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宋诗新解】第二十四集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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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

介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第二十四集

钟振振宋诗新解

来源：

钟振振教授

古典诗词解读答疑信箱

次韵东坡武昌西山诗

[宋]楼钥

党论一兴谁可回，贤路荆棘争先栽。

窜流多能擅笔墨，囚拘或可为盐梅。

雪堂先生万人敌，议论磊落心崔嵬。

向来罗织脱一死，至今诗话存乌台。

凭高望远想宏放，眼界四海空无埃。

黄冈踏遍兴未尽，绝江浪破琉璃堆。

漫郎神交信如在，石为窊尊胜金罍。

邓侯先曾访遗迹，铭文深刻山之隈。

山荒地僻分埋没，二公前后搜莓苔。

元祐一洗人间怨，天地清宁公道开。

玉堂同念旧游胜，笔端万物挫欲摧。

时哉难得复易失，弟兄远过崖与雷。

北归天涯望阳羡，买田不及归去来。

我为长歌吊此老，恸哭未抵长歌哀。

关于“党论一兴谁可回”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党论，章惇、吕惠卿等当权时，苏轼曾被看作司马光一党。”（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17页）

按：章惇当权，在哲宗绍圣时期。吕惠卿当权，则在神宗熙宁年间，较章惇早二十年。故二人的排列顺序，当作“吕惠卿、章惇”。

又，楼钥此诗的大部分篇幅写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谪居黄州。当时迫害苏轼，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人，是宰相王珪、御史中丞李定、监察御史舒亶，与吕惠卿、章惇没有关系。相反，在这个案件中，章惇还为苏轼说了开脱的话。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元丰间，苏子瞻系大理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章子厚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

这里的“时相”，即王珪；“子厚”则是章惇的字。

要之，此诗中的议论虽然主要是围绕着苏轼而发，但开头几句却是对北宋后期新旧党争的总括，所指斥的不只是吕惠卿、章惇等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新党；所同情的也不只是苏轼一人，而是整个旧党。关于这一点，下文我们还将作具体的讨论。

关于“窜流多能擅笔墨，囚拘或可为盐梅”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窜流句，指苏轼在放逐地方写了许多诗文。”

又：“囚拘句，元丰二年（一〇七九），苏轼曾被御史李定、舒亶等告发，说他作诗毁谤朝政，被捕解入御史台狱中（即所谓乌台诗案），欲置之死地，案件迁延不决。后释放，安置到黄州。盐梅，盐味咸，梅味酸，都为调味所需，旧时用以称道宰相或执政的人。这句意谓，经此挫折也许可成为国家倚重的贤臣。”（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17页）

按：“窜流多能擅笔墨”，曰“多”，就不是说苏轼一个人。

“窜流”，是“窜流者”的省略语，包括元丰、绍圣时期两遭贬谪的苏轼本人，元丰年间与苏轼同案遭贬的王诜，绍圣年间遭贬的苏辙、黄庭坚、秦观等，都是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而且，他们在被“窜流”之前，就已经以“擅笔墨”饮誉于时。其“窜流”期间的作品固然在不同程度上扩大了他们的文学、艺术成就，但楼钥此语的用意并不在说明文学、艺术创作“穷而后工”的道理，而在对这批“擅笔墨”的文士竟遭“窜流”一事，表示深长的感喟。

同理，“囚拘或可为盐梅”句，“囚拘”也是“囚拘者”的省略语。

这与上句对仗，语法结构是一样的。

说这句指苏轼，很对；但说这句指苏轼“经此挫折也许可成为国家倚重的贤臣”，却本末倒置了。

此语的用意也不在说明“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道理，而在对那本可担当宰相重任的人才竟遭“囚拘”一事，表示沉重的慨叹。

关于苏轼可任宰相，并非南宋人暨楼钥一人的看法。早在北宋，仁宗皇帝已经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宋王称《东都事略》卷一三《世家》一记载：“苏轼以诗得罪，下御史狱，人知必死。后（按，仁宗曹皇后）违预中闻之，谓神宗曰：'尝忆仁宗以制科得轼兄弟，甚喜，曰：“吾为子孙得两宰相。”今闻轼以作诗系狱，得非仇人中伤之？捃至于诗，其过微矣。吾疾势已笃，不可以冤滥致伤中和，宜熟察之。’神宗涕泣，轼由此得免。”

陈鹄《耆旧续闻》卷二亦载：“慈圣光献（按，仁宗曹皇后）大渐，上（按，神宗）纯孝，欲肆赦。后曰：'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时子瞻对吏也。后又言：'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上悟，即有黄州之贬。”

又《宋史》卷三三八《苏轼传》：“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可见，楼钥此诗“囚拘或可为盐梅”云云，非自创其说，实语有所本。

关于“至今诗话存乌台”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乌台，御史台。因汉代御史府柏树上曾有乌鸦数千栖宿其上，故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17页）

按：要想读懂此句，仅知“乌台”为何物是不够的。金先生的注释，很容易误导读者，以为此句是说“至今还有诗话保存在御史台”。

其实这是个倒装句，正常的语序应为“乌台诗话至今存”。“乌台诗话”乃书名。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二《东坡》五：“余之先君靖康间尝为台端，台中子瞻诗案具在，因录得其本，与近时所刋行《乌台诗话》为尤详。今节入《丛话》，以备观览。”

尤袤《遂初堂书目·文史类》亦著录有《乌台诗话》。

又，周必大《文忠集》卷一七八《二老堂诗话》下《记东坡乌台诗案》：“元丰己未，东坡坐作诗谤讪，追赴御史狱。当时所供诗案，今已印行，所谓《乌台诗话》是也。”

又，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小说家类》：“《乌台诗话》十三卷。蜀人朋九万录东坡下御史狱公案，附以初举发章疏及谪官后表章、书启、诗词等。”

关于“邓侯先曾访遗迹，铭文深刻山之隈”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嘉祐中，邓润甫（字圣求）为武昌令，曾游寒溪西山，并将元结的《窊樽铭》刻之岩石。后来苏轼谪居黄冈，亦常往来溪山间。到了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两人同在京师相遇，会宿于翰林院，谈及往事，因作《武昌西山》诗。诗中有'岂知白首同夜直，卧看椽烛高花摧’语。并请邓氏同赋，使刻于元结铭文之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 318 页）

按：金先生这段解说文字，系根据苏轼的《武昌西山》诗并序改写而成，但有一处误解。

苏轼诗序原文曰：“嘉祐中，翰林学士承旨邓公圣求为武昌令，常游寒溪西山，山中人至今能言之。轼谪居黄冈，与武昌相望，亦常往来溪山间。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试馆职，与圣求会宿玉堂，偶话旧事。圣求尝作《元次山窊尊铭》，刻之岩石，因为此诗，请圣求同赋。当以遗邑人，使刻之铭侧。”诗中也说：“浪翁（按，指元结）醉处今尚在，石臼抔饮无樽罍。尔来古意谁复嗣，公（按，称邓润甫）有妙语留山隈。”

可知邓润甫“刻之岩石”的，是他自己所作的《元次山窊尊铭》，而非唐人元结所作的《窊樽铭》。

事实上，元结也根本没有写过什么《窊樽铭》。

关于“二公前后搜莓苔”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青苔生于石上，搜莓苔即入山探苔之意。孙绰《游天台山赋》：'践莓苔之滑石。’”（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 318 页）

按：山多有石，石多生莓苔。触处可见，哪里用得着“探”？

金先生所谓“入山探苔”之说，既不符合生活逻辑，更不符合楼钥此诗的句意。

其实，此句是说邓润甫、苏轼二人先后在武昌西山寻找过元结当年的“窊樽”。

所谓“窊樽”，即表面凹陷、可以像酒樽那样用来盛酒喝的山石。

由于年深日久，这块山石也和其它山石一样，长满了莓苔，不容易辨识，所以需要在满是莓苔的山岩间仔细地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