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乡村老人,活着最大的乐趣是坐公交车
冬天,从天空中俯视,看到的是一个半圆的白和一条蛇一样的黑。它们分别是落了雪的窑顶和深邃的四沟,这便是小村子的全部。
村里目前还有不到50个常住村民,最小的五十五岁,最大的九十四岁。他们生活的全部就是吃饭、睡觉、刷着老年卡坐免费公交,去县城晃荡。
公交车上的老人(作者拍摄)
一
6:40,云哥的老伴儿已经下地去了外间窑洞。
她熟练地生火、放水、下米,半个小时之后,一锅升腾着蒸汽的黄米稠粥已经做好了。她喊了在院里劈柴的老伴云哥,两人随便吃了几口,又慢腾腾安顿了鸡鸭猫狗,时间已经到了8:30。
“公交车快来了,赶紧走吧!”云哥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催促着老伴出门。两人匆匆拿上包裹,一步一挪地走向村头。
云哥比老伴大6岁,但是身子骨却比老太婆还要硬朗。夏天时候自行车、摩托车都敢骑;心劲儿也很足,什么新鲜事都想尝试,完全不像八十多的老人,更从不让别人叫他大爷。村里人不管老小,只唤他做云哥。
云哥和老伴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在河南、新疆、大同安了家,最近的小女儿嫁到了省城太原,十天半个月回来添补些日常所用。平日里,一亩二分地的大院子就他和老伴两个人住。孩子都孝顺,叫他们搬过去好尽孝心,但故土难离,云哥不愿折腾,更不愿看儿媳妇脸色。三个儿子轮流给打钱,他日子也还算逍遥。
他家距离村头的公交车站其实只有300米,但是对于腿脚不灵便的老伴依然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走路左右晃个不停,不知哪一步重心不稳就会摔倒。干过木匠的云哥特意给她置了一条拐杖。
知道老俩拄着拐杖也要出门坐公交,远在大同的小儿子怒不可遏,又放出警告:冬天了不好好待着还出去乱跑,万一摔了怎么办?儿子定期打钱给村头小卖铺的美英,供老两口吃喝。儿子说,要是再让他发现老两口去坐公交车,就打电话给公交公司让车停运!
云哥知道儿子哪有这本事,大手一挥继续向村头走去。
老头乔四也在路上了,他今天穿了一件孙子从高中退下回来的红色棉校服,背面赫然写着“XX一中”的白色印刷字,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在村里,没有人不知道他孙子今年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赖赖真是个好娃娃,从小到大读的书都是国家给掏钱。”云哥看见县里最好的“一中”字样,不免想起从小不让他省心、连高中也没有考上、辍学打工的两个孙儿。他有意想避开乔四,却见他热情呼唤:
“云哥,我嫂子今天不坐公交车吗?”
云哥指着还未拐进弯的老伴:“怎么能不去?喏,你嫂子在你身后。”
二
等待的6个老人除了云哥夫妇和乔四,还有白老汉以及路大爷夫妇,他们都是公交车上的常客。等车的工夫,三个两个扎在一堆,讨论着念叨过1000遍的新鲜事。自然,“一中”的校服成了今日的话题。
没说了几句,9点到了。
一辆白绿相间的中型巴士缓缓驶进村庄,没有路线名,车前电子屏幕上滚动的LED红色字样。车窗干净明亮,车内没有一个乘客。随着一声长刹车声,车里传来女士优雅的自动报幕:“欢迎乘坐……”
准备上车的老人(作者拍摄)
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副白手套,熟练地和大家打过招呼后,一个一个扶着老人上了台阶。待他们一声声滴过老年卡,中年男人嘱咐了一两句,便开动了油门。
这是七年来的日常。改善农村交通的“村村通”政策在村子里实施之后,每天都有一群免费蹭公交的老人。他们不管刮风下雨,早上9点都会准时出现在村子上车点,等待上车,半个钟头后,他们来到繁华的县城,不为了什么大事,有的只是想买点便宜的日用品,有一些想看人家跳广场舞,还有人只是想在县广场的台阶上晒晒太阳、找人说说话。
三
这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村子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大村。人口鼎盛的时候有上千人。村里的大姓乔氏,曾在明朝中晚期和清朝有300多名商人在外经商,从事着茶叶、皮货等贸易。
2012年,村里迎来了大喜事。村委给老人们在门口的小广场上修建了健身器材。滚背的、练腿的、转腰的,黄蓝相衬好看极了。这可高兴坏了老人们。他们像孩子一样,争先恐后排队地玩儿。
尤其是云哥,当时已经七十二了,精神抖擞得很,每天第一个就去锻炼。
热闹了一年之后,村里的锻炼风渐渐淡了下来,就三两个还在坚持,再后来只有云哥一个人了。最后,云哥也不玩了,健身器材吃了厚厚的一层灰,孤零零落在小广场的墙角上。
不锻炼之后,云哥又迷上了摩托车。他用儿子给的钱攒起来偷偷买了摩托,四邻八乡地闲逛。年轻时候做木匠,他帮路边没有尸骸的亡魂免费做过棺材;中年时,养过一个游街的乞丐两年,教他木工活;云哥还是村里第一个买电视的,每次演节目都会邀请全村围观,就是窝在炕上的老太太,他也想办法拉来。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斜杠老人,是一群庄稼汉里不可多得的前卫先锋。
村子要通公交车的消息就是他带给村民的。那一日他在县城的广场和几个老伙伴闲谈,听说县里发布了公交车进村的通知,“村村通”马上就要开进每一个乡镇了,云哥一溜烟骑着摩托车回村报喜。在此之前,大家要去县城,得在村口直接等着,看谁家有车出来,能捎一段是一段。
四
2013年6月,一条缠着红色大绸花的公交车缓缓驶进村子。锣鼓队员敲打起来,妇女主任美英去点燃了一卦小鞭。热闹的氛围吸引了很多老人前来驻足围观。村里上一次有这样大的动静还是白老太太的一百岁大寿呢。
大家好奇地盯着这个大物,干干净净,座位都是鹅黄色,从上到下透着一股出厂新。上面下来的司机带着一副白色手套,穿着一个身天蓝色工作,上面赫然绣着“XX公交运输公司”的字样,满是尊贵和气派。
司机进了美英的小卖铺,把列车表和签到表放进了柜台。上面标注了时刻和票价,9点、12点、2点、5点有四趟车来往,2块钱,中间停一次,终点驶向县城的人民广场。
这是一个庄重的时刻,标志着村子从此和县城接轨了。以前县城对他们来说是过于遥远的名字,只有过年了、生病了、去外地了之类的大事才能踏进县城。而现在,只需要2块钱,他们就可以过去了。
很快,美英小卖铺里积压蒙尘的货物开始不受欢迎了,人都去了县城的佳佳利大超市,又大又多东西还便宜。很快,人们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精彩,稍微有一点能力的人宁愿租房也不再回村子了。
新的好消息又来了:听说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费坐公交车!第二天,云哥就带着老伴儿一起去了县城。层层叠叠的塑料袋里还包了手绢,手绢里放了两张身份证和户口本,他颤颤巍巍递给工作人员,人家说不行,还缺一寸照。
骑摩托车要油钱、买皮裤挡风要花钱、护目镜皮手套也是钱。一算,24块钱的照片能冬天舒舒服服去县城也划算。他一拍腿走进了照相馆,成为第一个拥有老年公交卡卡的人,从此,云哥开始了“报复性”的公交车之旅。
每天早上9点,云哥就准时出现在村里的门楼前,和司机两人一路聊天去了县城。在阳曲县人民广场晒晒太阳,和老朋友们下会儿象棋,到了11点半,广场上的车要发回村里,他再搭乘离开。
等车的老人(作者拍摄)
五
通车已经一年多,车上乘客三三两两来排列组合似得在变,司机李建军也和每一个乘客都成了朋友。
熟悉了,国家公职人员的滤镜也就褪去了。除开一身淡蓝色的工作制服,云哥发现司机李建军和村里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住在邻村,因为家穷,至今还没有娶上老婆。他以前跑过私人小巴,后来应聘成了公交公司的司机。
“原来是临时工啊!”听说李建军没有编制,每个月只有3500元不到的工资,想到自己的孙儿在北京理发店打工每个月还有5000块,云哥气顺了些,对建军的感情也由仰慕变得同情。他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说媒,于是给建军张罗起了对象。
寡妇、半残、离过婚是村里抢手的资源。通常都是人家相男人,轮不到男人挑选。为了这一茬子事,云哥联系过十里八乡的同行,还亲自跑过好几趟挑选,不可谓不上心。可当半年之后云哥拿着王寡妇照片给李建军时,建军神秘一笑。
有对象了?
不,结婚了……准确一点说是上门了。
同村的一个寡妇经人说和李建军相了亲,虽然大一点,但是人不错,也是知根知底。
听了这一通诉说,云哥心凉了半截,白为你小子忙活半年,竟然结婚了也不通口气。见建军满脸得意,他郁闷了一会儿也大方恭喜。到底是从单身汉看着建军成家的,也是不一般的交情了,还难为什么!
其实,和司机交情不一般的可不止云哥。
通车两三年之后,村里固定的乘客稳定在10人左右。他们都和云哥一样,和司机建立了深刻的关系。也把这种关系告诉了城里的儿女。于是建军开始当起了亲情信使,在县城张拔村专属公交车的停靠站,总能看见年轻人们和他一声招呼,把东西丢进车里,托他带回村给老人。
“到时候放进美英大嫂的小卖铺就可以。”
在社区团购如火如荼的今天,不曾有人想过五六年前就已经有了快递自提的方式。
当人们开始爱上公交车时候,一个晴天霹雳突然降临了。
六
2017年,村村通常年运营收不回成本,为了生计考虑,县公交城分公司决定将每日班次减少到两趟。每天早上9点去,晚上5点回。老人在县城的时间从2小时拉伸到一整天。一开始,大家觉得没啥,还替公交公司体谅,随着天气的越来越冷,他们渐渐不满了。
这一天,云哥带着十多个散兵游勇的老家伙一起进了县城公交分公司。见是一群气势汹汹的耄耋老人,保安不敢为难,默许放行。
云哥默念了准备良久的腹稿,庄重走进办事大厅,说出了他们来访理由:
“我们老人家,在村里已经没有了亲人,每天一把老骨头面对另一把老骨头。政府给开通的公交车成了我们去县城感受新鲜生活的桥梁。早上去、中午回;中午去,下午回,日子过得好好的。但是现在公交车减少,每次来县城待够一整天才能回村,中午也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胳膊腿实在受不了。”
其他人开始附和。一时间,大厅里的抱怨此起彼伏。县城公交分公司本以为减少几班乘客寥寥的公交线路不会有人在意,没想到一纸通知,反应如此强烈。
公交公司的王主任好言好语安抚大家坐下,给总公司的经理去了电话。经理也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么多老人为了公交车上门。了解了缘由,大手一挥又通了车。
从此,云哥成了村里的英雄。就连族里年纪比较大的老人,也调侃云哥的功绩。不止于此,司机李建军也买了一大袋子水果感激云哥,公交车出发次数减少,他的工资也开始下调。要不是云哥带人去找,可能建军干不了几年就会下岗。
建军说,云哥去找公司的事在内部引起的不小的轰动,县里的交通局也知道了此事,还下了通知,公交公司不得擅自减少运营班次。
儿子知道后,对云哥出头鸟的所作所为大为担心:“亏你老了,要是年轻一点,人家关你一年半载怕不怕!”“这有什么怕的,为咱村争取权益怎么有错!” 云哥洋洋得意,满不在乎,继而问儿子什么时候回家,儿子说忙,匆匆挂过了电话。
他看着墙上的全家福,神情低落了下去。想起女儿也因为工作忙一个月没回来了,距离最近的大团圆也已经过去了一年:“养些狗孩子,还不如建军照应多!”他啐了口痰。
七
其实,人们都是建军的半个家人,他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送给隔壁村,养父很早去世,养母拉扯着四个孩子还种着几亩地。
自从开公交车之后,村里的大爷大娘们都和他像一家人,这些淳朴的老人自觉坐免费公交车怕被嫌弃,苹果、南瓜、西红柿,这些自家种的东西,总是三天两头都给建军塞。
只不过,这些乘客都是老人,哪个老人不怕时间?慢慢地,十多个固定乘客逐渐减少,每个座位上人离开的背后都是一段不那么轻松的故事:天冷不能再坐车了,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出不了门了,还有的直接没了。
比如最老的路大爷。八十七了,腿脚不灵便。以前从不和云哥他们凑热闹,最近一两年才开始坐公交车。掏过几次车票后,觉得太贵,听从云哥的建议,带着身份证、户口本等材料,进县城总站办理了一张老年卡。
当时,他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庆幸自己老了。倒不是为了占国家便宜,只想多去县城看几趟在读初中的孙子。他每次都大包小包拿上一堆核桃,小卖部的美英曾和他说过核桃补脑,他从次认了死理。
后来,建军能看见路大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听说老人得了脑血栓,县人民医院治不了,现在转院进了省城的山大一院,建军心一紧。很快噩耗传来,云哥在公交车上失落地给建军带了话。“人已经没了,自己不要治的,怕花钱。还说想谢谢你,成天一起坐公交车,算是半个好儿子。”
建军让云哥给路大爷捎去两叠厚厚的黄白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