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坊·小说」倪峰|凌迟(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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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迟(上部)

安城不大,三五千人家。城郭依山傍水,屋舍青砖灰瓦;狭长的街市田垄般纵横交错,将一座棋盘般方正的城池分畦列亩。城当间,唐贞观年建造的钟鼓楼飞檐斗拱、气势恢宏。钟鼓楼前,青石铺地的市集车水马龙、红尘氤氲。钟鼓楼的南边,钢蓝色的中条山巉岩狰狞、绵延不尽;其气魄,若蛇行,似蟒走,惊天撼地;壁立千仞的山颠,紫褐色的云霭挤挤挨挨,若散漫的羊群、似滩地的漫水。钟鼓楼的北边,日月桥畔垂柳倒影、流水潺潺;石桥若玄月般拱起,沟通了溢满花香的涑水河的两岸。桥北,是一座孤零零大院,灰踏踏的院墙三面拱起,簸箕一般,将院落的荒凉高高簸起。院内,猪跑圈、狗撒欢、蛇鼠相残。院北,筑起一座青石高台,台高丈余,台面光滑平整,台边四棱见线;距台丈余许,并排摆放着几个饭桌大的青石方墩;石墩后,紧靠台子的当间,立着一根井口粗的木桩;桩子一人多高,风吹日晒,裂痕斑斑。

这地界,并不是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而是安城人称之为“老龙口”——送逆臣贰子们“一步登天”的法场。安城人打此路过,都手捂胸口,心慌腿软地念叨:老龙口……老龙口……冤魂野鬼排队走……

现如今安城牢头昝一刀的爹,就是在老龙口衔冤负屈,享受了同治爷御赐的“凌迟”之刑。

老昝家世代单传,虽说人丁不旺,世代的男人,却都端着“刽子手”这个命硬的饭碗。

昝一刀的爹昝老根,素以“刀无影,茬如镜”而闻名。只要肯使银子,经他砍杀的死囚,滚在血泊里的头颅,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砍杀的茬口,刀口一条线,茬口如镜面。有这硬胚子做底,只要心灵手巧、针脚细腻,再抹上老昝家自制的油泥,稍加归整,活脱儿一具全尸,与寿终正寝别无二致。凭着这独门绝技,昝老根闻名遐迩;每逢刑毕,死囚的家人感恩涕零、磕头致谢。

昝一刀子承父业,头一回给爹打下手的时候,还不满六岁。

那时,他还是一张娃娃脸,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明眸清澈,盛气凌人;拥着奶膘儿的胸脯,凉粉饦儿般颤颤巍巍;活脱儿一只肥嘟嘟的哈巴狗,在爹宽大的裤裆下绕来绊去。他学着爹的样子,高高地捋起袖子,两只肥嫩白皙的胳膊,如初出河池的莲藕。遵照爹的吩咐,他蹲着马步,使出吃奶劲儿,咬着牙,死命地拽着死囚缰绳般粗硬的三尺大辫,将死囚的脖颈抻得如涑水河畔的铁索般钢直。爹喝得微醉,眯缝着眼,边鼓着腮帮子往刀刃上喷酒,边斜着眼神儿瞟着死囚,张张合合的大嘴诵经般念念有词:兄弟啊,来世投胎做个好人吧!乘死囚慌神意乱的功夫,刀似闪电腾空而起,死囚的人头,菜瓜似的砍了下来。黑乎乎的血溅了昝一刀浑身满脸。他不慌不忙地接过爹手中滴血的鬼头刀,在死囚抽搐不已的身上翻转擦拭;稚嫩无邪的小脸,露出灿烂的笑容。

昝老根两眼一热,顾不得黑乎乎的两手血,摩挲着儿子汗津津的头,大嘴嘬得“啾啾”响:“有饭吃了!我儿有饭吃了!”

昝一刀十岁那年,昝老根摊上了人命官司。

同治十年,紫禁城派往安城清剿“酉阳教案”余孽的钦差大臣殷善堂遇刺身亡。殷大人是兵部尚书董恂的外甥,时年三十五六,十分得宠于同治爷,前途无量,繁花似锦。突如其来的不虞之变,在安城掀起了轩然大波,震慑得钟鼓楼摇摇欲坠。安城的文武百官哪里经历过此等惊慌,吓得屁滚尿流坐卧不安,赶着星夜,越级跨界,八百里快马急报紫禁城。当时的县令,如今的县太爷周崇仁的父亲周祖元,得报后惊慌失色。他心里已明白了八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一头跌倒在大堂前,一巴掌抽在自己苍白的老脸上,一蹬腿,一咧嘴,大块的黏痰堵在胸口,昏死了过去。

董恂董大人一手捻着文笺,一手捋着光溜溜的山羊胡子,斜眼瞧着信使,一言不发、冷笑阴阴。

周崇仁时年二十有五,眉如画、发如漆,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他天资聪颖,十五岁上就通过了童试,是安城一带妇孺皆知的“小秀才”。然而,“小秀才”天性邪恶,自此后不问仕途;穿绫罗,斗蟋蟀,混迹于茶房酒肆、三瓦两舍之中。

周崇仁的婚事,是老知县的一块心病。二十大几的小伙,仪表堂堂、家财万贯,啥模样的女人划拉不来,偏偏黏上了自己的小妾陈梅香。崇仁与梅香年龄相仿、情趣相投,时常勾肩搭背地躲到背人的地界,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活活一把尖刀扎在老知县的心头上。父子俩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那叫同甘共苦;共用一个女人,这叫行同狗彘;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梅香娘家十来口人,个个都是好吃懒做、好逸恶劳之徒;日子过得家徒四壁,往往吃了上顿,下顿还不知道在哪里。自从攀附了周府的高枝,便有恃无恐,扬眉吐气,日日绫罗绸缎,顿顿山珍海味。这些滋养,全由梅香一人来承担。梅香的娘有痨病,黑血一盆一盆地吐;能吊着命儿活着,靠得是景先生的偏方。景先生面善心黑,噶扎着贼溜溜的老鼠眼,走路心里都打着小算盘;见了崇仁,搭在前胸的大辫子甩到后背,恭儿敬儿地打个问心:“爷,着实想给您省俩银子,可世道浇漓,人心日下,那些黑心的药贩子把行市又涨了;平白无故让爷多花这冤枉钱,小的都替爷心疼!”周崇仁崽卖爷田,哪里知道创业的艰难,大手一挥,银子便流水一样,汩汩悠悠流进了景先生的钱囊。这个无底洞,全靠周崇仁挖东墙补西墙来填补。凭周崇仁当时的那点能耐,砸锅卖铁,也填不平这个无底洞。单是“晟祥和”一家当铺,他就背着老知县,典押了三百亩水田。

两个月前,安城蜂拥而来了一帮游手好闲之徒。这些面目清秀、猴子一样敏捷的家伙,张口“格老子”,闭口“妈那个铲铲”的,昼伏夜出,行为诡秘。周祖元拿捏不准,八百里快马急报了紫禁城。

原来,这帮所谓的游客,是“酉阳教案”漏网的余孽;来到安城,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伺机再度起事。

紫禁城急派兵部大臣殷善堂前来清剿。殷大人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不到月把光景,即将城中的贼孽扑杀殆尽。贼孽们与殷大人结下了枕干之雠,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枭首殷善堂。殷邸壁垒森严,重门击柝,连一只苍蝇也甭想飞进去;只有里勾外联,引蛇出洞,方能九转功成。

贼孽们深入茶房酒肆,打探到正寅吃卯粮、债台高筑的周崇仁。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迷离了周崇仁那双欲壑难平的丹凤眼;孤注一掷,助纣为恶,誓与贼孽联手,斩杀殷善堂。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周崇仁亲赴殷邸,以父亲周祖元的名义,邀请殷大人前往周府赴宴。殷善堂心生疑窦,婉言谢绝。

“大人务必前往。” 周崇仁面色绯红,双膝跪地叩首。

殷大人瞪着虎眼,拍案而起:“放肆!区区安城县令,竟敢示威朝廷命官!”

周崇仁涎着脸,连连叩首:“大人!此事并非家父之意。”

殷大人撩起袍襟,仰天大笑:“小小的安城,难道还有敢对本官发号施令之人?”

“殷大人鞍马劳顿,来安城虽有时日,却未尽赏安城的风土人文。”周崇仁双手扶地,眨巴着丹凤眼,抬头仰视着殷善堂,“殷大人,您可曾知钟鼓楼下的翠花楼?”

“哈哈……”殷善堂转怒为喜,捋着胡须敞怀大笑,“本官虽孤陋寡闻,但对关公关老爷故土的胜景还是略知一二。其一,四十里盐湖闻名天下;其二,安城的翠花楼国色天香!”

“大人可知翠花楼的头牌——”周崇仁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一言不慎,惹怒了貌似浩然正气的殷大人。

“'酒妹儿’?”殷大人抢断周崇仁的话,手扶官袍蟒带,欠下了挺得笔直的身子,急切地问。

“正是。”周崇仁低着头,满脸冷汗,“'酒妹儿’敬佩大人的骁勇,但皇朝的律例,禁止设立妓馆。顾忌大人的名誉,'酒妹儿’不便在青楼款待大人,特在县衙设了酒宴,犒劳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这——”殷善堂心旷神怡,红光满面地瞟了周崇仁的几个随从一眼,面露难色,犹豫不决。

“哦!”周崇仁扭过头,狠狠地窝了随从们一眼,随从们知趣,急匆匆地退下。周崇仁继续说:“家父偶受风寒,卧病在榻,不能躬身前往,特委托小的亲自送来一封密函。”

殷善堂阅毕,畅怀朗声大笑。

就在前往县衙的途中,伏兵四起,刀光剑影、黑血飞溅,结果了殷善堂的性命。同时罹难的,还有殷善堂的四个侍卫和几个轿夫。

昝老根匆匆赶到现场的时候,贼孽们已毁尸灭迹,正蝇营狗苟地四下逃窜。昝老根手提鬼头刀,虎步生风,一声断喝,如叱咤夜幕的惊雷,吓得落在最后的那个贼孽屁滚尿流。贼孽怔怔地站住,双腿抖得像疾风中的凌乱的柳丝。他慢慢回过头,那张惊慌失措、面如土色的脸,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高墙一样向昝老根倒了下来。昝老根目瞪口呆,举在贼孽面前的灯笼被中条山的狂风刮得摇晃翻滚,树叶一样飘落在了地上。他伸着舌头,倒吸一口凉气,惊愕地叫道:“少爷!”

老知县气若游丝地躺在散发着紫檀木清香的雕花木床上,想着儿子闯下这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祸,隔着窗棂,魂不附体地瞟着窗外明晃晃的天。梅香倚在床头,眼泪汪汪地小声啜泣。他知道,这个楚楚动人的女人不是为他而哭泣,她心里想的,只有他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儿子。想着那畜生即将押赴老龙口,刀起刀落、身首分离;他的心,就像被虫拱刀剜般难受,血肉模糊地抟成了一团。不管儿子多么不是人,做了多么行同狗彘的事;他毕竟是他的骨肉,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啊!他得救他,那怕救出来,从今往后,狗一样用铁链拴牢,从此不许再踏出家门半步。唉,话又说回来,这不是痴心妄想嘛!派往京城疏通的人半个多月了,至今杳无音信;看来,一定是董大人那里的话没有说下来。他六神无主,心乱如麻,灰灰花花的老眼,就像蒙了一层纱布,干涩而模糊。倚在床头的梅香,蚊子一样,颤动着多情的肩膀,嘤嘤而泣。

唉,这个扫帚星女人,不但间离了他和儿子的关系,还给老周家惹来了灭门之祸。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门轻轻地推开。

康师爷手握折扇,足蹬粘靴,满面风尘地走了进来。他半低着头,从眼镜上边的缝隙里怨恨地瞟了瞟梅香,眼珠子一个咕噜,转向了老知县。

“老爷,京城回话了。”

“哦!”老知县吃了回春丸似的,一轱辘爬了起来,两只核桃似的灰腾腾的眼珠又燃起了火光:“快说!”

“银子使了,董大人也爽快地收了。只是——”

“只是什么?”老知县的心悬在刀刃上,倦鸟一样扑楞着乏力的翅膀;失望和希望,像灰烬里的火星子一样,或在风中死灰复燃,或在绝望中彻底熄灭。

“使了六十万银子,董大人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老知县挪动着身子,心急火燎地往床边爬;提到嗓子眼的心,堵得他心慌气短,面色紫青。

“当时,董大人正在客房里品尝刚从东洋海运回的福寿膏。大人红光满面,心畅神悦。许是洋货顶真、劲儿粗大,董大人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银票,打着哈欠说:'好说!严办!’——就这四个字。”师爷低着头,心神不安地瞟了老知县一眼。

“就……六十……万?”老知县心疼儿子,也心疼银子,狐疑的老眼紧盯着康师爷冒着虚汗的鼻尖,割了喉管的鸡一样,声嘶力竭地嘶吼。

“老爷!”康师爷心中有鬼,红着脸,把头埋得更低;极力撇清自己,哆嗦着嘴唇,嗫嗫喏喏隐隐讳讳地说:“老爷,许是这些年您老人家不多出门了,外面人情世故的行情您不大了解。如今的行市,涨得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在京城,像董大人这样的一品官员替人办事,打了对折,一个字也得十万银子。”

“那——”六十万两银子,心疼得老知县肝肠寸断,他折回右手的大拇指,伸直剩余的四根手指头,打太极一样,在康师爷的眼前哆哆嗦嗦:“——四个字啊!”

康师爷做贼心虚,用袖管擦了擦鼻尖冒着的冷汗,惶惶不安地说:“老爷,你是怀疑我——?”

“不!”老知县摆了摆手,高高地皱起了眉:“我是说——三七二十八——对不上账嘛!”

“哦!”康师爷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故作镇静地说:“那天,有这么个意外。也是咱们点儿笨,正赶上董大人呛了一口烟,'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凑够了六个字!”

“嘿!屋漏偏逢连阴雨,咋就赶上他老人家打喷嚏的时候呢?真是人到倒霉处,喝凉水都塞牙啊!”老知县心疼得捶胸顿足,灰花的老眼满地上打转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

“老爷,咱就磕头烧高香吧!”康师爷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说:“总算没碰上董大人伤风感冒的时候;不然,一连串的喷嚏,咱就是把安城当了,也喂不饱他老人家的胃口。”

老知县心疼,眼神恍恍惚惚的,鸡爪一样的手,抓着床单的一角不停地哆嗦。他嗫喏着哆哆嗦嗦的嘴唇,又言归正传:“'阿嚏’我认了,先撇开不说。可是,既然'好说’,又为何要'严办’;既卖矛,又卖盾;董大人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凡事,想多了,复杂;想少了,反而简单。”师爷半低着头,一双机灵得小眼睛,依旧从镜片上的缝隙里偷窥着老知县苍白而抽搐的老脸,“在下的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好我的师爷哎,火烧眉毛了,你还卖关子。讲!讲!竹筒倒豆子——一咕噜倒出来!”老知县急的双手合十,恨不能给师爷作揖下跪。

“老爷!”师爷躬下身,边帮老知县蹬靴子,边仰着脸说:“在下认为,所谓'好说’,就是银子要使够;没银子,说啥?所谓'严办’,就是一定要判处最高的刑罚,不然,董大人的脸面往哪搁。至于受刑的人是不是元凶,和案子有无粘连,那是另外一码子事。董大人不过是要显示他兵部尚书的威严。”

“可是,殷大人毕竟是董大人的外甥,'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董大人能咽得下这口气?”老知县瞪着老鼠眼,狐疑地捕捉着康师爷腾挪闪烁的眼神。

“老爷!”师爷起身,将折扇插到后脖领子里,趴到老知县的耳根,阴阴地笑:“老爷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殷大人只是董大人一个远房表姐的儿子,早出了五服,董殷两家,一丝儿的血缘都没有。只是殷大人狐假虎威,四处招摇,说董大人是他的亲舅舅。”

“哦!”老知县如释重负,煞白的脸上回流了红红的血液,长出一口气,“这就好办!这就好办!!剩下的事儿,就拿银子说话吧。刑部的几位爷虽说心狠手辣,但没有给银子过不去的主儿。”老知县歪着脖颈,艳羡不已地说:“董大人啊董大人,你真是聪明绝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就白赚了六十万银子;六十万……六十万白花花的银子啊!”

“至于元凶嘛――”师爷张良借箸,冷笑着说:“只有昝老根顶这个屎盆子最合适了。”

“人命关天,他昝老根又不傻,肯签字画押?”老知县觍着长满雀斑的老脸,忧心忡忡盯着康师爷成竹在胸的脸。

“这由不得他昝老根!”师爷睒着一对机灵的小眼,毋庸置疑地说。他的脸色由阴冷变得眉飞色舞,进一步启发道:“单是对殷大人护卫不周,酿成滔天大祸,就够他昝老根死八回的。横竖都是死,多顶个罪名,家人还能得到惠顾;塞翁失马——他昝老根又不是个傻子——偷着乐去吧!”

“如果他不知好歹,执意不从呢?”老知县心里还是没底,顾虑重重地说。

“那——哼!”康师爷面露凶光,冷笑着说:“他昝老根真要不识抬举,在安城,就要上演一场鸡蛋碰石头的好戏了!他昝老根应当好好想一想,他的父亲昝首奎是怎么死的!”

老知县又使了多少银子,谁也不晓得;凶犯昝老根已擒拿归案,且签了字、画了押;紫禁城里又有董大人支应着,也能给朝廷有个圆满的交代。到是康师爷今非昔比,俨然“三日不见,不可刮目相看”。他颐指气使,得意忘形,就连应卯放衙,都得八抬大轿伺候。

李海儒老先生的到来,给灰头土脸的安城平添了几分色彩。掐指算来,死气沉沉的安城,已有近十年没有领略“凌迟之刑”的风采了。

在安城,最后一次凌迟之刑,还是在咸丰十年的时候。

道光二十年,在南边的伶仃洋,大不列颠王国以钦差大臣林则徐虎门销烟为借口,发动了护卫王国商人的鸦片战争,坚船利炮攻陷了虎门炮台;大清帝国的四百门“红衣大炮”和数千名精兵壮勇一同被赶入了大海。大清帝国病入膏肓,体力不支,万般无奈,不得不与大不列颠王国签订了割地赔款的《南京条约》。然而,洋人欲壑难平,咸丰六年,大不列颠又以亚罗号事件和马神甫事件为借口,在美利坚和俄罗斯的怂恿下,联合法兰西,再一次以坚船利炮,敲开了大清帝国的大门。广州城的城头,飘扬着列强们的旗帜;伶仃洋的海水,被大清帝国兵勇的鲜血染红。此时,隐藏在安城的洋传教士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打了鸡血似地手舞足蹈、弹冠相庆。涑水河畔的那座哥特式的老基督教教堂的尖塔顶,升起了日不落帝国的米字旗,迎风招展、高高飘扬。洋人们不顾国际惯例的约束,置之不理安城县衙的屡次警告,肆无忌惮地践踏五千年文明古国的尊严。身着颀长黑色教袍、下巴刮得油光锃亮的“暴里死”神甫(安城人对这个年轻的英国神甫鲍里斯诅咒的称呼),像一只引颈高歌的白鹅,挥舞着遒劲有力的臂膀,指挥着一帮身着大不列颠礼服的由大清子民组成的乐队,高凑《God  Save  The  Queen》(英国国歌《天佑女王》)。这是对一个主权国家尊严肆无忌惮地践踏。当时的知县,周祖元的爹,迫于舆论和知府大人的施压,扎耳挠腮、愁眉不展。他在县衙的大院里踱来踱去、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应对的招儿。不是他周继承拉不开弓,射不下塔尖上那面窝心的米字旗,只是那是洋人的旗帜,贸然强行拿下,弄不好会惹来国际纠纷的。况且,这些年来,他周继承和洋人交往甚深,借着洋人的势力,做了许多摆不到桌面上的事;千丝万缕的瓜葛,不是说翻脸就能够翻脸的,那样,定然会惹来更大的灾祸。但,这事关朝廷面子的事,倘若视若无睹,也无法向朝廷交代。到时候,不光是摘了乌纱帽,恐怕要惹下杀身之祸。他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人,急忙唤来了县衙的牢头昝首奎,一阵恳切的耳语后,这个杀人无数、心硬如铁的汉子嗔目怒睁、怒发冲冠。

“大人,你一言九鼎,就这么的了!”暂首奎短裤短袄,手脚上的青筋“蹦蹦”直跳。

这个闯过关东的铁骨铮铮的汉子,手握鬼头刀柄,雄狮转身,猎豹腾空。

“且慢!”周知县挥袖生风,拉住愣头愣脑的昝首奎,再三叮咛:“切记,这只是你个人的行为,与县衙一个银子的关系都没有!记住,只摘米字旗,万不可节外生枝,再生事端;否则,不但洋人不好惹,真闹到紫禁城,皇上那边朝令夕改,倘若转了风向,我也不好交代。”

目不识丁的莽汉皱了皱浓眉,扼腕叹息,粗重的叹息声,铁锤似地砸得县衙的屋宇摇摇晃晃。他手抓腰间鬼头刀的刀柄,风从脚底起,威自眉间来,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雨夜中。

昝首奎人高马大,双臂过膝;三步两步登到教堂的穹顶;皱起浓眉,仰望着灰腾腾的塔尖。雨幕中,借着鱼鳞般灰白的天光,那面湿漉漉、像一只被扎起的鸟儿的翅膀的米字旗,吃力地在风雨中拍打,困兽犹斗般垂死挣扎;风吹得旗帜'噼啪’作响,垂死的米字旗哽哽咽咽、喑喑哑哑,犹如伤风的女人的呻吟。他运足力气,手脚并用,猿人般敏捷地攀爬到尖塔的顶端。他一把扯下米字旗,饱蘸雨水的米字旗沉甸甸的,像一床破被褥,坠落在借着天光、泛着蜡质光泽的绿油油蔷薇花丛里。

昝首奎下到地面的时候,“暴里死”神甫已在回荡着杂乱的脚步声的狭长幽暗的走廊里恭候着他。神甫铁塔一样高大,城墙一样魁伟,他的身后,几个神色恍惚、交头接耳的同工和义工手柄长烛,面带愠怒;长廊大理石的地板上,斜映着神甫那被忽明忽暗的烛光拉扯的忽长忽短、飘飘忽忽的倩影。

“昝首奎先生!”神甫站在走廊的中间,煞白的长脸不怒自威,胸前泛着亮灿灿铜光的十字架和义工手中流着烛泪的火苗一呼一应地闪亮,“我授主的旨意,在此升起我们大不列颠王国的国旗。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违背了主的意愿。愿你洗心革面,接受主的惩罚。阿门!”

神甫低眉垂眼,念念有词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去你妈的主!”昝首奎面膛紫红,满腔义愤,愣头愣脑地揪住“暴里死”神甫教袍的前襟,气吼吼地:“你那是哪一方的屌主!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咸丰爷才是俺们万圣之尊的主!”

“爱新觉罗.奕詝?”“暴里死”用眼白瞥了昝首奎一眼,“——那个被金田起事的火秀打得屁滚尿流的'瘪三’?”

“你竟敢侮辱俺们至高无上的万岁爷!”昝首奎放开“暴里死”,双手抱拳,朝着皇上所在的北方虔诚地拱了拱;铁钳般的大手又一次揪紧“暴里死”的衣襟,市井小民般忿忿道:“俺们万岁爷金枪不倒,万寿无僵;妈那个巴子的,俺们万岁爷一碗鹿血下肚,就能干死你们那个发情的、撅着勾子等人操的维多利亚老母狗!”

“你太放肆了!”“暴里死”睒着泛着蓝光的眼白,收紧了锁骨,“你等着,主会给你最严酷的惩罚——万劫不复的惩罚!”

“暴里死”往旁边一闪,几个义工交换着眼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昝首奎一弯腰,“嚯”地一声抽出了鬼头刀。刀锋寒寒冽冽,闪电般跳动着光华,在空旷的走廊里划过一道耀眼的弧光。

同工和义工,都见识过昝首奎杀人不眨眼的场面,一个个筋抽肛松、丧魂落魄,惊慌失措地让出一条通道。

咸丰十年,万岁爷心乏力竭,不愿再和洋人再有过多的纠缠,便和洋人又写了几个和约,总算暂且喂饱了洋人欲壑难平的胃口。

这时辰,已是“知天命”之年的昝首奎,本该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却因为一桩官司的纠缠,葬送了他“任性妄为”的性命。

事情是这样的:

“暴里死”旧仇不忘,向安城县衙告了昝首奎的恶状。

诉状上,“暴里死”掐头去尾、断章取义,控诉昝首奎欺君辱上,“诳言咸丰皇帝和我们至高无上的维多利亚女王有男女媾合之染”。那时候,不但南边的伶仃洋上游弋着洋人的炮舰,就连京城,洋人们也火烧了圆明园;咸丰帝躲在承德避暑山庄,过着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的日子。安城的风云聚变,再次激怒了洋人,本该收兵回营的大英舰队的战舰又抛锚降帆,虎视眈眈,与鲍里斯遥相呼应;洋人们荷枪实弹,枕戈待旦,大有再次兴师问罪之势。

战火的硝烟未散,一场新的战火,又要因安城、因昝首奎而点燃。

“当然啦!”“暴里死”接受《自由女神报》的专访时,哭丧着脸,毫不避讳地直呼咸丰爷的忌讳:“奕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是个地道的随地泄欲的'伢狗’;我们神圣的维多利亚女王,冰清玉洁、洁身自好,她那洁白无瑕的玉体,只属于忠贞不渝、守身如玉的阿尔伯特亲王。泰晤士河洁净的圣水,怎么能和黄河的污浊同流合污、相提并论!”

“这是对大不列颠王国的公然挑衅!”擅长歪曲是非的第三方记者挥舞着青筋暴露的拳头,一副义愤填膺、抱打不平的样子;这些心怀叵测的家伙,唯恐天下不乱,传风搧火、推波助澜:“奇耻大辱,莫过于焉!应向至高无上的大不列颠女王陛下奏请,让威武的大英舰队,再次封锁杨子江的入海口!”

弹丸之地的安城,霎时间成了波诡云谲的风暴中心。

风起云蒸,事态严峻,紫禁城的神武门,再一次被撞开。

新丢了大片河山,咸丰爷抱痛西河、心如刀绞;西河之痛尚未平复,一个小小的安城县的牢头又不知好歹地妄生事端。咸丰爷心憔力悴,满面愁容地摆摆手:

“随洋人的意愿发落吧!”

昝首奎以欺君罔上之罪,判了凌迟之刑。

在安城,没有能拿下“凌迟”之刑的刽子手;于是,从京城请来了李海儒先生。那年,李先生二十出头,鲜衣怒马,烈焰繁华;他勒紧缰绳,汗血宝马腾空而起,引颈长啸;蹙眉远眺,太平兴国塔穿云破雾,傲然耸立。真乃:琼宇楼阁、陈年瓦舍,风吹条山千年松柏;秦砖汉瓦、唐诗宋词,雨打银湖万古波涛。

“好一派中华鼻祖的铁骨媚眉!”李先生快马扬鞭,驰骋于中条山与银湖间乱石林立的古道,心潮彭拜,感慨万千。

“是啊!”知县周继承的枣红马四蹄踏浪,激起银湖的波浪飞沫四溅,无不感慨地说:“北宋年间,这个小小的银湖所产食盐的税赋,占到了国库总税银的两成多。”

“哦!”李先生睁大文绉绉的眼,“而今呢?”他像个主考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继承拥成一堆的白眉,探问究竟。

“现今?”周继承轻蔑地哼了一声,“洋人觊觎银湖已久,只是一时没有正当的理由得手;便用尽鬼魅伎俩,阻挠银湖一百零八家作坊的正常运营。”

“朝廷呢?坐视不管?”李先生扬眉,愤愤地扬了扬马鞭。

“吾皇万岁!”周继承朝着北方拱了拱手,“朝廷仁爱,对洋人总是畏畏缩缩、暧昧不清;我等做奴才的没个主心骨,不知道如何应对洋人是好。你看,李先生,四十里银湖汲出来的是水,收获的却是白银,就这么白白荒废了。”

“可恨的洋人!”李先生低着头,凝视马嚼子上黏乎乎的、成串成串往下滴落的唾沫,“我们做奴才的,一腔热血,只是报国无门,无用武之地。”

“是啊!”周继承无不感慨地仰天长叹。

“在京城就听说过,”李海儒瘦小的身躯在马背上颠簸起伏,“银湖是夏产盐冬产硝,汉江火器坊生产火药的芒硝,八成都指望着银湖。”

“可如今——”周继承扬鞭指了指白花花的湖面,长叹一声:“如今,或天意、或人为,银湖所产的芒硝,满足不了火器坊所需原料的三成。皇上十分恼火!”

“何故?”

“天知道!”周继承皱着浓眉,在马背上一起一落地颠簸着。

“我中华,泱泱大国,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李海儒无奈地摇摇头。

“是啊!”周继承勾头望着巍峨的中条山谷口的一朵白云,思忖良久,话题一转,难为情地央求:“昝首奎的事,劳驾大人了。”

“这个案子,在京城我也略有耳闻。毫不相干的事,经鲍里斯神甫这么一番添油加醋,倒成了欺君罔上、死有余辜的铁案了。”

“是我的过错!”周继承缩着脖子,手足无措地遥望着钢蓝色的中条山,“当初,我不该指派他去教堂。”

“你没错!”李先生扬眉,叹了一口气:“摘掉大不列颠的国旗,比打赢一百场战役更有影价值。倘若是我,也会这么做。大清国积重难返、无力自卫;你我一介草夫,何以报国;用我们血肉之躯的焚毁,唤醒一个民族的觉醒;即使再搭上成千上万个昝首奎,也值!”

“我是迫于舆论和知府大人的压力……万般无奈啊!”周继承依然追悔莫及,低着头,看着插进马镫的毡靴那不断抖动的脚尖。

“你为中华民族做了一件名垂竹帛的好事。至于昝首奎,必定会因他的死而流芳千古。”

“我求你,在对昝首奎行刑时——”周继承面露难色。

“周大人!”李先生抢断周继承的话,诚恳诚切地说:“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

辛酉年三月二十,是昝首奎跪谢咸丰爷御赐“凌迟”之刑的大喜日子。偌大的安城,人流洪水一样向“老龙口”拥去;瞬间万人空巷、死寂无声。十亩见方的“老龙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午时三刻已到。

监斩官一声怒喝,轻飘飘的令箭,尖刀一样刺透了捆绑在木桩子上的昝首奎的心。昝首奎心头一惊,牙咬得“嘎嘣”响。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狞笑,不屈的头仰得更高,愤恨的眼睁得更圆。死亡,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死亡的亢奋,鹰爪一样死抓着他“砰砰”直跳的热血喷张的心。

李海儒背着他那沉甸甸的小木箱,频频向群情激昂的人们挥手致意;箱子里,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刀具碰撞得叮当作响。他在一个大水桶前躬下身,顺手从水桶里提出一条水淋淋的毛巾;他一手提着毛巾,一手?了一木桶清水,来到昝首奎的面前,玉米扒皮似地撕开昝首奎破烂不堪的衣襟;黑乎乎的胸膛,随着心跳一起一伏。他轻轻地为昝首奎擦拭胸肌的污垢,柔情似水的眼神,安抚着昝首奎的砰砰直跳的心。

“别害怕,老前辈。”他用葫芦瓢往昝首奎的胸口泼了一瓢清水,边擦洗,边安慰:“放松点会好受些。到了挖心掏肺的时候,我会先割断你的喉头——这样,你就处于死亡状态,痛苦会减轻许多。”

昝首奎涨红着脸,穿着粗气,忿忿地瞪着他。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昝首奎瞪着血红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冤屈的。”

“你只知其一!”

“幕后还有台词?”

“你见过周继承了吧?”

“为你,他向我求了不少人情。”

“他一定没有给你说出置我于死地的真正原因。”

“你侮辱了咸丰爷,诋毁了维多利亚女王。”

昝首奎双眼紧闭,靠着木桩的头,痛苦地摇摆着。

“这是一个阴谋——周继承一石二鸟——我中了他们的圈套!”昝首奎痛心疾首地说。

“他们?”李海儒瞪圆了眼睛,疑惑地问。

“周继承和鲍里斯!”

“县衙和教会水火不容嘛!”

“这是表面上的!”

“还有不可告人的?”

“他们合谋,打银湖的主意。而我,历次阻止了他们。”

“周继承和鲍里斯?”

“周继承是前台掌柜。鲍里斯是幕后黑手。”

……

“老前辈,”李海儒伤感地捏了捏昝首奎被绳索勒得疙疙瘩瘩的胳膊,弓腿给昝首奎打了个问心,面露难色地说:“事已至此,已没有回旋的余地。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就是这个道理。老前辈,您就放下怨恨,一路走好吧!”

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后,行刑开始。

李先生从腰间抽出一条白毛巾,不紧不慢地擦干了昝首奎额头的水珠子;扭过身,从小木箱里取出一把类似于劁猪时用的小巧玲珑的马蹄刀,嘬着嘴,在刀刃上吹了一口仙气,一枚落在刀刃的榆钱,被凌厉的刀锋一劈两半。李先生运笔一样,将刀刃轻轻地贴着昝首奎紧绷绷的头皮。昝首奎觉得,刀锋像冰凌一样,在他的额头划过一道凉丝丝的线儿。昝首奎先是一惊,面部神经水纹似地波动;他横下心来,轻轻地闭上了双眼,就像剃头的垂髫顽童那样乖巧而平静。

第一片肉从昝首奎那宽大而平整的额头上割下;黑红的血,湿地的水一样,沿着刀口慢慢洇了出来。昝首奎两腿蹬直、牙关紧咬,无论经受怎样的折磨,他都面色平静,一声不吭。

几条饿狗一哄而上,龇牙咧嘴地抢食着扔在地上的从昝首奎额头上割下来的一片片皮肉。

围观者心寒胆颤,惊愕不已;人人的嘴里都倒吸着凉气,你拥我挤,骚乱不已。

李海儒想不到的是,时隔多年,他又一次来到了安城;行刑的对象,仍旧是老昝家的人。所不同的是,当年鲜衣怒马、烈焰繁华的他,如今,依旧书生一样斯文的脸上,平添了几道岁月的痕迹。他本想金盆洗手,再也不干这断子绝孙的行当;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天子脚下,皇命难违啊!

安成人依旧充满热情,黄土铺路,清水撒街,一如既往地以最高的礼仪款待着让他们既兴奋又胆怯的李海儒先生。李先生肩背行囊,面对欢呼的人群,却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沉闷的心,像吊了个秤砣般沉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冷静思索,他觉得,他手中握着的这把“伸张正义”的刀,是一把屠刀。

他来到钟楼街的一个交叉路口,站定,提了提长袍的襟摆,趁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一个转身,拐进了一条小胡同。

庭院里种满了菊花,红、白、黄点缀于墨绿色的花丛中间,争相怒放;方正宽敞的四合院,溢满了花香。

“请起,嫂夫人!”李海儒扶起给他下跪的昝一刀的娘,“兄弟惭愧,无力为昝兄击鼓鸣冤。既然是朝廷的决意,又是万岁爷的钦旨,即便含冤负屈,我等也只得遵命。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行刑的手法上让老根哥减轻痛苦。”

昝夫人哭得两眼红肿,一脸黑乎乎的皱纹,让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显得十分苍老。

“但是,杀了昝先生,事情并不会了结。”李海儒蹭在床的一角,低着头说。

“他们还要怎样啊!我男人受得冤屈还不够嘛?”昝夫人瞥了一眼哭成一滩烂泥的儿子,低着头;传统的家教,不允许她抬头看李海儒先生一眼。

“斩草除根!”李海儒瞟了一眼缩成一团的昝一刀,“周崇仁杀害的是朝廷命官,又是兵部尚书董恂董大人的外甥。这个案子,又是'葫芦僧判的葫芦案’,经不起复核;一旦翻案,周崇仁仍旧难逃一死。”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懦弱的女人哭哭啼啼,慌乱得没了主意:“周崇仁不会放过我们娘儿俩的!”。

“必须让贤侄昝一刀离开安城。我是这么安排得:整个行刑过程,昝一刀都必须紧随在我的身边。行刑完毕,要让全安城的人都看见,我把昝一刀带走。”

“恩人啦,这不给您惹下祸端?”女人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李先生,用袖头擦干了眼泪说。

“我好赖是个京城的官员,想必,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李海儒顿了顿,难为情地说:“只是,让一个十岁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千刀万剐,太残酷了。”

“这是他的命。他得面对!”女人扬起眉,神色凝重的脸上,闪电似的掠过一道坚韧的弧光。

“嫂夫人有这胸襟,老根哥沉冤昭雪指日可待!”

“谢谢恩人!怎么报答您呢。”女人感恩涕零,连连叩首。

“不用谢!嫂夫人。我只是担心,我们走后,你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周崇仁罪孽深重,为了保全自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本案有关联的人。”

女人停止了哭泣,扭过头,悲愤且绝望的双眼,凝视着墙上挂着的一盘井绳冷笑。

中秋之夜,一轮明月挂在灰蒙蒙的苍穹;凉飕飕的秋风,吹得涑水河岸边的柳丝扭着细长而多情的腰肢;柳丝婀娜多姿,撩逗得平静的秋水泛起层层涟漪;河滩上蛙声一片,骚扰得灰蒙蒙的中条山微微在颤抖。

牢狱的大院,乳黄色的月光悄无声息地倾泻在平整的青石地板上,惹得原本静默的院落流光飘影。

周祖元在大院的中心摆了一桌满汉全席,款待即将享受同治爷御赐的凌迟之刑的替罪羔羊。昝老根心情沉重,铁骨铮铮的汉子,像被抽了筋、铲了根,疲惫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刚毅。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牢房,心灰意冷地望了一眼苍穹上悬空的圆月,乱箭穿心的疼痛,差点儿让他从高高的台阶上一头摔下去。

周祖元凝视良久,扭头使了个眼色,几个狱卒七手八脚地要给昝老根卸掉身上沉重的枷锁。昝老根猛地回过神,瞀乱的神经,将面肌拉成了冷笑——无声的冷笑。他伸手推开狱卒们,清脆的镣铐声,箭一样射向了苍茫的天空。周祖元的心像被插了一把剪刀,疼得他浑身一颤。他轻轻地摆摆手,狱卒们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大院。

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有周祖元和昝老根的身影在晃动。

“老根兄,舍身饲虎之情,周某永生难报!”周祖元哭丧着脸,嘴角抽搐着说。

“古人说,大恩不言谢!”昝老根毫不客气,重重地坐到了太师椅上,气壮如牛地说 :“到是我该谢谢你周县令。”

“无地自容……无地自容了!”周祖元老泪纵横,摆着手,“以德报怨之情,羞煞老夫……羞煞老夫……犬子惹下这滔天大祸,我也是万般无奈……万般无奈……”

“此乃天命!”昝老根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冷笑着说:“老昝家两辈人替老周家赴死,虽说实属无奈,但也在情理之中!”

“甭说了……甭说了……老根兄再说……周某只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只是——”昝老根面色紫红,心事重重,沉默了半天,不怒自威地说:“希望县令大人说到做到,关照好我的家人。虽然我签字画押,但,知情的人都知道,我昝老根是冤枉的。”

“定然……定然……”周祖元老泪纵横地说,“若食言,苍天有眼,天打五雷轰!我今晚探监,一是为兄长送行,一是我带来了一份契约,把我银湖一百零八家盐坊中最好的两家转赠给老昝家。兄嫂和贤侄的生计,兄长就不必牵挂了。”

“人终有一死,或迟或早罢了!”昝老根闷声闷气说。

周祖元端起酒杯,痛哭流涕:“兄长舍身饲虎之恩,周某只能来世相报了!”

昝老根推开周祖元的酒杯,掷地有声地说:“敬酒不必了。送我回牢房!”

昝老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院角的阴影中。沉重的镣铐声,却还在天空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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