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吟居诗话(五则)
张庆凯
动词用活出好诗
诗中动词多为诗眼,亦诗家必炼之字,用活便出好诗。三苏之外之苏小妹,才华不输父兄,尝以“轻风细柳,淡月梅花”请长兄东坡各加一字为腰,东坡先加“摇”“映”二字,复又改“舞”“隐”二字。小妹皆以为不好,并亮出自家答案“扶”“失”二字,使之成为“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令东坡、山谷等座中人抚掌称善。“扶”字妙在使柳人格化,而“失”字则使梅具有既不显、亦不隐之朦胧美。此乃文苑趣谈,未必有其实。
然诗眼动字要响,却为世所公认。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蒸”“撼”二字,被王士禛赞曰“何等响!何等确!何等警拔!”(清何世璂《然镫记闻》)他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唐王维《过香积寺》)之“咽”字、“冷”字,“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唐杜甫《秋兴八首》之一)之“兼”字、“接”等,皆堪万世楷模。
今人于动词使用,亦有深下功夫且出彩者。如杨逸明兄《初春雨夜》诗云:“乍暖还寒夜气清,恰宜无寐散烦缨。小楼停泊烟云里,零距离听春雨声。”以小楼比舟船,别见心思,可谓奇思妙想。有此前提,动词“停泊”便闪亮登场,再恰当不过。
“借债”与“生产”
钱钟书论诗讥“因袭”,有“以借债代替生产”(《宋诗选注》)之说。
关于“借债”,钱先生有质疑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例,堪为注脚。王安石《泊船瓜洲》诗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其中“绿”字,最初用“到”,后改为“过”,又改为“入”,再改为“满”,凡十余字,终定为“绿”(洪迈《容斋续笔》卷八)。
“春风又绿江南岸”向被奉为炼字经典。而据钱先生考证,“绿”字之用,唐诗早见且屡见。如:丘为“春风何日至?又绿湖上山”(《题农户庐舍》),常建“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门外绿,小隐湖中花”(《闲斋卧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李白“东风已绿瀛洲草”。故“绿”字另有“债权”人,王安石当属“借债”。
复有大举“借债”、吃“赤字财政”饭者。中唐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诗云:“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此向被认为是“客中改岁之绝唱”(胡震亨《唐音癸签》)之名联,竟一字不易取自梁武帝《子夜冬歌》诗:“一年夜将尽,万里人未归。”戴只将词序颠倒。
至于王安石“江南岸”较“山门”“湖上草”“瀛洲草”意境广阔;戴叔伦两个名词性词组较原作陈述句出形象,留人以想象、联想空间,则当别论。
关于“生产”,当是所有原创佳作制作过程。兹举苏、黄改诗实例,以为钱先生未举之证。苏轼诗,先作“渊明为小邑”,再作“渊明求小邑”,三作“渊明求县令”,方点明其因家境贫困求做小官之心情。又刺唐元载贪污诗:“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胡椒本有用,言“安用”,乃诗病。遂改为:“胡椒铢两多,乃贮八百斛。”盖二十四铢为一两,调味品,铢两已多(宋何薳《春渚纪闻》)。
黄鲁直《嘲小德》诗有句:“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后改为:“学语春莺啭,涂窗行暮鸦。”(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按书窗谓小儿已然能写字,且如雁行般整齐,失之真实。改后则为涂鸦一团,传神。
求工得与失
“在诗句里,只有名动两种词为主要的成分,尤其是名词必须和名词相对。”(王力《汉语诗律学》)古人将名词分为若干门类,比如天文、地理、宫室、器物等。在同一种类相为对仗者,乃称工对。
宋诗较唐诗为精细,在对仗上尤求工切,多有精严佳品。比如王安石《北山》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名词、动词、形容词,匀称相对,“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叶梦得《石林诗话》),铢两悉称者也。再如黄庭坚《次韵裴仲谋同年》诗云:“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初读上句,断不知对句如此出,生新而意远,亦袁枚所谓“活对”者也。
然又有至极而反者。如王安石《南浦》诗云:“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其“鸭绿”代水,“鹅黄”代柳;而“鸭”“鹅”皆禽名;“绿”“黄”皆颜色;“鳞鳞”与“袅袅”均为叠字形容词,且分别从“鱼”和“鸟”。荆公此联最为工切精细,惜其似摹自杜甫《曲江》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又用巧太过,不及杜诗“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叶梦得《石林诗话》)。一联十四字,仅言“波”“柳”二事。论含量,远不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论情味,亦不及“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谒金门》)。
造句加减法
“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也。”(吴乔《围炉诗话》)酒乃粮食精华,诗乃浓缩之文章。诗之造句别有讲究,其字、词组合有加减之法。
加法往往收一加一大于二之功效。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将诸多物象并列,略去连接词,直接合成名词性词组,构成诗联,呈现出一幅美妙“商山早行图”。再如“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寄黄几复》),“桃”“李”“春”“风”“酒”及“江”“湖”“夜”“雨”“灯”,皆寻常词也,而十词合为两句,则意境全出:首句见友人欢聚之乐,对句见离别索寞之苦。隽永而味深。又如“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秦观《八六子》),“夜”“月”“梦”“春”“风”“情”相加。辅之一、十,和缓其调;衬之幽、柔,加深其味。乃“词别是一体”也。
而减法则“冗繁削尽留清瘦”(郑板桥《竹石图》)也。如“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雪梅》),逊、输即为减,梅仅有七分白,而雪断无香。既有情趣,又有理趣。又如“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林黛玉《咏白海棠》),则从另一角度入手。所偷所借,便是从对方减得。取梨蕊白之三分,又梅花香之一缕也。其妙也无穷也。
三余·三多·三境
时间有三余。《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言及董遇,裴松之注曰:“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从学者云:'苦渴无日’,遇言:'当以三余’。或问'三余’之意,遇言:'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由是诸生少从遇学。”自是,学足三余便是读书之诀窍。陶渊明《感士不遇赋序》云:“余尝以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堪为例证。
为文有三多。北宋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永叔谓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看多,既言数量又言范围。林黛玉要香菱先读王摩诘五律百首,再读老杜七律百首,次之李青莲绝句一、二百首,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
做多,首推李贺,其母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李商隐《李长吉小传》)又白居易“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与元九书》)“昔梅圣俞日课一诗。”陆放翁“七十八日得诗一百首”,“日课尤勤于梅”(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引刘后村语)艺熟必精,理势然也。
商量多,唐诗僧齐己以“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往谒郑谷求教,又贾岛与韩愈“推敲”之佳话,皆堪为范。
学问有三境。王国维《人间词话》分别摘引晏殊《鹊踏枝》、欧阳修《蝶恋花》、辛弃疾《青玉案》词句,以喻三种境界云:“'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三种境界分别代表博览、深思、贯通。但凡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此三种之境界。为学者不可不知也。
学问之道无他,用三余、达三多、臻三境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