,我读上句,你接下句如何?来旺说:不能太难太生僻了,要人人能耳熟能详的那种。我说行,立即吟了一句:我住长江头,来旺回:君住长江尾。我吟:日日思君不见君,来旺回:共饮长江水。来旺回完了忽然说:灵姐,你可记住了,咱们村子边儿上的那条河叫石头河,一路向北流进渭水,最后汇入黄河了。长江离咱们还远着呢。我说:来旺,姐比你清楚,咱们说正事吧。此时此刻,我的心房颤抖不已,我的心跳早已象秋天涨大水的石头河,姿肆横流石沙飞滚。我不知道我今晚的情感决定,将会给我和来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反正我也豁出去了,我是真心的爱而不是调戏来旺,唯愿我的真心能够让来旺接受。最好别吓着他,我知道来旺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雏鸟。

我调整好了心态,理顺了思路。我想按我的谋划走下去,我感觉我的谋划天衣无缝。我也想早点离开这个让我伤心落泪的地方,并且我想等我出去了,把我所爱的人带出去。

时间也许到了晚上的八九点钟了,北风顺着石头河河道不停的来回盘旋呼啸,偶尔有大槐树上的枯枝,被风刮断而掉在地上的声音。来旺说明天肯定还有更大的风雪,圈子里的一百多只羊吃啥呀。叹息完了来旺拉拉我的手说:灵姐我走呀。我一惊,用坚持的语气说,不走,不走。姐想多留你一会儿,好久没来我这儿了……,我有点语无伦次,不知道能用什么理由,把来旺留住。我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不让来旺走,索性一个左转身,完全地把来旺抱在了我的怀里。

“来旺,你,你别走,姐有点怕怕的……”

“灵姐,灵……,你这么抱着我,我更怕”

“你怕啥哩,姐又不是林子里的狼虫虎豹,姐又不吃人”

“姐想让你报答下姐哩,这几年你看的许多书,哪一本不是姐冒着风险给你的?”

…………

我只管紧紧地抱着来旺,不停的说着我心里藏了很久的话。来旺被我的举动吓着了,他肯定没有任何念头和机会,会和一个大他几岁的女人有过肌肤之亲。我管不了这许多,我的心口贴着来旺的心口,我的脸贴着来旺的脸。我轻轻地问来旺:

“来旺,你只管说一句,姐好看不?你心里有没有喜欢过姐?”

“灵姐,灵姐,你说的我都承认。但我不配姐呀”

“姐可不管配不配,只要你喜欢姐,姐今晚就让你好好亲一下姐。姐就把这身子给了你,就是说你以后后悔了,姐都不记恨你。”

我感觉得到来旺的心跳和眼睛里爱意流露,也许是我说的太多了,后来我看见来旺眼睛里渗出了细细的泪水。

在这个风雪的夜晚,一个原始的爱情完成了她坚贞的使命。我们相互把对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新人,我们脱去了青春的雏衣,走上了人生的另一个点站。

寒冬相伴着春天,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当第一朵迎春花在崖畔畔怒放的时候,春天悄没声息地就来临了。这个农历年没有回家,我自然是和广大社员在石头河畔,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革命化的春节刚过完,有一天翟民生对我说,小学里少个教师问我去不?我只说谢谢,一口回绝。这不是我谋划内的目标,我还要等待观望。自从去年冬季安有才在我窗户外,被来旺的套子弄伤后,我很长时间也没单独见过安连长了。我想找个和适的时候和翟民生安有才两个人,好好单独谈谈。这两个人对我的去留握有欲取欲夺之权,翟民生毕竟是小有文化之人,安有财纯粹就是个大老粗。我想要谋划成功,必须智取,因为他们俩人和我相比,那真是老虎和羔羊之喻。

1974年的3月28日,这一天是我到死都难忘的日子。我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来到了村里翟民生办公的地方。进了门翟民生正好一个人坐着看报纸,他看我进来了,立马就起身倒水招呼,深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乐成了一条缝。我急忙走上去,给他说:翟队长,甭客气,我来就说几句话,说几句话……。我一边客套着,一边劝他别倒水,顺势就摸着翟队长的左手了。这一摸翟队长心领神会,水也不倒了,神情也不衿持了。返回手就搂着了我的腰。我说翟队长,我是私事咱俩人上你里面卧室去说行么?翟民生肯定是心花怒放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呀。我话刚出口,他的胳膊就半拥着我往里面走。到了里面,我就直接半躺在他的床上了。翟民生过来挨着我坐下,前言不搭后语的问我啥事?我说想爸妈了,能否请个长假,就是以后永不回来的那种长假。他一听我这是有求于他的大事呀,立马就放平衡态了。他说这个要商量商量一下,我知道他是老鹰看见了小鸡,勾不到爪子上,绝不松口的。我怕外面有动静而坏了事,只好快刀斩乱麻。我用女人最媚惑人的眼睛,只勾了一下,翟队长就拜倒在了我的石榴裙下。他象一条饿了十年的老狼一样,扑上来就压在了我的身上。两只手来回在我身上揣摸不停,一张烟酒味浓烈的臭嘴,不停的在我脸上狂吻。我強压看心里的怒火和恶心,轻轻地说:里外门都没关上,你去关上门,我让你美美香一次。翟队长立马就知趣明白的去关门了,等翟民生关了里外两道门进来,我已经一丝不挂的躺在他的被窝里了。我轻松自如笑容满面的对翟民生说:快点脱衣服,别让谁来找你,我就出不去了。他一听我这么主动热情,投怀送抱。早把人性的尊严和虚伪扔掉了,三把两把就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就想求欢。我霍的坐直身子,从我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早就写好的检讨书。内容是翟某人强行占有了某知青的检讨书,下面标好了年月日。我说:姓贼的听好了,先写上你的大名,老娘的女儿身任你享受不尽,以后随叫随到。翟民生一下子傻了吧唧的瞪大了眼睛,但是,就是不接我的茬。我说:姓贼的,听好了,你也看见了,我现在一丝不挂坐在你床上。我哭天喊地叫几声,让你戴一顶破坏插队犯的帽子,让你坐十年八年大牢,你信不信?我举三跟手指头,依次往下数,数到第三个指头,你还是不写上你的名字,我就喊人了。我还没数第三个手指头,贼民生就把他的名字写好了。我说:乖乖的转过身,穿好你的衣服,别让我把全村人叫进来。翟民生还没穿戴整齐,我已麻利的穿好了衣服下了床。我开了里门又打开了外面的门,进来了站在翟民生的对面,就开始了全面清算贼民生的声讨:我今天就当面数数你的恶行丑迹,首一宗,白汉才走后,吕春红没走得成。但是,吕春红被你搞大了肚子,后来去医院刮宫差点丟了命。你贼民生管过吗?良心道德发现了吗?二一宗,李巧红走的那年,你趁机占人家的便宜,人家不从,你抓伤了李巧红的乳房,害的人家住院半个多月。你的良心道德发现了吗?三一宗,白宏利和江鹏兴两人走时,每人给你送了两双棉军鞋和一个大衣,还有烟酒。你知不知道?白宏利的母亲硬是没钱治病,无奈病死家里。你好好想想,你干的这些缺德事,哪一件不配你的贼姓?你三翻五次对我垂涎欲滴,动手动脚我都敢怒而不敢言。我今天釆取的这个手段实属无奈,我要清算一下你对我们十二人所犯的种种罪过,我保留的这个检讨书就是要留个证明。在适当的时候,我要讨回我们的公道。贼民生你听好了,今年春季的知青推荐表,你再挡我的道,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郑西灵绝无虚言!

说完了,我照着贼民生的面,往地上恨恨的吐了一口,然后转身就走。

出了翟民生的办公室,我没有回知青点的房子。顺着山路我来到了石头河边,找了个背风向阳的大石头。我坐在大石头后面,远处的太白山,近处的石头河。有山有水有花有景,但是,我感觉我心里苦的很。我想静静地坐在这里,好好哭一场。

当年的四月二十日,我正式办完了各种手续,把我所有的旧书,还有一些可用的生活用品全部送给了来旺。带着对生活的向往,带着对来旺依依不舍的深情,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我走的那年,来旺刚刚十八岁,我没有向其他人说再见。我祈盼我的人生苦难到此结束,更企盼我和来旺的爱情能有结果。虽然说我和来旺两人的事情,没有被大多数人知道。但还是没能瞒得过来旺娘的眼睛!

…………

二十多年以后,正当改革开放的东风,早已吹禄祖国大地的时候。我有幸带着当年我们十二个人,重新回到了我们插队落户的知青点。重新回味和找寻我当年遗留在这里的青春和笑容!也荣幸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来旺兄弟。虽然说种种原因,我俩没走到一起。但是,来旺留给我的爱和遗憾,让我重新明白了人生的许多珍贵的意义。

我见到来旺的时候,他已经是县广电局的副局长了。来旺说:他赶上了好时代,七十年代末,给五类分子全摘帽,他上了三年函大。后来被聘用在广电局上班。他由喜欢看书,到最后成了个写书的人。八十年代中期就成了省作协会员,至今已有十几部书正式出版。在酒店吃饭时,我问来旺:这二十多年了,是想过姐?还是忘了姐?来旺说:也想过,也忘过。我说:这话是真话也是假话。来旺说:灵姐,生活有它的一体两面,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单一的人。

我承认,来旺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是,在我心里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来旺。

知青年代

知青谢海强总说,自己就是“桃花源记”里的那个冒失的渔夫,下乡时到了现代版“桃花源”,当年他一度以为身处公元370年,而不是1970年……知青年代。

1966年,谢海强小学毕业,适逢大变化,传统价值观被束之高阁,教育乱了套,中学怎么办,学生应该学什么,一时之间都没人做主。

闲了一年,谢海强被分配进了附近的中学,他模糊记得的只有两门课——数学和英语。数学教到二元一次方程;英语就教一些口头用语,例如坐下、吃饭。

其他诸如政治、体育和军训等,到底学了一些什么,早就记不清了。反正每天都很轻松,学校不组织考试,回家也没有作业,晃晃悠悠过了两年,草草毕业就成了69届知识青年。

当时恰逢建国后出生的孩子成年,形成了一波人口高峰,城里资源比较紧张,就有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政策。

不少68届知青下乡去边疆农场垦荒,69届基本一样,其实谢海强很想去工厂当工人,可是那里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想既然命运如此安排,那就随波逐流吧,刚好学校有了去江西插队的机会,他第一批报名就去了。

70年代初,交通和通讯手段都比较落后,大部分人对江西的情况不了解,在谢海强有限的地理认识中,虽然江西算不上“离家万里”,但至少是一个遥远、落后和偏僻的地方,而他很可能在那里扎根一辈子。

他后来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插队的地方,用“落后”已经无法形容了,几乎是古代社会,老乡们的生活跟东晋时代的人几乎没有区别。

1970年春天,谢海强与其他知青一起被送到了上海北站。那天阳光明媚,到处都插着红旗,不知道哪里的锣鼓队一直在吹吹打打,整个车站十分喜庆。

谢海强的父母带着6岁的弟弟来送行,憔悴的父亲说:“出门在外,要懂得忍让,吃亏多不是坏事。”

抱着弟弟的母亲插嘴说:“小亏可以吃,大亏不能吃,要不人家准欺负死你。”

父亲想反驳,看到母亲脸色不好,只能摇摇头闭口不语。

站台上,没上车的知青都在听父母的叮嘱,上了车的知青则从车厢里伸出一双双手,跟家人挥手告别。

这幅集体送别的画面,既有温馨的一面,也有痛苦的成分,总之,有些奇怪,而具体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登上车厢,走过拥挤的过道,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火车上,而是在一艘大船上,这艘船叫命运,它将载着知青们驶向看不清的远方。

找到位子坐下,“哐当”一声,火车启动了,霎那间,刚才还面带笑容的人都换了一副表情,压抑不住的悲伤从心底涌起,大家也顾不得别人的看法,纷纷嚎啕大哭起来、

谢海强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明白,车轮一转,自此远离城市,要去偏僻的乡村终生为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父母。

列车不断加速,哭声渐渐平息,撕心裂肺的哭喊变成了克制的抽泣,毕竟知青们也都不小了,知道雏鸟总有离巢的一刻,看着窗外的景色,渐渐地,出行的新鲜感取代了恐惧和悲伤。

不少人开始聊天,有些人翻开口袋,拿出糖果糕点互相交换。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坐在飞奔的火车上吃美食,竟然别有一番乐趣。

经过一天一夜的旅途,他们下了火车,各个公社把知青们都领走了,谢海强下乡的地方在山里,一开始他被分到了十队,但不到一个月,上面需要两个男知青去五队。

“小谢,你和小王去五队。”队长说。

“好。”

谢海强谨记父亲的话,别人让干什么,他乖乖服从,根据明面的说法,十队全是男生,而五队有六位女生,五队队长决定交换两位女生到十队,这样一来,既能保证两个队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五队也能增加两个壮劳力。

然而,熟悉内情的人知道,十队的自然环境比较好,平地多,吃饭不成问题,而五队因为山地多,粮食不够,条件比较艰苦,没人愿意去五队。

谢海强调去五队,实际上“吃亏了”,但正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他默默吃了亏。

在去五队的路上,谢海强抬眼一望,只见崇山峻岭之间的山坡上,嵌着一个小村庄,绿树掩映,似乎还有袅袅炊烟。

“看来咱们要'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了。”另一个被调队的知青小王说。

谢海强说:“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走了好久,一抬头,村子却还在前方。

“这叫'望山跑死马’。”小王摇摇头。

“确实有点远,权当锻炼了。”

谢海强对未来的生活有点担心。这种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五队的生活确实比较困难。

那时江西的山村十分贫困,村民们沿袭着上千年来传承的农耕生活方式,一切都原生态。吃的基本靠在地里刨食,很少有肉,主食是大米,春夏秋三季还有蔬菜瓜果,冬天就只有芋头和盐渍的芋头茎杆。

村民穿的是土布衬衣,天气转冷就很难熬,没有毛衣,只有黑棉袄,再冷一些就只能呆在家里烤火。脚上穿布鞋或草鞋,下雨就打赤脚,出门也没有伞,用的是棕榈蓑衣配斗笠。

洗衣服没有肥皂,用的是榨过油的茶籽饼,当然,衣服除了泥土之外没有油污,也并不难洗。

房子的墙用红土壤干打垒,房顶是用稻草编织成的。至于厕所,就更简单了,地里埋口缸,上面搁个木架围点稻草就成了,削一把竹片放边上就当手纸。

因为贫穷,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村民出门时不用锁。

村里没有医生,更没有药房,只有老人懂些治蛇咬的土方子,得了病一般就在床上挺着硬扛,祈求上天照顾,痊愈了就继续种地,好不了就自然淘汰。

夏天的时候要洗澡,就去村边的水塘,妇女先到就是女澡堂,路过的男人会自觉用手遮住脸,快步走过;男人们先到就是男澡堂,女人遵守同样的规则。

整个村子没有电,没有时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七、八点时,大家基本上都吹灭油灯睡着了。

如此原始的生活方式,看起来似乎已很久远,可确确实实是1970年,谢海强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渔夫,误入了桃花源,跟一群“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古代人生活在一起。

五队原本都是女生,她们住在一起没问题,现在谢海强和小王被交换了过来,村子里没有多余的住房,只能让他们两个男生跟女生挤一挤。当时知青们岁数还小,不懂得男女之事,也不觉得尴尬,平时用帘子一隔,权当分出了里外间。

两男三女五个人算一个集体户,同饮一缸水,同吃一锅饭,女生力气小,主要洗菜做饭,谢海强和小王负责挑水和砍柴,挑水没问题,只要出力就行,砍柴成了一个考验。

一个人上山半天,最多只能砍两捆柴,也就够烧上三四天,所以两个男生每个星期都要去砍柴。柴火不沉,砍起来也并不费劲,主要是脚疼,因为爱惜鞋,上山时总赤着脚,一开始踩到了尖石头和枯树枝,疼得滋哇乱叫,后来脚底磨出了老茧,就算是碎玻璃也扎不进了。

谢海强指着又黑又黄的脚底板,笑着对小王说:“咱们这是给自己磨出了一双鞋。”

种地、砍柴、挑水,谢海强每天要干很多重体力活儿,加上长身体,他总是感觉很饿,有一次因为砍柴错过了中午饭点儿,回去的时候只剩下米饭,他没菜没油的吃了两大碗米饭,筷子一放,感觉还欠一点儿,就又吃了三碗。

管记账的女生看到了,吐了吐舌头:“小谢,你今天吃了两斤米,我可给你记上了。”

“这可是我平时吃五顿饭的量啊!”谢海强有点惊讶。

“可不是吗,要是我的话,可以吃十顿。”记账的女生在本上记录。

“行吧,明天我吃饭时候勒紧裤腰带,少吃点儿。”

当时粮食是队里预支的,年底结帐,所以吃多了就要多交钱,不过好在菜可以自己种,队里给了知青一块菜地,知青们一开始不会种菜,只能自己琢磨,有时干活忙了,自己田里的菜就接不上了。

有一次,田里没新鲜菜,他们又累了一早上,中午回到宿舍不知道该吃什么,只能蒸一锅米饭,蘸着盐吃。

女知青边吃边流泪,谢海强和小王也吃的窝火,忙了一早上,回来只能干吃米饭,谁能不难受呢?

正好一位老乡来串门,看到知青们没有菜,她“哎呀”一声,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她拎着一大把豇豆回来,说:“没有菜,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今年我家的豇豆长得很旺,吃不了都喂猪了。”说到这里,她自觉失言,放下豇豆就回家了。

“猪都能吃豇豆,我们却只能蘸着盐吃白饭,唉……”小王抱怨了一声。其他四个人心里五味杂陈,谁都没心思去收拾那一把新鲜豇豆。

生活的艰苦,让谢海强学会了抽烟,他总把烟头扔到床下,如果哪次想抽又没有的话,就到床底下找一个过过瘾。他不担心女生们扫地时候把烟头扫走,因为从来没人扫地。

大家面对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屋子,根本没有收拾的兴趣,加上土墙是竹篾两面糊泥而成,时间久了墙面会自己破口子,谢海强的床头刚好破了一个洞,墙外就是山坡,他用旧报纸把洞糊上了,外面又放了一捆柴火挡住。他这样做是为了挡住蛇,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报纸揭开,透过柴火的缝隙看着星空。

他总是不住地想:人类的历史不短了,可人们的生活方式始终没有大的变化,就像这里的老乡,他们整日劳作,也只能将将吃饱。

虽然电的推广彻底改变了世界,但在尚未通电的农村,一切都跟1600年前的东晋没有任何区别,这座山村还处于现代化的前夜,等待现代文明的醍醐灌顶……

若干年后,谢海强已经是古稀老人,每当他回想起当年的“星空畅想”,总是哑然失笑,过去总想要现代化的文明,可在城里呆久了,却特别渴望那时“桃花源”式的生活,人啊,总在失与得之间摇摆不定,这恐怕就是人生吧!

知青年代

喝过汤,社员陆续散去。我们围着队长,盼望快点把我们带到“知青点”去。谁知队长王顾左右而言他,张罗着把我们指派到社员家里去住。一个小社员领着我和老谢走到厂坝边的一个阁楼窝棚模样的地方让我们爬梯子进去,他自己转身就走了。

我们背着铺盖卷钻进去打开手电筒一照,原来是一个完全用原木头架起的阁楼,碗口大小的原木一根挨一根的架在横梁上,上面稀稀拉拉铺撒一地的谷草,这就是“楼板”。三角形的草棚屋顶支撑出不大的空间,其实就是一个窝棚。窝棚深处背风的地方铺着厚厚的谷草,显然就是为我们准备的夜宿之地。窝棚里直不起腰,我和老谢打着电筒拖着行李慢慢爬近那儿,然后点亮随身带来的马灯,头枕着铺盖卷躺到了谷草上。

“咋啦哗!咋个是这个样子!”平日少有言语的老谢冒出了第一句话。我无言以对,只是叹气。

原来,下乡前我们曾经分两路去江安县和高县“实地考察”有知青安置任务的生产队的情况。我和张君去江安县,看到那里安置知青的准备工作比较好,已经为知青修好了住房、准备下了日用器具,倾向去江安;陈公等到了红岩山,看到这里水田多山林多自然环境不错,主张到红岩。讨论一番后大家统一意见到红岩,于是便一起到了这个红岩公社的迎祥三队。没想到这个生产队似乎根本没有对知青安置作一点准备!

两人相对叹气,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虽然很累,却没有睡意,更不想打开铺盖卷。忽然,楼下有了动静,似乎也有人在叹气,而且一声接着一声。我和老谢一下子愣住了,难道下面住着什么人也不顺心?过了一会,下面又一阵唰唰声,好像不是人发出的声响。我有些惊疑。老谢胆大,一个人慢慢爬到有木头隙缝的地方悄悄向下看了一会,吃惊的向我招手:“快拿电筒过来!”我赶紧拿起电筒爬过去向下一照,哇!一双大眼睛铜铃般的对着我们瞪着,铜铃旁是一对弯弯的大角。

“牛!”我俩不约而同喊出声来!“牛圈!”我俩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难怪那位引路的社员把我俩撂倒“楼”前就走了

下乡插队的第一夜就被安排住进了牛圈棚,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虽然曾经做过许许多多接受“再教育”经受“艰苦考验”的设想和准备,却绝没想到贫下中农会是这样来“考验”我们的。

我俩很生气,想去找队长论理。可是窝棚外一片漆黑,到哪里去找人?

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叫我们,是老陈和张君。我们打亮手电筒把他们引进来。一见到窝棚里这般模样,他们有些惊讶。我们告诉他俩:下面是牛圈。

张君一屁股坐到谷草上,开口就说:“把我的胡子都气弯了!”

原来,他俩和几个女生被安排到瓦房里的一户社员家。女生住在房间里有一张老式木床,她们不敢盖人家的铺盖,怕有虱子;也不敢打开自己的铺盖卷,怕惹上虱子。更让人恼火的是床头不远摆了一只大粪桶,大半桶陈尿在粪桶里不断释放着扑鼻的异味,这让她们怎么受得了?而老陈和老张就屈驾安置在房间外的猪圈旁!

见到我们俩,老陈似乎有些自责,连连摇头说:没想到这个队的“接待条件”这么差!

接着老陈和张君提出一个计划:连夜“转移”到江安县去,因为那儿接待知青的准备工作做得比这里好。具体安排是等到下半夜社员睡熟后,悄悄带上行李溜出来,男生挑箱子、女生背包袱,沿来路下山,到公路上拦截过路的汽车去江安。他们俩已经跟女生打了招呼:不要打开行李,睡到两点就悄悄起床等待召唤出发。

我们四个同学中数老谢体魄最健壮,而且豪爽敦厚。这样的“转移”计划无疑需要他“打主力”,他立刻表态赞同。三个人等着我的态度。我很犹豫,主要担心是女生们。走夜路下山,而且是不熟悉的山路,还要挑着行李偷偷摸摸的赶路,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比如箱子摔下山或是有人跌跟斗,后果很难收拾。于是我说:这样走冒的险有点大,明天天亮后再见机行事更好一点。听了我的话,大家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赞同了我的意见。

老陈和张君走后,我和老谢打开铺盖卷,用塑料布往谷草上一铺,和衣睡下。新鲜的谷草发出清甜的稻草幽香,压过了楼下的牛粪气味。心想,我们俩比他们幸运,因为没有粪桶陈尿和猪粪的臭味往鼻子里钻!

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这一个冬至的夜晚,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冬至开始数九,季节和人生的“数九寒天”将接踵而至……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和老谢赶紧爬出牛圈棚,四下望去,眼前竟然是一派山清水秀的田园风光。起起伏伏的小山包林木葱茏,山间是一湾湾水汪汪的梯田。三三两两木壁青瓦的农舍散落在山间田畔,农舍的屋顶袅袅漫出白雾般的炊烟。昨夜人们等着喝汤的院坝里空无一人,但闻鸡鸣犬吠不绝于耳。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丝丝怪味,叫人爱也不是躲也不行。

在一户社员家吃过早饭,队长来了,笑眯眯的对我们说:走,今天就去给你们准备“新房”!

“新房”在一个叫“海棠坝”的地方,离王家沟不远,沿着一个大山包下的小路走几分钟就到了。走近一看,这“海棠坝”名虽为“坝”,其实只是山包下的一处不大的缓坡,并不见半棵海棠树的影子。队长指着坡上一间土墙房屋说,这是队里新修的“公房”,你们知青来了就先住在这里吧!离这新房子十几步远的坡下还有一间破旧的房子,那就是生产队的“现役公房”,它集生产队的保管室、会议室、养猪场(猪圈)诸项功能与一身,实在不堪重负,所以队里才另修“新房”。房刚修好就接到上面的指示要“安置知青”,于是就留下来应付此用了。

走到这“新房”前一看,低矮的土墙有五尺来高,人字形的木架撑起“两漂水”的瓦面屋顶,两头通风,背后就是树木茂密的山坡。推开房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座泥土垒的大灶头蹲在门口——那本是为生产队猪场熬猪食准备的,烧柴草的灶心大得可以放下一只大箩筐。房屋不算太小,是那种进深一丈二、宽三丈六的“三开间”农舍布局,两面五、六尺高的夹墙把屋内分成三间,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是“房间”(即住房)。“堂屋”稍窄一些,那只大灶头就占据了它六分之一空间。

空空的房屋里没有一件家具,尤其是没有床,怎么住人?我们非常迷惑。队长胸有成竹,一点也不理会我们的抱怨和疑问,只顾安排手下的社员忙这忙那。一会儿,一位社员不知从哪家搬来一张旧木方桌和两条长板凳往堂屋里一摆,吃饭休息的家具就解决了;接着,又在靠壁的墙上钉上两只“鸡爬退”,搁上一块长木板,一只开放式的“壁柜”就成形了。床呢?队长说等上山砍树下来就做。现砍树现做床?不知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我心里暗暗叫苦,不知还要在牛圈棚里住多久!

这红岩山是农林兼作的山乡,除了大片的“国有”林场外,每个生产队都有“队有林”,社员的房前屋后还有少量的“自留”竹木,这次为我们做“床”,就是到“队有林”去砍树。

树还没有砍下来,先来了一位社员老李,他手持一把篾刀,把扛来的一捆竹子往地上一扔,霹雳巴拉劈开竹子,又悉悉唰唰的花起篾条。老李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老实本分没有多话,不多久的功夫,几根长长的竹子就在他的刀下变成了几大圈又薄又韧的篾条。我好奇的问:弄这么多篾条干什么?口呐的老李答了一句,我没听明白。

正想再问,只听见屋后有人声响起,几个社员“嗨着嗨着”的抬了一棵砍下的大杉树来到了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这么大的杉树,树干比二碗的碗口还要粗。一个社员说:这还不是最粗的地方,树头已经锯去六尺多长的一截,生产队留下来凑“枋子料”了。“枋子”是川南民间对“棺材”的称呼。杉木耐水防腐,是作棺材的好材料。据说,一棵大杉树只有根部那一段才能够用来作为“枋子料”,往往需要砍到十几棵足够大的杉树才能凑足一副“枋子”。山林管理严格,不能乱砍乱伐,这不,就以“安置知青”为名砍到一棵大杉树,队里趁机赚下一段枋子料,两全其美。有个社员还说,剩下的这段杉木还可以下一截枋子料,队长说先拿去给知青做床用,知青不会拿去当枋子料卖的。我不懂社员们说话的含义,心想:这根原木锯成木料做了床,哪里还有什么“枋子料”呢?

一个木匠模样的社员用一条六尺长的楠竹片子在杉木上比划一通,用锯子把它锯成几段就撂下不管了。我心里奇怪,不分解成木方木料怎么做床?又有社员从山上把大大小小的树枝搬回来堆了一地。只见他们把三根稍粗的树枝用篾条一捆扎,就是一只三脚架。四个这样的三脚架往房间里一摆,构成一个长方形的四个顶角,用斧头把每个脚架的三条腿狠狠的打进泥土地面让它站得稳稳当当,形成“四足并立”之势;然后抬来两段杉木往三脚架上一放,构成长方形的两条长边——这时候我有点明白了:就是两个“床边”!“床边”的两头正好抵住屋子的两堵墙,于是乎土墙便将就作了“床档头”。又有人搬来粗粗细细的树枝隔稀隔稀的捆扎在两根杉木之间当做“床桓子”,捆扎树枝用的也是篾条,原来老李准备那么多篾条就是用来给我们“捆床”用的!我们真有点佩服贫下中农社员的创意和智慧!

接着又有人砍来几根楠竹,只听见哗啦哗啦一阵,楠竹劈成大块大块的竹片,竹片往树枝扎成的“床桓子”上一铺,就是平平顺顺的“床巴折”。再拿几捆谷草往上面一撒,一通地地道道的“山寨大床”就成了!

这时候我们彻底明白了,生产队就是这样为我们准备“新房”的啊!用“因地制宜”、“因陋就简”这两个成语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大家不依,认为这不符合“安置”要求,向队长讨说法。谁知队长早有成竹在胸,豁达的承诺说:马上就动工为知青另修新房、备办新家具。他说:上头说有知青要来,哪个晓得你们来不来、几时来?你们来了,要修房子山上可以砍树木,要盖瓦房队上可以开瓦窑,这岩上比起坝下方便得很啰!

听队长这么一说,我们觉得也有道理。从今天的情况看,生产队和社员都既有诚意也有实力“安置”好我们。于是,大家商量一下,暂时不提到江安县去的事了;但是,也不忙搬到这里来住,以便催促队里早点动工为我们建房。不过,我和老谢的“居住条件”实在太差,忍不住没过两天就从牛圈棚里搬过来睡上了这“山寨大床”……

知青年代

我和老谢从牛圈棚搬到海棠坝的“公房”后不久,老陈和张君、他们的妹妹以及妹妹的同学也搬过来了,一共四个男生四位女生。男生住左首房间,有两通“山寨床”,我和老谢、老陈和张君各睡一通床,两两“抵足而眠”。女生住右首房间。右首房间隔出了一半堆放农具柴草杂物,所以女生们的“居住面积”比男生的少一半,只安扎了一通山寨床。她们说没关系,冬天挤紧点暖和些。这本来是她们的自我安慰也安慰大家的话,没料到很快冬天的威严和凛冽就给了我们一个难忘的教训。

到生产队那天正好是冬至,冬至开始数九,不知不觉中“三九寒天”就来了。我们这些从城市来的知青,从未领教过山乡的寒冬气候,如何御寒过冬毫无经验,这就让我们吃了大苦头!

一天夜里,我们四个男生突然都被冻醒,只觉得寒冷异常,把棉被紧紧的往身上裹了又裹,又把所有的衣物搭在棉被上都无济于事。听见有人牙齿打着架嘟嘟囔囔:“要整整整整……死人啰……”不知是在说梦话还是说“醒话”。有人探身用手电筒一照,哎呀!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进了房间,我们的被窝上都落上了雪花。

下雪了!这红岩山地势高峻,气温远比平坝丘陵地区低,三九天下雪当属自然。但我们之前却没有想到这层。队里安排我们住的这间“公房”是川南乡间那种简陋的土墙瓦房,五尺来高的土墙,墙头上安放三尺多高的三角形木梁架支撑屋顶,房屋两头的梁架都空着没有封上,为房屋留下两个大大的“天窗”。那天生产队为我们布置“新房”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山寨大床”吸引了,没人想到防风防寒的事。搬进来住下后,我们仍然书生气地认为这“天窗”的创意不错——既通风又采光,没想到在这数九寒天里它成了寒风和飞雪拜访我们被窝的“通途”。

男生住的房间正当西头,西北风从我们这头的天窗灌进来,再从房屋另一头的天窗吹出去,这一场“穿堂风”把“室内室外”的气温和气候调节得别无二致,雪花也随着寒风大大方方潇潇洒洒的光顾了我们的被窝。女生房间处于背风位置,而且他们的床小人“挤得紧”,比我们男生好过一些。我们四个男生多半夜被冻醒后,只好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等待天亮,你一句我一句的责骂生产队“黑心黑肠”不把房屋给我们弄好,同时也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懊恼。

天亮开门一看,雪停了,但是外面的泥路溜滑泥泞,寒风刺骨,不见一个社员的人影。冬季本来是农闲季节,如此风雪天气,生产队不会出工干活的,找不到队干部也看不到社员,只有靠自己想办法了。转到屋外一看,墙角下正好有几块杉树皮可以用来遮挡房头的天窗,但是如何把树皮固定到木梁架上去呢?

正束手无策时,转机来了。眼尖的张君看见与我们房屋隔冲相望的农舍里走出一个人来,是老孟!张君一下子就认出来,赶忙叫喊老孟过我们这边来说话。老孟大约三十来岁,本来是坝下的人,她的姐夫是我们这个大队的支书,靠这个关系他就入赘到本队来了。由于是“外来户”,所以他跟我们这些同样是“外来人”的知青比较谈得拢,尤其是和张君以“老张”、“老孟”互相称呼。听到老张呼喊,老孟慢吞吞地走过溜滑的田埂来到我们的房前,两只手在衣裳前襟遮盖下捂着一只烘笼,赤脚蹬着一双破布胶鞋。

见到老孟,我们立刻有了精神,先向他诉说了一番昨夜风雪之苦,趁机骂了队干部一通(老孟这样的社员一般都和队干部有“过节”),然后又装着什么都不懂,问他怎么才能把这天窗堵上?老孟不假思索就回答道:拿几根篾条把杉树皮穿起挂到梁架上就要得了嘛。我们几个立刻喝彩称赞老孟你真有办法,紧接着就说今天就请你老孟帮忙给我们弄好怎么样?听到真要他动手干这事,老孟立刻面现难色。但我们不放松进攻,四个人请的请求的求劝的劝激的激,老孟不一会就被我们“拿下”,以颇为慷慨的语气答应下来。

于是,他把自己手头的热烘笼移交给我们自个儿返回家去,不一会就带着一把蔑刀和一根新砍下的水竹过来。他把竹子劈开花篾条,这时才看见他冻得通红的双手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冰口”,蔑刀在他手上抖抖索索,我们看在眼里便不由自主的少了话语,担心他分心伤着了手。用篾条穿杉树片的时候,老孟的手好像僵硬了,平时细软的篾条似乎像粗硬的钢丝那样不听使唤,我们才明白开初他为何“面有难色”。终于杉树皮一块一块的挂上了梁架,房头的天窗被遮档得差不多了,我们赶紧把烘笼还到老孟手里,请他到我们的房子里坐下……

几块杉树皮并不能把房头的天窗封挡严密,但是有了它们的存在风雪从此不能畅通无阻的闯进我们的房屋肆虐。我们八个知青在这个通风良好采光不足的土墙房子里渡过了两个冬天,直到下乡后的第二个春天生产队建好新的知青房,我们才从这里搬走。

刚下乡不久就想家了。大概家里的人也同时在牵挂着我们。那时的交通和通讯的落后状况绝非90后、80后以至于70后的现代人类们想象得到的,整个红岩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一个乡)就只有公社办公室有一部手摇式电话机。要想用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是绝不可能的,不仅是公社的电话不会让知青随便用,就算给你用了,那个知青的家里又装了“座机”呢?要寄一封信,需要走二十多里路到山下的胜天公社邮电所去,如果家里来信就更难收到了。

我们12月22日下乡到了红岩,算来一个多月后就是春节,春节肯定是可以“请假”回家的。但是,实在想家了,也想给家里人报个平安,所以,等不及春节到来,我们就想出一个名正言顺的回家一趟的主意——回城为生产队买盐!

在那个物资出奇匮乏、什么东西都要“票证”的年代,食盐也成了稀缺之物。民以食为天,盐为百味祖。无味之食难以吞咽,而食盐所含的钠和碘等更是维持人身体健康必不可少的元素。川南农家旧时就有“不饱不饿三石谷,不咸不淡九斤盐”的说法,将佐菜的食盐和做饭的稻谷相提并论,可见食盐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一人一年食用“九斤盐”似乎有点过分,但是如果你了解四川农家夏季泡青菜、冬天腌腊肉的传统,就知道这食盐的用量是万万少不得的。可是那时的食盐“供应量”应付平日里作菜倒还过得去,到了泡咸菜、腌腊肉的季节就有很大的“缺口”了。

我们到生产队不久就得知这个情况,社员们为泡咸菜腌腊肉缺盐发愁。我们突发“灵感”,由老陈和张君出面主动向队长提出建议;我们八个知青回城一趟,为队里买二百斤盐回来分给社员腌腊肉。来回的路费知青自己负担担,买盐的钱知青先垫付,回来后队里按实价给我们;但是要求队里认可我们这趟买盐之行算作“出工”,给我们适当记点“工分”就行了,来回只要五、六天时间。冬季本来就是农闲季节,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知青无事可做,队里正为此发愁——生怕知青们闲得无聊无事生非。我们提出的这个买盐挣工分的建议,无疑对双方都 “一举两得”,于是立马得到队长的应允,只是附加一个条件:盐买回来了才能记上工分。

二百斤盐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不过,我们心中有数。因为自贡美誉为“盐都”,本来就是产盐之地,自贡城市居民的食盐从来没有受到过“定量供应”的严格限制,只是为了防止外来人员到自贡非法套购,盐店卖盐要验看本市居民的“粮食本本”(购粮证)或是“生活本本”(副食品供应证)。只要手持自贡城市居民的这两样“本本”,到一家盐店买上五六斤甚至七八斤盐是不成问题的。用自家的“本本”,再向邻居亲朋借用两三个“本本”,二三十斤盐的“采购任务”一两天之内就可搞定。我们八个知青,四个男生四个女生,男生每人买三十斤,女生每人买二十斤,凑集一起正好二百斤。其实还可以多“采购”一些,但是卖盐容易背盐上山难——要走四十多里路!所以我们“量力而行”只以二百斤盐为“立项标的”。

得到队里批准后,我们欢喜非常,每人背上一个竹编的“夹背”(背篼),大摇大摆的离开了生产队。出发的头天晚上刚下过雨,我们急着要回家,顾不得泥路溜滑一大早就出门。在红岩山上走了十来里山路,穿过属于南溪县的和平公社的地界,到马家岩岩口下山。我们都穿上了下乡前特意置办的“水胶鞋”,但是山路崎岖溜滑难行,一路上不时有人发生跌跤的“险情”,大概数我跌跤次数最多。下山后坝下的路好走些了,接近中午到了长江边的李庄,一共步行了四十多里。然后坐小渡轮溯流而上到宜宾,再乘坐火车回到自贡,到家已是傍晚了。

见到我们回来,家里的人又惊又喜。我们将此行的来龙去脉向家里讲清后,大家都很高兴。第二天就张罗着买盐,二三十斤盐很快购齐。那时一斤盐只卖一角几分钱,垫付几块钱还不是很大的负担。但是三天时间一晃而过,我们只得相约返回红岩。还是沿着回家那条线路,一大早离家坐火车到宜宾,然后乘渡轮到李庄,在步行四十里会生产队。回山走这段路就比下山显得艰难得多了,虽然天晴没有路滑跌跤之虞,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二三十斤的负重,更有一腔五味杂乱的心情。身上有重负,巴不得早一点上山弃之而后快;但每向红岩山方向走近一步,就意味着离漫漫无边的插队生活又近了一步,真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终于在傍晚又回到了我们在海棠坝的房子。放下背篼,身上的负担解除了,莫名的忧愁又回到心头。

第二天向生产队交割清楚,队里上上下下都很高兴,而且按事前的约定给我们记上五天的工分:大概是按照社员中等劳力的工分水平,男生一天记8分、女生一天记6分,我们也比较满意。这事传开后,别的生产队也有知青仿效我们,回城为社员买盐。但是,不知是因为队干部摸准了知青的心理动机,还是因为有些知青的风格高调,有些生产队只给知青几天回城买盐的期限却不记工分了。

知青年代

回城买盐挣了点“杷杷工分”后,我们又为如何挣工分犯愁。

下乡的第一年国家保证知青的口粮供应和基本生活费(一个月几块钱),从当年秋收起知青就要在生产队分粮同时停止国家照顾,生产队分粮要按头年挣的工分兑现,如何挣得足够的工分分口粮对每一个下乡知青都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大问题。我们都是十多二十岁的年轻人,从小在城里长大,不会干农活,体力和耐力也比社员差得多,要同社员一样的到田地里出工挣工分肯定没戏。我们有些着急。殊不知生产队干部比我们更着急。因为他们眼看我们这一帮知青成天无所事事,也怕我们混过一年后没有挣够工分分口粮会找他们惹事。也不知是那位干部还是社员灵机一动,出了个好主意——让知青们去“巡山挡柴”!

原来,这红岩山是一个有名的林区,岩上除了成片的“国有林”外,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队有林”。所谓“队有林”就是生产队田土之间的山坡上的林木。这林木是生产队的重要资源,也是社员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仅从这经济利益出发,护林就是生产队的大事,当然那时还没有提到“生态保护”的高度来认识。可是,生产队人稀地广山头多,护林很难办。伤害林木主要有两股力量。一是专业盗伐团伙,他们往往趁月黑风高夜潜入山林盗砍经济价值高的杉木,因为杉木可以作棺材料比较值钱,这股力量人少心黑危害大,是公安部门的打击对象。二是方圆几十里坝下上山来打柴的农民,有些人在打柴过程中顺便搞一点伤害林木的“小动作”,比如砍掉幼树,斩断成材树的树梢等。这股力量人多势众,生产队的干部社员胆小不齐心,都害怕“得罪人”以后下山赶场要遭到报复,因而对之奈何不得。知青来了,农民都“怕”知青,正好可以利用来对付这股上山来的砍柴大军。

队长向我们交代了“三不准”政策:一不准砍幼树、二不准砍“树颠颠”(树梢)、三不准砍大桠枝。让我们在生产队地面巡山守路口,检查过往砍柴的人,发现有三种情况之一者就把柴担子“挡”下来,送到队上的猪场去煮猪食用。我们虽然知道这事有点棘手,但是一来年少气盛,二来正在为不会农活挣不了工分发愁,便高高兴兴的接下了这个“活路”。我们也打了个假公济私的“小算盘”,向队长提了个附带条件:如果挡下的柴多了队上煮猪食用不完的我们也可以自己留点下来烧锅煮饭。队长呵呵一笑,不知他是应允我们这个要求,还是认为我们不可能“挡”下那么多的柴?

第二天,我们八九个知青就分头到生产队地界的各个山头去“巡山”。先礼后兵,见到上山打柴的人,就喊话宣布“三不准”;然后就两三个人一组,分头把守着几条大的路口,检查下山的柴担子。生产队正处在同南溪县的和平公社交界处,南溪方向的坝下上山打柴的人,来回都要从我们的地界通过,过往的柴担子很多。由于长期没有人敢管这批砍柴大军,毁坏林木的现象确实很惊人。有的砍柴人认准一棵半大的树“剃桠枝”,把整棵树大大小小的桠枝剃个精光,然后趁无人之际斩断树梢,过一段时间这棵树就死掉了,就又以砍“死树”之名把这树当柴火砍走。还有的“雷人”上山打柴只带一把柴刀,一切均“就地取柴”,柴枝砍够挑子了,就砍根竹子花篾条捆柴,柴捆好了,又顺手砍下一棵杉木幼树当千担(扁担),于是悠悠然挑柴下山。因为“违规现象”太严重,我们“出手”也狠。检查柴担子时,只要看见柴捆里面有稍微粗大一点的柴枝,就判定是违反了“三不准”(这也是队上教给我们的简便“识别”方法),将其连人带柴挑子挡下,先取下其砍柴刀,再集中“押送”到生产队的猪场,然后视其“违规情节”处理。凡可以明显认定是砍了幼树和树梢的,柴刀没收,警告后放行,其他的就归还柴刀放行。这也是我们根据生产队的要求自己兴的“区别对待政策”。第一天下来,就“押”了二十多挑柴担子回来。以后几天,天天都有类似的收获,柴刀也没收了十来把。海棠坝猪场四周堆满了我们“挡”来的柴捆子,我们也趁机解决了烧柴问题。队上干部社员也认可我们的“功劳”,给我们记工分也就名正言顺了。

可是,没过多久,这样“巡山挡柴”就惹出了祸端。

那是一个赶场天,我们几个男知青一起下山到际天坝买供应粮和生活品,只留下四个女知青巡山。这四位女生“巾帼不让须眉”,不到中午时分居然就挡下了十几挑柴担子押回来。走到离海棠坝还有一两百步远的地方,正遇到队上一些社员在坎上的地头干活,见到这十几挑柴担子顺着田坎小路牵着线线的被几个知青押着乖乖的走过来,他们立刻停下手头的活路看“稀奇”。谁知这情形激怒了窝了一肚子火气的砍柴人。为首一个小伙子一下子把肩上的柴挑子扔下地来,同女知青们争辩,说他没有违规砍树;女知青不甘示弱,坚决认定他砍了“大桠枝”。双方争论得十分激烈,整个柴挑子队伍只得就地停下,而地里的社员这时竟只顾埋头干活,无人敢啃一声。小伙子声称自己是山下的“回乡知青”,我们这几位女知青仍然一步不让。(因为有那么多社员在旁边盯着不敢“徇私”啊!)哪知小伙子越说越激动,突然夺回柴刀,对准柴挑子猛然挥去,只听见“唰唰”两声,他那一担柴立刻散了一地,随后转身便走,边走边放出狠话:“山不转水转,看老子把房子给你车三转!”见他这么一走,其他被“挡”的人也全都一哄而散,留下散乱的柴挑子摆了一路。

事发十分突然,几个女生全都给吓懵了。等回过神来后,只见一个个柴捆子乱七八糟摆了一路,队里的社员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转移到哪里去了。突然一个人想起,出来时忘了锁门!担心和恐惧立刻涌上她们心头。“看老子把房子给你车三转!”那个人的恐吓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我们住房就在海棠坝猪场旁边,那个人会不会沿着路找去“车三转”?何况门又没有锁上啊!她们决定男生没有回来之前不要回屋去,以免发生意外,但是最好有人先去把门锁上。谁去呢?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张君的妹妹因为自己年纪稍长个子最高自告奋勇回去锁门。

小张向海棠坝方向走去,其他人在原地等候。她没走多远,转过一个湾,就望见一股浓烟从我们的房子方向冒出来,小张一下子腿就软了。她赶紧再走几步望去,只见我们的房子房门大开,烟子一股接一股从房里冒出。“真的出事了?”她不敢再往前走,停下来瞭望了好一阵子,看见烟子渐渐散去,房子里又一直没有别的动静,她才又鼓足勇气,一步一步捱过去。终于走到门前,朝屋里头看了一眼,小张立刻瘫坐在门槛上……

四个女知青“巾帼不让须眉”,挡下十多挑“违规”砍柴的柴担子,又同一个自称为坝下“回乡知青”的小伙子发生了激烈冲突,那人扬言要“把房子给你车三转”!这下子把几个女生吓懵了,不敢回屋去。小张一个人鼓足勇气回去锁门,一步步终于走到门前,朝屋里头看了一眼,立刻瘫坐在门槛上——她看见我们几个男知青回来了!

原来,我们那天下山赶场出门比较早,又不放心这几个女知青单独巡山,所以买完东西早早就赶回来。回来一看女生们还没有收工回家,就勤快了一回,忙着烧火煮饭。小张刚才看见一股浓烟从房子里冒出,正是我们刚生火是冒出的黑烟。赶场一趟来回走了四十多里路,大家都累了,一边做饭一边坐下休息,所以小张在外面瞭望了半天不见房里有动静。走到门前看见是我们回来了,她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再也支持不着已经十分疲乏的双腿,因而一下子瘫坐到了门槛上。

张君看到妹妹这个样子忙问:“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呢?”

小张连连说:“惹祸了,惹祸了!”然后气喘吁吁语无伦次的把刚才发生的一幕说了个大概。

我们几个先是一惊,不知发生了多大的事变,后来听到她们四个都没有发生意外,也就一块石头落地,赶紧出门喊话把呆在外面不敢回家的三个女生叫回来,然后去“收拾残局”——把那些散在路边的柴捆子弄回了海棠坝。

四个女生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把事变经过描述得异彩纷呈,她们仍然心有余悸,不断向我们强调事态的“严重性”。作为同学和兄长,我们几个男生一个劲安慰她们“不要怕!”“有我们来展扎!”吃过午饭,安排她们去休息,我们几个聚在房里分析形势、商量对策。

我们认定,被女生们惹怒的这个伙子很可能是坝下一个有点“脸面”的“人物”,他没想到自己败在几个女娃子手下,脸面过不去,恼羞成怒,才作出那样的举动、放出要“报复”的狂言;如果他真的要来报复,不大可能单枪匹马上山来找我们寻衅,但是也不排除他邀约几个同伙上山的可能性,或许他真的会来袭扰我们的住房,因为他放言“房子给你车三转”。

我们进一步分析,统一了三点认识:首先,解决这个问题不能指望生产队,只能靠我们自己。第二,分析双方的实力,他是单家独户的本地“回乡知青”,我们是有组织的外地“下乡知青”,红岩山上的自贡知青有六十几个,周围生产队里我们的同班同学好朋友就有二三十个,优势在我们一边。何况我们巡山护林有理,他违规砍柴理亏。第三,既要按最坏情况的预备应对措施,更要摆出自己的“威风”,瓦解对方的报复念头,收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这样一分析,大家有了信心,作出三条应对措施:第一,女知青们近期不去巡山,也不要留在家里,跟着社员一起出工,以防万一。第二,男生巡山两人一组,互相有个照应。第三,最重要的是要“攻心为上”,充分展示我们的信心和实力,照当年的时髦说法就是要“把劲提够”。

怎样把“劲”提够呢?我们一致把老谢推为“威慑武器”。老谢身高一米七几,身材魁伟,从小就爱好体育锻炼,一直都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在同学中就有“大炮”的诨号,一下乡又被社员们尊称为“谢大汉”。下乡之初,张君又为老谢杜撰了一个“全国武术比赛第七名”的头衔,在红岩公社的干部社员中四处宣扬,本来是想震慑当地农民不要欺负我们知青,没想到这次正好派上用场。(为什么要说“第七名”呢,因为按常规前六名是记录再册的,第七名查无对证。)

第二天,女知青同社员一起出工,几个男知青照样去巡山,与往日不同的是每人手上提了一根木棍。本想找寻上山来寻衅的人,谁知山上格外平静,打柴的人也比往日少了许多。一天过去,风平浪静,我们也没有去栏下什么柴挑子。又过了一天,还是这样。事情没有一个结局,我们反而有点沉不着气,晚上商量了一下,决定要“主动出击”,通过上山来砍柴的人把我们的“话”传下去。

于是,张君和老谢在山上到处转悠,物色可以“传话”的打柴人。果然找到一位上山砍柴的回乡知青。张君先发制人,问他知不知道前几天女知青“挡柴”的事?那人回答说:“呵!坝下都传遍了,说岩上来了一拨知青“挡柴”,男的都是高大汉,四个女的更不得了,一样高矮的个子,头戴清一色的白草帽,脚穿清一色的塑料凉鞋……”

张君和老谢听了差一点忍不着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这四个女生竟然被传得这样“神”!她们戴草帽穿塑料凉鞋是事实,四个人个子也差不多高矮,但都只有一米五几,没想到她们惹出了事变连自己都被吓懵了后,反而被山下的农民传得如此“神奇”。张君和老谢忍着笑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说:“你们知不知道,那四个女知青都是我们几个同学的妹妹,平时我们都要让她们几分,你们哪个敢惹她们?”那人忙说“怪不得那样厉害!没得人惹得起她们。”

张君接着又问这人认不认得哪个口出狂言的伙子?回答说那个小伙确实是坝下一位小有名气的“人物”,但是,他提的是“虚劲”,哪里敢上山来跟知青较劲啊!

张君却毫不放松,趁势说下去:“我们倒是在等着他上来呢!”随手用大拇指指着旁边的老谢,说:“你们认不认得他嘛?全国武术比赛第七名!”老谢在一旁瞪着一双大眼不啃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似笑非笑睥睨一切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更增加了无声的“威慑力”。那个砍柴人抬头望了一下老谢,竟然不敢与之对视。

老张于是趁热打铁,对那人说:“麻烦你下山给那伙子带个信,不服的话就上来较量一下,再不然就告诉我们他在哪里我们下去找他也行。”其实张君这话大有“提虚劲”之嫌,因为人家前面已经说过了不敢上山来,他哪里还敢自我暴露招惹是非呢?听话的人一下子就楞着了。

张君不失时机的马上转了口气,说:“其实我们也是受了生产队的安排才来挡柴的,也晓得你们上山砍柴的辛苦,尤其是坝下的知青,只要不是有意跟我们过不去,我们也不会弯酸(难为)你们的。”那人一下子高兴起来,连说:要得要得!我把你们的话转到。

又过了两天,这位传话人果然上山带来消息,说那个放出“狠话”的小伙“服了”。“能攻心则反侧自消”,女生档柴惹出的风波就这样让我们给平息了。全队知青的团结和智慧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老张的能言善辩,老谢的实力展示,更是功不可没!

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自此,我们巡山护林的“威风”大涨,压下了“砍柴大军”毁坏林木的势头。渐渐的我们判断违规砍柴的经验也丰富起来,不再机械的根据柴枝的大小为根据,对上山来的知青(主要是回乡知青)更是适当网开一面。因而此后两年多的巡山档柴中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冲突事端。生产队对我们更是信赖有加。如果我们出工干农活“歇”了一段时间没有去巡山,队长或队干部就会在收工后“顺道”来我们的房子,说上一句“这两天来打柴的有点凶啊!”或是“哪里哪里有棵树颠颠遭砍了”之类的话,我们立刻回应道:“明天就上山去看看!”于是,第二天,我们男知青少则一两个、多则三四个(有时也让女知青一起出动),便雄赳赳气昂昂悠悠然的巡山去了……

知青年代

女生“挡柴”惹出的风波平息了后,我们巡山更注意策略讲究分寸,加之上山来的人也小心砍“老实柴”,挡下的柴挑子越来越少,这样一来,我们自己的烧柴就成了问题。

我们队七八个知青一起开伙,社员给我们打了一座偌大的柴禾灶头,安上一口可以装下一担水的大铁锅,灶心子足可放下一只大箩筐,真真的是一只吞柴吐火的“柴老虎”!知青烧柴又大手大脚,除了一日三餐烧锅做饭以外,还要烧喝的开水用的热水(冬天早晚洗脸洗脚、夏天收工后洗澡),后来喂了头猪儿又要天天煮猪食,柴禾消耗量非常可观。在农村插队,“油盐柴米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中,后三件可以从简省略,前四件却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油盐”可以去买,“米”可以挣工分去换,这“柴”就只有“自力更生”了。许多当过知青的人都知道,这柴禾有时竟比粮食还棘手,如果没有柴烧锅,这“米”就煮不成“饭”!

当初我们之所以选中红岩山插队,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看中了这里是林区,“烧柴”的问题好解决。上山后一看,社员们烧锅做饭用的第一是“草”,第二才是“柴”。“草”的来源有二,一是去砍漫山遍野的蕨鸡草,二是收庄稼留下的秸秆,主要是包谷杆、麦杆,稻草用来喂牛和盖草房不用来烧火。社员们喜欢烧草,因为可以得到很多草木灰用作肥料。“柴”的来源也有两个,一是剃树桠枝,二是打树疙兜;当地社员都很本分,砍树当柴烧的很少见。

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烧这样的“柴草”。在社员家里见识过烧草的“壮观”景象,一大把半干半湿的蕨鸡草塞进灶心,只见“哄”的一下一股火苗冲出灶门,浓烟和黑灰随之满屋飞扬。有的女生学着去烧火,差点没把头发给点燃了,那可真是相当的危险!况且我们海棠坝的房子里,“厨房”与“寝室”之间几乎没有隔离,这样的“燃烧方式”既不卫生又不安全,因此不能烧“草”。烧树桠枝树疙兜之类的“柴”我们也觉得有困难。剃桠枝吧,我们没有梯子、长刀之类的工具,更不敢冒着危险去爬树;打树疙兜吧,刨一个大树疙兜要花很多时间,刨出来后我们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弄回来,何况这树丫枝树疙兜本是山上山下农民兄弟的生“柴”之道,我们何必同他们争呢?大家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统一了思想——上山砍树当柴烧。我们在海棠坝的住房紧靠着一个不小的山包,山上林木茂密,周围只有我们一座房子,上山的小路紧靠我们的房子当头,干部社员平时很难得到这山上去一趟,这分明就是我们的“山头”。在这山头上砍树既隐蔽又近便,我们决定上这个山头去“就近取柴”。

打定主意后,我们又作了充分的“前期准备”。首先是摸清队上的虚实,看看砍什么样的树造成的影响最小。旁敲侧击探听一番后,得知这山上有三种树私自砍不得:一是杉树,杉树大的可以做“枋子料”,小的可以打盆盆桶桶,是生产队 “副业”收入的主要来源;二是松树(当地叫“虫树”)砍不得,那是修房造屋的原材料;三是稀有树种,比如香樟、楠木之类。当然果树也不能砍,其原因不言而喻。其它的树木统统被称为“杂树”。“杂”者,种类多且地位低之“蔑称”也。杂树中被认为最无用的有水冬瓜、丝李子之类,只能当柴烧。我们还特意打探了社员对青杠树的态度,因为青杠树作烧柴最“熬灶”,而且是烧“杠碳”的材料,原以为队上会看重它们,谁知干部社员对青杠树同样不以为然,我们暗暗高兴。

其次就是学习砍树的技巧。砍树尤其是砍成材的大树,不仅要有力气和耐心,还必须掌握按照预定方向把大树“放倒”的技巧,不然的话,砍倒的树轻则被别的树木架着倒不下地,重则打伤砍树的人,或者打坏附近的房屋。看过几次社员砍树以后,我们琢磨出了其中的奥秘。其实说来也简单,砍树前要仔细选准林木稀疏、无人无障碍物的方向为“放倒”的方向,砍树时在树的根部一圈均匀砍伐,关键是放倒方向的砍口要比其它方向更深更低一些,让大树的重心向着预定的方向慢慢倾斜,最后就会被乖乖的被“放倒”。

“前期准备”做得差不多了,我们便踌躇满志选定一个晴天的下午动手。吃过午饭后,让女知青都去出工向社员们施放“烟雾”,讲我们四个男生躲在家里打扑克牌。其实老谢早已把砍树的斧子磨得锃亮飞快,老陈又到社员家借来一把锯子,等女生们出工走后,估计社员们也差不多都去地里干活去了,我们四个便脚穿筒靴身穿护肩还戴上手套,全副武装的提起斧头锯子悄悄的绕到房屋背后的山坡上去了。走到半坡上,老陈和老张指着一棵大青杠树说:这棵怎样?看来他俩事早就来“侦察”过了。一看这棵青杠树,挺拔的树干有碗口粗细大小,至少有三丈多高,树丫分支少,正是我们想象中的“理想对象”。再看这树周围,顺着山坡的方向正好有一个林木稀疏的空挡,这又是理想的“放倒”环境。唯一的不足是离我们的房子略近了一点,如果它倒下的方向偏了,树梢可能会扫到房顶上,但这不是大问题,因为我们对把握“放倒”方向颇有信心。

立刻动手,先用锯子锯了一阵。本来以为用锯子要省力一些,谁知没有锯进多深锯条就被卡着了,只好小心的把锯子退出来,老老实实的用斧头砍。四个人轮番上阵,砍着砍着就觉得气力不支了。这时候我们才发现犯了一个绝大的判断错误——这棵树看起来只有碗口大小,那只是我们眼睛平视的印象,在这大树林立的山头上,这个“碗口大小”的印象明显估计低了!(砍下山后估量了一下,它的胸径有将近30厘米!)况且砍树要砍它的树根部位,虽然树干只有“碗口大小”,根部却足足有洗脸盆那样粗大!这么粗壮的根部位要一斧一斧的把它砍光,其劳动量远远超过了我们以前的想象!后悔已经晚了,放弃更不可能,只得硬着头皮砍下去。

我们四个人中要数老谢体力最强,张君次之,而我最弱。能力虽有大小,大家都各尽其力,争相轮换,要赶在社员们收工回家前结束战斗。看看太阳要落坡了,脸盆粗的大树根部终于被砍成一个上大下小的圆锥体,圆锥的最细处只有茶杯粗细,大树它再也无法依靠这一点尚未砍断的树心部分支撑自身的重量,终于开始倾斜动摇。我们的“砍口”掌握得蛮好,青杠树在自身重心的作用下顺着山坡方向倾斜。这时老谢叫我们三个让开,他侧身站在与大树倾倒方向垂直的位置上,双手挥动斧子对准那没有完全斩断的树心稳稳一击,大树便开始慢慢倒下,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那茶杯大小的树心部分渐渐裂开,最后完全折断,大树也就最终轰然倒地,而这时我们四个都已经退在安全地带,紧张的睁大眼睛注视着这第一棵被我们“放倒”的大树倒地的壮景。

青杠树“放倒”的很成功,它完全按照我们预定的方向顺着山坡倒在林间空挡里,既没有被别的树木扛着,更没有打着我们的屋顶。我们四个除了手上打起了几个小水泡以外没有任何损伤。第一次砍大树取得“完胜”,我们都喜形于色。

把树砍倒并不是最终目的,还得把它搬运回家。我们稍微歇了一会,就用锯子把大树原地锯开,先锯下带桠枝的树梢部分,再把树干锯成四段,每段约四、五尺长短,四个人一人一段扛下山去。说实话我们过去谁也没有扛过这么重的东西。老陈和老张首先扛起在前面开路,接着老谢帮我把木头扶上肩,鼓励我一定要咬牙挺着扛下去,他自己蹲身弯腰用力拱起那段最粗大的木头,随我后面一起下山来。下山的“路”虽然不长,但是坡坡坎坎上杂草桠枝密密扎扎,肩上又扛着那么重的木头,脚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扛到房子前面往地上一扔,四个人都坐下不想动弹了。

坐了好一阵,老张终于吐出一句此时四个人都想说的一句话:

“以后再也不去砍……”“不去砍这样大的树子了!”

这棵青杠树确实太大了,劈成的柴块堆了一大堆,足足烧了六七天。

此后,上山砍柴便成为常例,长则隔上三五天,短则隔一两天,我们就要去砍一棵“杂树”回来当柴烧,但是,再也不敢砍大青杠树了。在红岩插队的两年多时间里究竟砍掉多少棵树当柴烧,我们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不过,山上的林木并不见少,队里的干部社员也一直“视而不见”,从来没有一个人为此在我们面前说过一句话。我至今都弄不明白,红岩山淳朴的乡亲们为啥对我们如此的包容?

一方面巡山护林,一方面又砍树烧柴,这就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的发生自相矛盾的事情。功兮?过兮?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我们队七八个知青一起开伙,吃菜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以前在城市长大,家里一年四季都是买农民挑上街来卖的蔬菜,就以为到农村插队吃菜不会成问题。谁知到了红岩山一看,当地的社员并不种什么蔬菜,他们的“自留地”里大多是种填肚子的粮食或者喂猪的饲料,小麦红苕苞谷豆子之类,种的蔬菜不仅数量少而其品种单一,主要是做泡咸菜的青菜之类。社员们自己尚且不种不吃新鲜蔬菜,又哪能供给我们呢?就是给钱也难买到啊!没有办法,只有“自力更生”种菜。

我们到海棠坝住下不久,就让生产队划了一小块地给我们种菜。打听了一下那个季节可以点萝卜,便下山赶场买回萝卜籽。因为经历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自然灾害”时期农场劳动的锻炼,挖地打窝窝下种子之类农活我们也马马虎虎会做,还知道下种之前需要“施底肥”。没有肥料就到紧挨着的生产队猪场粪坑去挑。挑猪粪时偶然发现保管室的墙角是破的,漏出了被社员称为“黑面面肥”的过磷酸钙肥料。(因为过磷酸钙的比重大,队上把这些肥料靠墙堆在保管室屋角,结果竹编泥糊的墙角被压破漏出肥料来。)我们喜出望外,因为在学校学习过这磷肥正是促进庄稼结果的好底肥,于是用手把“黑面面肥”掏将出来,一个萝卜窝里放进一捧。没想到我们穿的“筒靴”脚印在保管室外留下了“铁证”,让守保管室的社员立刻判断是我们知青刨了“黑面面肥”。队长找到我们,我们也只有“供认不讳”,又强词夺理说那黑面面肥是自己“漏出来”的。队长倒也没有多加追究,只要证实是知青“拿”的不是社员“偷”的就行了,反正这肥料是下到地里了没有被我们当饭“吃”掉。后来我们的萝卜长得又白又大,社员们在背后议论:为啥子知青种的菜比我们种的长得还好?他们忘了我们掏“黑面面肥”的事情。这茬萝卜对我们很珍贵,连萝卜缨缨都没舍得扔掉,全部洗干净做成了“咸菜”。

见到萝卜种得好,队上又划了一块更大的干田给我们,我们全部种上四季豆。可能是不想再让我们就地取“肥”,队上划给我们的这块地离海棠坝比较远,我们只好种“懒庄稼”。但是“地蚕子”不让我们偷懒,只得收工后到地里去捉虫,捉到后格杀勿论。四季豆还没有结上,萝卜已经吃光,天天吃萝卜缨缨咸菜不是个经,我们便天天琢磨到哪里去跳一次“丰收舞”,弄点新鲜蔬菜回来改善一下伙食。

一天,张君巡山回来说,他发现一处僻静的地头还有黄瓜,估计是本队一位姓陈的社员的自留地。大家一听都兴奋起来,于是精心策划了一个“摘(偷)瓜行动”。

到了赶场天,我们四个男生一齐去赶际天坝,买了一只大泡菜坛装在稀眼背篼里背上山,回队时特意绕道到了那块黄瓜地。一看果然是个僻静的地方,对面的山坡上只有一所静悄悄的茅草房,那就是本队那位姓陈的社员的房子。黄瓜地就在路边的坎下,黄灿灿的大黄瓜挂在用竹竿支起的半干的枝藤上,十分显眼。事不宜迟,四个人立即按预定的方案行动。陈公放风,张君和老谢跳下瓜地摘瓜,我守着背篼接过瓜放进空泡菜坛。不过三五分钟,坛子就装满了,而地里的黄瓜似乎不见明显减少。我盖上泡菜坛的盖子,背起背篼就走,他们三人把我夹在中间护卫着。回去的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没想到“摘瓜行动”完成得如此隐秘顺利,有人吹起了轻松的口哨。

走到桉子山垭口听见收工的钟声敲响了,担心直接回海棠坝的住房会碰见收工的社员,我们就转向桉子山去,在那里生产队给我们新修的房子还没有竣工,平时少有人过往,打算先去那儿躲避一会再把黄瓜背回海棠坝。桉子山垭口到新房子只有两百多步远,三四分钟就可走到,但是只有一条独路,如果中途遇见社员是无法回避的。这时我的心里在打鼓:千万不要在这里碰到什么人。谁知怕啥就偏来啥,刚走到一半,突然从新房子里冒出一个人朝着我们走来!仔细一看,是生产队的记分员老罗。我们才想起,这段时间老罗常来桉子山了解修房的进度,顺便就在房子里核对计算工分。桉子山垭口是老罗回家的必经之地,因此他要和我们对面“撞过”。躲避已经来不及,半途折回更会引起怀疑,我们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位记分员老罗为人公正厚道,平时同我们相处也比较融洽,一会儿他就和我们碰上了头。老罗恭谦地让到路旁等我们过去,我们口头上敷衍着同他打招呼,心里却巴不得他快点离开。我同老罗擦身而过,他一眼就看见了我背上背篼里的泡菜坛,随口问道:“在哪里买的啊?”我只回答一声“际天坝”就匆匆向前走去。谁知我们一走过,老罗竟然不回家了,转过身来尾随在了我们后面。这会儿我们四个的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这位老罗想干什么!老罗有一句无一句的同我们搭话,我们心怀鬼胎,也有一搭无一搭的应酬着。

这最后二三十步路就像走了好长时间,我背上的背篼也似乎特别沉重。好不容易走到新房子门口,我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屋角的一个木工长凳前,小心放下背篼。谁知背篼刚一放下,这老罗就跟到了我的背后,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伸将过来揭开了泡菜坛的盖子。一时间,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我们五个人都楞在了那里。

张君的反映最快,抢先发话说:“这是……这是老陈送给我们的黄瓜,给我们当菜吃的……”谁知张君的话音刚落,这老罗却狠狠地抛出一句:“啥子黄瓜啊?这是黄瓜种嗒!”

我们立刻被“雷倒”,一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老罗喃喃的说了一句:“我就是想买一个泡菜坛……”然后讪讪地走出门去。

看见老罗走远了,我们立刻炸开了锅。老谢不死心,找来一把斧子,锋利的斧刃竟然削不动这“黄瓜”的皮。把他放在泥地上用斧子劈,“黄瓜”韧里带刚劈不开。把它放倒石头上用斧背狠狠敲破,只见一层厚厚的纤维组织包着一些没有成熟的瓜籽。的确是还没有熟透的黄瓜种啊!我们这时才恍然大悟,这季节哪里还有新鲜黄瓜留在地里让我们摘来“当菜吃”?四个人哭笑不得,垂头丧气地把这些“黄瓜”背到屋后扔进了密密的蕨鸡草笼笼。

接下来讨论如何“善后”?老罗很可能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谎言;就算他相信了我们的胡言乱语,如果被他当作“笑话”传出去,对我们也很不利。陈公自告奋勇说:“我去找老陈谈,我们攀过本家,好说话。要不然就给他一块钱,说我们路过他的瓜地想买他的黄瓜,没有找到人,只好先摘瓜后付钱了。”大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从集体伙食费里支出一块钱给陈公,让他去“展扎”。

当天下午收工后陈公就一个人去找那个老陈社员,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来。大家围上去问事情办得怎样?陈公面带得意地说:“没事了!”原来老陈社员得到一块钱高兴得不得了,坚持留下陈公吃了一顿“涳红苕”。事情就这样了结,女生们讥讽我们四个“偷瓜不成蚀块钱”!

这次“摘瓜行动”是插队时屈指可数的几次“丰收舞”中大获全败的一次,由此我们更有了“自知之明”——本是“良家子弟”,怎会“偷鸡摸狗”?此后我们信守一条原则:宁砍队上十棵树,不动社员一根苗。这让我们在社员中得到很好的“口碑”。三年前,我们同队的几个老知青重上红岩山,竟有年轻人对我们讲,听老人们说过我们这拨知青“好得很”。但是,记分员老罗和被我们偷摘了黄瓜种的社员老陈都已过世,我真不知道他们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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