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滴成河·散文 韩秀媛 | 奶娘
朗读者:文冰
风有些软了,年关临近的北方依旧好冷。家家户户都在为一个盛大的节日忙碌着。大街上,自然人头攒动。
在超市转了转,为大年夜的晚餐准备些青菜、水果,选一幅对联,再添置几付碗筷,应一应辞旧迎新的习俗。
节日该有糖果的点缀,就像儿时的春节应有鞭炮的炸响一样。看到橘子瓣水果糖觉得亲切,买了一小包。含一块,淡淡的,带着橘子香精味的清甜,不由得让人回忆到童年时代。
西院的邻居是老少三代同住的大家庭。一对农村夫妇带着五个孩子,赡养一位盲眼的老母亲。我与他家的小女儿坤成了伙伴。
坤家的院子不小,东面种了菜,西面盖了猪圈、鸡窝,院里放养着几只白鹅,窗前是一笼兔子。屋里屋外,出来进去的热闹让我既好奇又羡慕。那几年,我几乎长在她家。
淘气的坤经常趁父亲不在,从猪圈里轰出一头猪,给它挠痒痒,捉虱子。有时还骑在猪身上,弄得那猪乱跑乱叫。
听见响声,坤的奶奶就挪动小脚出门“查看”。偌若碰巧逮住那个疯丫头,奶奶也只是佯装生气,象征性在她身上拍打两下。
更多时候,奶奶坐在菜园旁一棵小花树前,边搓线边晒太阳,一高兴就唱起了二人转: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没回头……”
奶奶的后辈们各自忙碌着,没谁理会奶奶唱什么,想什么。
母鸡下了一只蛋,“咯咯哒”的大声炫耀,肥猪拱着槽子发出幸福的哼唧声。菜园子悄然的热络着,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黄瓜秧爬了一个蔓,又爬了一个蔓。杮子秧上的青杮子变成了粉杮子。茄子花落了,长出紫亮的茄子扭。向日葵的花盘挤满花蕊,从东转到西。
我和坤趴在炕沿上写作业时,盲奶奶盘腿坐在炕头“看”我们写字。听到我们说话,奶奶便伸出双手摸索着书本和文具。摸到凸起的铅字便唱道:“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摸到铅笔、橡皮便问:“铅笔是铅做的吧?橡皮又软又香,是大象的皮吧?”我和坤捂着嘴吃吃地笑,故意不告诉她。
一个除夕的清晨,坤神密地告诉我,警察要领几个日本人来家探望奶奶。
我一大早便守在她家,等着看日本人长什么样。
直到年夜饭摆到了桌上,春节晚会要开始时,客人才到。几个衣着体面的男人女人提着礼物,径直走进奶奶的小屋,向奶奶深深地鞠躬。
昏黄的灯影中,奶奶被搀下炕,伸出双手抚摸着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的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一个人在大年夜偷偷地抹眼泪,奶奶和日本人有着怎样的渊源?
直到有一天,肚子里藏着许多故事的奶奶,和我们讲起了她和日本人的一段往事。
一个秋天,奶奶生的第四个孩子没出满月,孩子就死了。邻居吴寡妇抱来一个快要饿死的日本遗孤。悲痛中的奶奶,认定那个孩子就是转世的儿子,偷偷给那婴儿喂了奶,救活了他。
一天,早下工的爷爷发现了这个秘密,狠狠地揍了奶奶一顿。爷爷把对日本人的仇恨都撒在奶奶身上,要休了她。况且在那个年代,奶奶家的大人、孩子都吃不饱饭。
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和那个遗孤回了娘家,对家人说是自己的四儿子。
固执的爷爷拗不过倔强的奶奶,默许了奶奶的善良,直到孩子长出小牙,能吃粥饭时才将孩子送还吴寡妇家。
吴寡妇带着那个孩子改嫁到另一个村时,奶奶哭了许久。
一年又一年,四十年过去了,每逢春节,奶奶都要念叨那个吃自己奶长大的日本孩子。
奶奶说,那一天,是日本的亲生父母要带他回国,告别,兴许就是一辈子了。
奶奶盘着腿坐着不动,陷入了长久的回忆和沉默,犹如一尊泥菩萨。她灰蒙蒙的眼睛望向屋子的暗处,仿佛那双眼睛能穿过暗黑,找回那段艰涩纠结却满是光明的旧时光。
含在口中的那块糖,依旧是单纯的、不掺杂质的甜,像那个简单的时代,和那个时代从苦熬成甜的简单的人。
时光既不像诗歌中那样清浅,也不像故事中那么沉重,时间从生命的起点指向终点,在那中间,品尝的是经历的各种滋味。
天放晴了,被风吹散的冰晶在空中飞舞。当雪融化成水时,北方的大地再次复苏,万物生长,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