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造肉
胡建国
苏州一块肉是远近闻名的,在清代,被冠以“苏造肉”,深得乾隆、慈禧的喜爱,又流传于民间,誉满京城。溥仪胞弟溥杰的夫人爱新觉罗·浩在《食在宫廷》一书中把“苏造”写作“苏灶”,称:“全出自张东官所主理的厨房。”并解释:“苏指苏州,灶指厨房。”清御膳房中专设有“苏造铺”,是宫中的苏州厨房。《释名》释灶:“造也。”苏灶、苏造都是苏州菜的代名词。
据说,北京的卤煮是苏造肉演化过来的,猪肉换成了猪下水,省去了昂贵的冰糖,小众的咸甜味变成了大众的咸鲜味,下沉到寻常百姓食谱,是响当当的北京名吃。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是“蛮凡尔赛的”。
苏州人讲花功夫,是说舍得花时间、花精力。苏造肉是功夫菜,做菜需要花上一两个时辰的工夫。更有不惜功夫,在豆芽里塞肉的。功夫菜与当下流行的好看的菜是不同的,所谓好看,是在造型上下功夫,称为造型菜、工艺菜。传统烹调技术靠的是硬功夫,老菜焖肉煎豆腐,对炉子师傅的技术要求高,煎豆腐要来个大翻锅,动作要轻盈,一气呵成,装盘将豆腐焖肉脱入盘中,行话称作脱入法,造型整齐划一。这样的功夫菜,如今的市面上不多见了。现在,做菜讲究点缀、围边的盘饰技术,装盘华变成了“妆盘”,有的厨房还配备专门的出品师。
苏州菜最擅长的烹调方法是炖、焖、煨、焐,一大特点是低温慢火、重火工,且用火各有奥妙,掌握这四种技法是做好苏造肉的要诀。
炖,亦作燉,分不隔水炖和隔水炖两种。前者直接上炉,用文火加热,苏州菜多采用后者,行话称:隔水为炖,上笼为蒸。蒸菜是靠蒸汽对流加热成熟的,隔水炖是盛器置于热水中,靠热水的传导作用将食材加热成熟。苏式炖蛋是隔水炖,蛋炖得细腻无孔,若是用蒸,蛋易起孔软绵。笼炖是隔水炖的升级版,清炖火方是夏令清汤火工苏造肉,火腿入盛器中,加汤后用丝绵纸密封,加盖,蒸汽是不与食材直接接触的,需炖两小时以上,菜品汤清见底,原汁原味,味醇形美。
焖,是先烧而转入文火长时间加热,汤要保持似滚非滚的状态,长时间的慢火焖煮,肉方能有入口即化的那一刻口感。但凡开苏州面馆,是离不开焖肉浇头的。焖肉面是苏式汤面的招牌,其奥妙在于面汤的佐汁是用焖肉卤调制而成的。汤是苏式汤面的灵魂,佐汁则是汤的灵魂伴侣,说一块焖肉成就了苏州一碗面是一点也不为过的。焖肉是苏造肉的“大宗”,其做法可溯至元代倪瓒《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的“烧猪肉”,由它演化而成的樱桃肉、酱汁肉、酒焖肉、酱方等是苏州菜的因时名食。
最近,一款冠以古菜名“煠紫盖”(《桐桥倚棹录》)的老菜复出,受到文人追捧,迅速走红。煠,“爚也”(《玉篇》),本义是火光,引申为烹调方法。清翟灏《通俗编》称:“今以食物纳油及汤中一沸而出曰煠。”煠有炸、煮二义。我以为,煠(炸)紫盖是一道北方菜落户江南后演变的菜。紫盖为何物?牛肉后腿部位有仔盖肉。老的苏州菜谱写作炸紫盖或炸子盖,都是谐音。江南水牛是耕牛,苏州老菜谱是不见牛肉的,故改用焖肉。上世纪70年代,上海国际饭店编写的“北京菜点菜谱”中有“炸指盖”(亦为谐音)一菜,与苏州的炸紫盖做法相仿。
苏州煨菜流传下来的极少,最为有名的是叫化鸡,也称黄泥煨鸡。《说文解字》释煨:“盆中火。”俗称煻煨,也叫干煨,是将食材埋在灰煻中加热成熟,火小且传热均匀。旧时的农村,人们常将栗子、山芋埋入灰煻煨熟,焦香扑鼻。干煨的另一种方法是汤煨,是先将食材放入陶器的瓦罐中,埋入灰煻煨制,端原瓦罐上桌,如煨蹄髈,经长时间煨制,卤汁浓厚,紧裹食材。之后,汤煨菜又从灰煻移至炉灶。慈禧晚年爱吃的樱桃肉是在白瓷罐里煨上十个钟头,汤美至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石路五福楼菜馆的黄豆煨猪爪,肥酥不腻,紧汁紧卤,香味浓郁,名扬苏城。
传统焐菜用炭底火,砂锅菜,靠其微弱的火力使食材成熟。焐的火力在四种烹调方法中是最小的,食材在长时间的低火加热中,汤始终不翻滚,胶质溶于汤中,醇而不浊。焐菜有红汤和清汤之分,苏州的东坡肉是焐焖结合,红汤,皮色象牙,温润大方,肉酥肥香,汤汁浓稠;五件子,要焐上半日,清汤,鲜蹄髈的加盟,汤更为醇厚,最美的是那一口汤。
苏造肉,四季有别,春有樱桃肉,夏有清炖火方,秋有酒焖肉,冬有松子东坡,特色鲜明。色,浓淡相宜,因时制宜;香,肉香四溢,香而不俗;形,酥烂脱骨,不失其形;质,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味,淡而不薄,清而不寡,咸甜适宜,甘而不浓,浓不鞔味。在细炖慢焐、长煨久焖中,达致中正平和,流溢出中庸的味道,正如元代苏州人韩奕《易牙遗意》序中所云:“则口腹岂为尺寸之肤哉!”彰显苏州饮食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