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认识的深化之路还有多远?——《新古史杂识》序
历史认识的深化之路还有多远?
——《新古史杂识》序
菜九段先生将《新古史杂识》文稿寄示并约我为序,是在2019初春。因为杂务之扰,所以一直没有静下心来思考这序文如何铺排。
六月初,南京凤凰台小聚;八月末,南京玄武门再聚;同聚者还有佘晓灵、花蕾先生。茶酒助兴,海阔天空,菜九段先生并没有催稿之意,而我还是有欠债之感。九月初,集中处理了手头杂务,眼看就是中秋;我提醒自己:是该为《新古史杂识》说几句话了。
从《古史杂识》到《新古史杂识》,其间经历了十三年。题目虽然只加了一个“新”字,而视野与思考,则千言万语不足为道。照菜九先生的初衷,是要“搞个精华版”的,而实际的操作,推出的则是一个“升级本”。
文本的“升级”,其实是思维的“升级”。依然是“古史”,依然是“杂”而糅之,那个“识”,已经愈加清朗而透明。
浏览篇什,徜徉文境,我感到的自然是作者对其所论历史命题更为辽阔的照应和更为深邃的思考。
鼓捣历史,自是历史学者的事。
徐州籍的唐朝历史学家刘知几曾对“史才”开列出才、学、识三个标准。具体的语境是:礼部尚书郑惟忠尝问子玄曰:“自古已来,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对曰:“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籝,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楠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知,所向无敌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自夐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时人以为知言。(《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五)
后来,清代史学家章学诚于“三才”之外,特加“史德”一才。于是,史才、史学、史识、史德就构成了历史学者的基本素养。
而今,言说历史研究而说“四才”似乎有呆鹅之嫌。细细想来也是,既然能“戏说”何必又“真说”?既然能“偏说”何必又“全说”?既然能“曲说”何必又“直说”?“历史”既然能够当“故事”来说,又何必推究“历史”的青红皂白?
我们很幸福。幸福到说历史就是说“那些事”、那些“故事”,而且要捡大路旁的、尽人皆知的、耳熟能详的“那些事”来说;热热闹闹,天下滔滔,高台聚光,众口鸦雀,历史“学说”之繁荣,自然前无古人。
相较于这种泛说历史故事的风气,菜九段的“杂识”体系有着更多的反问、反思、反俗见成说之色彩。这样做,文章比较难写。难就难在问要问在节点上,思要思在情理上,反要反在谬误上。
对菜九段的文章风格,本文已无须赘言;因为凡是阅读过菜九段文章的朋友皆可证明上述各点。在此,我要申明的是:菜九段并不是一个历史故事的“复述者”,而是一个历史故事的“考问者”;不是一个历史结论的“响应者”,而是一个历史新知的“发现者”;而达到这一境界的途径则是,借着司马迁《史记》和班固《汉书》所建构的“汉文化”认知体系,而将“古史”压缩在“汉史”、“汉初史”、乃至“秦楚之际”这一特殊时空内,并聚焦于秦朝之灭亡、汉朝之建立,聚焦于这一时段的社会变革、天下分合,且格外关注那些历史创造者、历史参与者的命运消长。最后,冰冷而巨幅的“历史画卷”被菜九段抽绎为有正邪、有胜负、有寒暖、有伤痛、有喜悦、有生灭的“人间史话”或“性命考量”,这“人间史话”或“性命考量”的哲学终极,也就有了“历史运命论”的特色。
以“杂识”自署,可能出乎菜九段的自谦。而这无碍于我们对“杂识”的理性判定。“杂识”即“史识”;“史识”之备,“史识”之长,于史家“四才”中是一个最有“主观情愫”的因子;有“识”无“识”,“识”多“识”少,因人而异,不可凑泊。体现在历史文案上,一个“识”字,既是当今读者阅读历史文案的兴趣所在、焦点所在;又是今天与未来学术界评估历史研究者学术成果的基本参数。菜九先生选“杂识”为题,于“自谦”之外,是否还暗含着对自己学术功力、学术见解的自信呢?
《新古史杂识》出版,作者自述道:“菜九向来以为,只要坚持追求,今是昨非之感就总会是一种常态。所以像《古史杂识》这样性质的旧作就一直存在更新升级之需要,此次的重新结集,或将形成新的助力,给菜九的晚年生活注入强大动能,若能再催生一批新作,则功莫大焉。”
作者的自白,是有意将一个“客观命题”转述为“主观命题”。菜九先生的历史探究,重点在“秦楚之际”,在“汉初”,这似乎是一个“有限度”的课题。就“有限度”而言,菜九先生的历史探究之路,已经迈上高峰。因为这一时段所有的大人物、大事件,几乎都被菜九先生触碰过数次,解析过数次;他的文章,已经展示了“秦楚之际”的“大数据”。就此打住,也是交代。而从“文章乃公器”的角度看,菜九先生“旧作”的升级,“新作”的催生,则应当是历史研究深化之必然、民众启蒙之必然、文化进步之必然。
仅就司马迁《史记》或班固《汉书》提供的汉代资料、尤其是“秦楚之际”的资料而论,尚有不少遗漏、断档、无考、误判之处,亟待历史学者予以深度解析。菜九先生推出《古史杂识》的“升级版”,显然与这一“客观命题”相关。虽然在所有的“传统文案”中唯“历史文本”最具“真实性”和“完整性”,但这“真实性”是与“虚假性”、“完整性”是与“残缺性”相伴的。因而,再“真实性”而“完整性”的“历史文本”都不可能以“故事搬家”的方式演义为名家讲坛。所以,“历史文本”有待“识”的介入,才能践越“虚假性”、“残缺性”而显现真相。这正如佛学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无“识”,即在“门外”。
而我与菜九先生共同的忧虑则是:一个“历史糊涂”的民族,是不可能“现实清醒”的;一个“毁灭真相”的民族,是不可能“拥抱真理”的;当历史学者还愿意、且能够探究历史真相,寻觅历史真理时,我们距离现实真相、现实真理的距离也就会大大缩短了。
我与菜九先生,因汉文化研究而结缘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岁月不居,白了少年头。经行处,寻常巷陌,山峙水绕,虽然不能说是一路花雨,也可以说是春种秋收而不负平生了。以我闲放,只能偶作短文,因不满意,随作随丢;而菜九段先生的成绩,则可圈可点,这有其一部又一部的汉文化专著——《古史杂识》《历史的侧影》《屠刀集》《屠刀续集》《菜九段集2017卷》《拷古笔记——淮阴侯韩信历史真相大揭秘》《刘邦解码》《高祖本纪合注》等为证。
面对这一书单,局外人或生仰止之叹,而菜九先生似乎并不满足。因为一个具有家国情怀的历史学者,总是会践越浮名而执迷于历史玄机或历史幽微的追寻。
就深化对中国历史的认识、就汲取中国历史的教训而言,历史学者们的探究之路还有很长很长。基于这一认识,本文特将标题定为“历史认识的深化之路还有多远”。
我以此语问菜九,也以此语问众多的历史学者,自然也是自问自思。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田秉锷
2019.9.10于彭城响山之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