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11):四平头
“四平头”是律诗中独有的碍格。是指在律诗中连续四句前头二字出现了同一词性或同一结构,即犯“四平头”。“四平头”是借用“四声八病”说中的“平头”的概念,并不是指音律上的毛病,而是专指遣词造句的毛病。准确地讲,是指律诗四联,特别是颔联、颈联四句开头第一个音步的词都使用了同一词性或同一结构,特别是工对,从而形成词性一致,意义重叠。从本质上看,属于诗病里“犯复”的一种。许印芳在评宋梅圣谕《新秋雨夜西斋文会》一诗里曾有比较具体的说明:“凡四韵律诗,于地名、人名、鸟兽、草木之类,但可一连两用。若前后连用,即为犯复,为夹杂。”
由此可见,四平头涉及到两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同一词性和同一结构。下面便分别说明。
第一,同一词性。就是可以用于对仗的词性同属于名称,同属于动词,同属于形容词等等。全名词或形容词,只显出一种静态,而没有动态。若全动词,容易次序错乱,应接不暇。譬如方干《山中言事其二》:
日与村家事渐同,烧松啜茗学邻翁。
池塘月撼芙蕖浪,窗户凉生薜荔风。
书幌昼昏岚气里,巢枝俯折雪声中。
山阴钓叟无知己,窥镜撏多鬓欲空。
此诗是写诗人隐居山中的情况。从全篇来看,表明诗人与隐居地的山村老百姓无论从思想感情和生活习惯都融为一体了。但南宋诗论家葛立方《韵语阳秋》中却看出另一面:方干隐居鉴湖,任情于渔钓,似无心于仕宦。观《山中言事》诗云:“山阴钓叟无知己,窥镜撏(xún)多鬓欲空。”语,岂全能忘情者邪?罗隐题其诗云:“九霄无鹤版,双鬓老渔樵。”盖亦惜其隐遁之言尔。既忘情于钓叟之逍遥,求何“知己”,愁何“鬓空”?由此可见,此诗情辞乖违,口是心非,乃虚伪矫揉之作。其次诗中二联,“池塘”“窗户”“书幌”“巢枝”犯四平头,且节奏无变化,便使人生厌几分。再者诗中所写山中不同时节之景物,非实录当前之所见,譬如“月撼芙蕖浪”月光何以能“撼”荷花之浪?又如“巢枝俯折雪声中”,雪重何以能压“折”鸟巢之枝。景物全为臆造,皆不在情理之中,使人有体物不亲之感。倘若将二联之景并入同一时间,如改为:“池中鱼跃芙蕖浪,窗外凉生薜荔风。书幌昼昏岚气里,巢枝俯首鸟声中。”则意更上一层境界。刘勰曾云:“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功在密附。”(文赠雕龙·物色)所谓“密附”,就是指体物而能贴切事物之情状。
关于这类情况,再举一例,试看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
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
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
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
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
此诗是诗人送别遭贬的李、王二少府往南之作。全诗情景相融,从巫峡到衡阳,从青枫浦到白帝城,双双交错,结构严密,情感交织,颇具匠心。清代诗论家盛传敏在《碛砂唐诗纂释》中云:“中联以二人谪地分说,恰好切潭峡事,极工确,且就中便含别思。”《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云:“‘驻译衔杯’一连五句,俱承‘嗟君此别’来,惟其嗟之,是以问之,而巫峡、长沙种种不堪之景况,皆足令人扼腕,是朋友之情所必至也。‘圣代’‘即今’二句紧照‘意何如’三字。唯其嗟之,是以宽之慰之,丁宁苦诚之。”诗送二人,似送一人,浑然一体,高手之笔也。不过此诗犯四平头,颔联和颈联开头二字连用四个地名。沈德潜《唐诗别裁》云:“究非律诗所宜。”纪昀在《瀛奎律髓汇编》云:“中四句平头,碍格。”可见,“四平头”为律诗之大病,在清中期时已经在诗评界形成共识。
第二,同一结构。就是可以用于对仗的结构同属于主胃,同属于并列,同属偏正等等,同一结构,使诗显得过分中规中矩。犹如一个外表方正的大盒子,里边的格子也完全整齐划一,使人沉闷。譬如陈子昂《春夜别友人》:
银烛吐青烟,金尊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去,此会在何年?
此诗从眼前宴会的情景落笔。首重写了诗人离开家乡赴东都洛阳告别宴会上的场景,充满了对朋友的依依惜别之情。全诗情感细腻,选景典型,细节生动,格律无瑕,对仗工稳,炼字准确。《唐诗评选》云:“雄大中饶有幽细,无此则一笨伯。结宁弱而不滥,风范固存。”但若从完美的角度要求,则还欠理想。遣词造句有些单调呆板,缺少灵动变化的美。诗中的“银烛,金尊,离堂,别路,明月,长河”多次犯复,而且皆为同一结构:偏正结构。不仅仅是犯“四平头”,甚至可以说犯了“六平头”。而且音步也全是2-1-2格式,没有参差变化。难怪《唐诗广选》田子艺曰:“八腰字皆仄,不觉其病,然亦当戒。”
犯此毛病者还有诗鬼李贺,譬如《南园十三首(其十三)》:
小树开朝径,长茸湿夜烟。
柳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
沙头敲石火,烧竹照渔船。
此诗如画,诗人以诗作画,采用移步换位之方法,描绘出南园一带从早至晚的水色山光,自然旖旎动人,表现了诗人的淡泊名利,归隐山林之情。此诗虽然入选《唐诗鉴赏辞典》,倍受专家之推崇,但此诗问题诸多,算不得一首好诗。清代著名诗人黎简在《李长吉集》评《南园》诗有云:“十二首绝句,皆长吉停整之作,七绝之正格也。但末章五律似未老成。”批评较为含蓄且中肯。此诗有何之病?其一,平头问题。唐诗多有犯四平头者,此诗却犯八平头,恐无有出其右者。比如“小树、长茸、柳花、麦雨、古刹、遥岚、沙头、烧竹”皆为偏正结构。“四声八病”齐梁时期并已运用,虽非作诗之硬要求,但作诗依声律,对诗只有增色,故为高手所依重。反之,则使诗失色也。其二,节奏问题。全诗节奏统一,皆为二一二句式,全无变化,音律凝滞。一代大家之手笔,出手如此穷乏,真乃匪夷所思也。其三,时序问题。颔联“柳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何谓麦雨?麦熟时节所降之雨也。然柳花三月便已飞尽,麦子最早六月方熟,此处出节。“柳花”“麦雨”意象叠加,有“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之感。看官或有一问,地域不同,节令也有不同?不过此诗是李贺辞官回福昌昌谷(今河南河南洛阳宜阳)后,在南园闲居所作。中原地带,时令相差不大,非吾言有误也!
通过对唐诗犯“四平头”的实例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四平头”只所以为诗病,是因为其形式整齐划一,句法缺少变化,有悖“诗意灵动”之美学要求;另外其词性一样、意义相近或相同,有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旨。故作诗应尽量避免“四平头”,并不是说唐诗中“犯四平头就不是好诗”,但我们还应该尽力避免前人所犯的缺点。孔子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严羽在《沧浪诗话》里也说:“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都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