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广场上的急雨
梁东方
端午的闷热到了极点。这样远没有到暑热就已经热到了超过了前面多少年关于暑热的记忆的情形,在气候变暖越来越热、越来越干旱的华北平原上已经近乎常态,人们一方面感叹着早早到来的汗流浃背,一方面也不意外。大家都已经默认,默认承受就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白天躲在屋子里不能出门,夜色里的广场上的热闹便就臻于顶峰。所有能出来的人都到了广场上,广场上所有的地方都站满了人,所有的大理石花坛围栏上都坐着人。成年人的广场舞、霹雳舞、拉丁舞、跳绳舞、踢毽子舞、扇子舞,排成排、站成行,一起挥胳膊撂腿,舞和舞之间紧密相连,声音相闻,互不干涉;孩子们的轮滑、荧光飞碟和发亮的风筝遍布所有的空间,他们只盯着自己的玩具而完全不及其余的奔跑和踉跄,让广场上一片无序的混乱,却也在乱中有乱的热闹。归根结底,男女老幼都在这样没有建筑而有风凉的广场上寻得了一丝丝确凿的凉意。
动的人和不动的人的区别是,不动的人人人的面孔都被手上的手机荧屏照亮着,都在低头刷着什么,一刻不停,不知不觉就很长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一动不动的闪亮荧屏点缀在诺大的广场上,像是满天的星星,遍览之下,便更让人觉着风凉了。
一辆车厢上喷涂了大大的人头和醒目的标语的写着走全国的电动三轮车,已经在路边停了很多天。今天终于也看见里面的人出来在广场上支好架子,熟练老道地做自拍直播了:“保定是比咱长春一点也不小的城市,这里的夜生活那叫丰富……下面我给大家献歌一首!那啥,点个小红心呗!老妹儿!九妹九妹红红的花蕊、红红的花蕊……”
在这样的热闹里的确是可以忘记热,可以在热烈的集体互动中,融化到忘我之境中的去的功效。
而雨就在这样普遍忘我里一下到来了。
其实在一下到来之前已经有了预兆,就是不管坐在什么位置上,不管你正在干什么,都会有一星星水意落到了胳膊上腿上,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在意。跳舞的人不在意,看手机的人也不在意。等雨滴的大小和频次都达到了不得不在意的程度的时候,已经晚了。
好像有人用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盆从天上看不见的高处一下倾倒下来一样,雨水以骤然瓢泼的方式直冲而下,所有的舞摊和手机荧屏在一瞬间都关闭了声音和光亮,刚才还各种舞曲大作、喧嚣不已的广场一下就安静下来,就只剩下了雨的哗哗哗、哗哗哗。
人们开始疯狂地奔跑,孩子们大声地尖叫,一方面是因为雨来了尖叫,一方面也更因为所有人都在奔跑而尖叫,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种无论成年人还是孩子,所有人都参与、都必须参与的庞大游戏。
广场上颜色各异的一根根彩虹柱下那一点点空间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都试图在那唯一的有顶的地方躲一躲。但是雨水不会给任何人任何地方以机会,彩虹柱的弓形的穹顶过于狭窄,从来都只是一种象征,不是真实的笼罩。
雨水不是滴落的,是以浇灌的方式倾斜到每一个人的头顶上、脖子里、肩膀上、前胸后背浑身上下任何一个部位的。在同一个瞬间里,成千上万的人就一起都从外到里全部灌透了。除去个别有先见之明的人打着雨伞勉强保护了头部之外,其他人都已经成了落汤鸡。
广场边的小贩摊位上的遮阳伞现在成了一个个当仁不让的汪洋中的救命孤岛,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紧紧地簇拥在那伞下,老板一般来说都在核心,外面还不断有人凑过来,只为了让脑袋伸进伞下,至于浑身其他地方那就干脆让雨灌着吧。
雨水在灌溉了所有人的同时也灌溉了广场,广场的水泥地面、瓷砖地面上已经瞬间变成了汪洋,滚滚的流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像是到处乱跑依旧被雨水逮住猛灌的人一样左奔右突。水面的高度到了淹没鞋袜的程度的时候,水中路灯和广告灯的光芒就显得愈发明亮。
就在人有了要游泳的预感的时候,雨停了。
雨停得像是雨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没有预兆,戛然而止,就是天上的那个大盆突然收起了自己的倾角,端平了。
大多数人还没有跑出广场,雨就这样停了,好像就是专门为了把所有人淋透一样的恶作剧,好像是热了好几天以后一下就实现了被热坏了的人的诅咒: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大家都笑着,用手捋着因为全部潮湿而打了绺的头发,同时努力擦去眼睛上源源不断的水流。
潮湿凉爽的意思重新恢复成了这几天一直持续的闷热,凉意还没有来,来了还没有时间体会,就又走了。人们互相搭着话,感慨着刚才这场雨,以比刚才的奔跑慢了多少倍的脚步,一点点回到家里,回到家里与出门的时候无异的闷热之中。
但显然并不是只赚来了被淋透的的衣衫,人们那在雨里奔跑尖叫的狂欢,还是给无趣的闷热带来了一点生机勃勃的兴奋记忆,其余韵,无疑可以助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