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风狂啸亦有情
（朗读者：原野风）
大学时，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选用的是唐弢主编的教材。受编写时代的影响，书中阶级斗争痕迹明显，对不合主流的现代作家言之寥寥、评价甚低，而对鲁迅这样的革命斗士则浓墨重彩、整章推介。恰逢现代文学老师的研究重点正是鲁迅作品，于是更加不吝课时，唯恐有遗。但即便如此，对于阅历尚浅的学生而言，我对鲁迅的认识也只停留在仰望的境地。较之充满火药味的战斗杂文，以及被挖掘出孤独寂寞说、兄弟失和说的“两株枣树”般的散文，我更喜欢《呐喊》、《彷徨》中收录的小说，虽然同样充满革命情怀和人文关怀，但从故事中透出的深邃更易于理解和记忆。
近日重读学生时代购买的鲁迅文集，看着时不时跃入眼帘的错字漏字，不由扶额感慨：囊中羞涩而屈服于盗版技术的低劣，真是那个时代穷学生的写照。于是搜索近年出版的鲁迅作品，购买了《生命的路：鲁迅散杂文精选》。许是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重读中品味出了与学生时代不同的感觉：不再从一个严慎尖锐、锋芒毕露的斗士的角度去解读他，也不再将其停留在那经典的怒发冲冠、黑白分明的版画形象上，而是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角度去理解他。
《生命的路》精选了鲁迅在不同时期的75篇散文和杂文，“构成了一条完整的生命之路：在好好坏坏的人生风景中，一面冷静地观察世间万象，一面遍尝生活的酸甜苦辣。世间有聪明人、傻子和奴才，也有真正的勇敢者，该爱的爱该恨的恨。把玩具留给孩子做天使，把希望留在现在和未来，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生为之追求的家国情怀。”这是书的摘要，更是对鲁迅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解读。
从世相、这也是生活、好的坏的都是风景，到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玩具，再到希望、那些勇敢的人，《生命的路》不同于以往的鲁迅文集，是将从《朝花夕拾》散文集、《野草》散文诗集，以及《热风》《而已集》等杂文集中选取的作品，按照不同主题归纳为七辑。这种按照内容编排文章的方式，也许比较适合如今心灵鸡汤式的阅读习惯，2016年出版的丰子恺的散文漫画精品集《活着本来单纯》也是这种编排体例。其跨越不同文集和打破时间顺序的排法固然新颖，但也令一些文章不知所云。比如《狗·猫·鼠》和《阿长与<山海经>》先后排列于《朝花夕拾》集，但在《生命的路》中却分列第五辑和第四辑。先读到的文中多有阿长谋死隐鼠的叙述，如果没有后读到的文章做铺垫，就会让人心生疑惑：隐鼠是什么宝贝？阿长为何受到怨愤？再如同为描写作者孩童时代迎神赛会的散文，书中收录的《五猖会》和《无常》虽然同列第五辑，但中间却相隔了十篇无关之文，不知编辑是何意图。总之，《朝花夕拾》中按照作者童年、少年、青年等时间排序的回忆记事，被打散于各个主题中，读者只能通读全书后，自己理顺时间轴，然后领会作者的成长历程和心路使然了。
“创作是有社会性的”，由此理念出发，鲁迅的目光关注到社会的角角落落，“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其为人，其为文，正如“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他所看重的，是从“永是生动，永是展开”的“美的人和美的事”中去捕捉飞动的美，是“创作总根于爱”，是生命的张力和人格的彰显：“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中外人民心中的鲁迅形象，不用赘言。但《生命的路》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那种为子为夫、为师为友的普通人的情怀，更令人亲近和感动。《父亲的病》中，作者以平实冷静的语言勾勒出一个个见钱眼开、故弄玄虚的“名医”形象，让人读之禁不住对其父的早逝心生痛惋；《阿长与<山海经>》以孩子的视角，描写了阿长霸占床铺的“大”字睡相、阿长对繁文缛节的坚定认从、阿长回忆长毛的恐怖讲述，轻怨中透着童趣，毫无回忆录中深情的文饰，但当读到阿长告假返家时带回了“我”心心念的《山海经》：“哥儿，有画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时，竟不由生出想要落泪的感动；《厦门通信》中，鲁迅对许广平细述当地的景物，感叹郑成功之城的寂寞，谈及自己编辑杂感的想法、“中立”君子的忠告，以及散步在丛葬中发现的墓碑文的不通，这些讽喻与感怀，盖与既不识字也未放足的朱安是无法共鸣的，由此也让人理解一个从不圆通的人只会负起供养义务，而无法向旧式婚姻妥协的执拗了。
在鲁迅心中，青年是中国的未来与希望。书中摘录的郁达夫《回忆鲁迅》中提到，大家都在说鲁迅热心提拔青年的事情，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因此而受的痛苦，“像有些先受他的提拔，而后来却用攻击的方法以成自己的名的事情，还是彰明显著的事实，而另外还有些'挑了一担同情来到鲁迅那里，强迫他出很高的代价’的故事，外边的人，却大抵都不晓得了。”但即便如此，鲁迅对年轻人的无私帮助、对其无理要求的宽容却仍未减少，因为他对青年人寄望甚深、寄情至真：“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不趋炎附势、道貌岸然，不文过饰非、无病呻吟，心中有大爱，才能予人光明和温暖，才是至情至性的真豪杰。重读鲁迅，有真，有暖，有力量。
上一篇：丁香深处访法源
云无心，以出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