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奶奶葬礼琐记

两年前的清明节前一天,我奶奶去世,我从广东赶回老家奔丧。虽是清明时节,但无雨,天空笼着淡霾,桃李盛开。

奶奶活了八十二岁,高寿。我于清明当天夜幕时分进了家门,屋里却也冷清。奶奶的灵柩安放在厅上,我上前点香烧纸,跪拜,却没有泪。我这人有点不孝,或者说有点奇特。遇到特别需要体现孝道的场合,我挤不出泪;独自时,莫名被什么触动,泪奔。好像书上记载的不少古人就是这样,鲁迅小说《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也是这样。跪拜完毕,和家人一起忙些杂活。我常年在外,对于乡里的事颇为生疏(其实我对城里的事也一知半解),只能尽力保证开支上不卡壳。

乡里下葬,要请村民帮忙。告丧,打墓,画棺材,唱戏,搭棚子,烧纸,买菜,办丧酒,除了技术含量较高的画棺材和唱戏,是花钱请农村艺人,其他的几乎都是免费劳动力。入殓到下葬的几天里,事情进行得有条不紊,不过照例有奶奶几个儿子之间的冷战,有男村民们抽烟吹牛皮,有女村民们说是非,有某中年男子一句俏皮话,逗得身边的妇女们咯咯咯笑,有某妇女拿着擀面杖追打某男子。这些都是我们乡间的优良传统。也好,这些传统,可以消解丧亲之痛。

奶奶生前最疼的就是我。当然这没什么特别的,普中国的奶奶都最疼孙。我一度怀疑,之所以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是因为奶奶太疼我的缘故。奶奶疼我的主要方式,是抱我亲我,主要是亲嘴。亲一下,再用她的额头抵一下我的额头,哈哈笑一下,如此反复若干次。那么,唾沫星子和唾沫汁子,就特别眷顾我的嘴巴,那里面不知道藏着什么菌。虽然我记不得这些,但我长大后,看奶奶爱抚别的小孩,大概就这么个操作流程。当然,因亲嘴致病,只是我的推测,有的小孩吃土长大,身体比谁都结实,所以基因可能更重要。

上文说的烧纸,是一场仪式,指下葬前夜,亲戚朋友以及村里人要来逝者家里祭奠,我们那里叫烧纸。临时搭设一个灵棚,最里面设一张灵桌,孝子孝孙呈翼形跪在灵桌两边。烧纸的人,先亲戚,后村民,最后是女眷。随着乐队唢呐手的腮帮子朝两边一鼓,唢呐声响起,烧纸的人或三三两两,或一人,稳步走进灵堂,上香,下跪。这当儿,长子在火盆里点燃一张冥纸,待纸烧尽,孝子孝孙们和烧纸者同时磕三个头。烧纸的人磕头,是表达对逝者的尊敬,孝子孙们磕头,是给烧纸的人还礼。磕头也有讲究,孝子孝孙们磕下去的头,起来时要迟于烧纸者起来的头,这样算有礼貌。磕完头,烧纸者起身作揖,离去,唢呐声停。

这个过程要持续两三个小时。头几拨烧纸的是重要的男性亲戚,动作老成庄重、一丝不苟。我记得有一位是奶奶的侄子,纸烧得特别隆重。只见他披麻戴孝,走三步退两步,左三步右三步,左打圈右打圈,作揖,下跪,叩首,走步退步,左打圈右打圈,作揖,下跪,叩首,如此反复,一套礼下来,花了大约二十分钟。其他亲戚就简短得多。

接下来是男性村民,行礼最为简短,一拨也就一二分钟。本来,烧纸一开始,我被乐队吹得情绪泛了起来,后来奶奶的侄子的一通操作,跪得我腿脚发麻,心肺也有点麻木。待到村民们开始烧纸,气氛可以稍微缓和一点,我就抬头去打量他们,只见:

将要烧纸的村民,都会先在灵棚外端正一下姿态,丢掉正在抽的烟,或者捏一捏衣角,待耳边另一波唢呐声响起,他才踩着节奏,进入灵棚。那兄弟和睦的,就一起进来,失和的,就各走各的。胖的,竭力走出轻松样。瘦的,努力走得迟重。若进来一高一矮,则高的驼着背,矮的挺着胸。鳏居的,走得像代表着他全家的问候。腿脚不方便的,也要扎实地走好每一步。猴急的,此刻也拉下嘴角,垂手上前来。

看着他们,我不由心头微颤,从麻木中回过神,心肺复苏了。那进来烧纸的张三李四,固然有忠厚老实的,但也有暴的倔的、哈的奸猾的。此刻进到灵帐里,却都收敛了平日神色,变得沉默,庄严,恭敬,真诚。我因为跪着,是仰视,但见棚顶的灯光斜着洒在他们的脸庞上,使得本就长得深刻的陕西农民的五官,高处更高,深处更深。

但也有例外。比如有的村民平时总是张着嘴,不吃饭不说话时也张着嘴。他在烧纸时,嘴一直张着,露出两颗将要飞出的门牙。他的动作和他的形象之间,就构成了一种无声的滑稽。但我觉得他仍然至少是恭敬的、真诚的。

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生活需要仪式感”吧。不过,仪式感是否能激发人的真诚,我说不准。的确,宗教仪式能激发信仰者的虔诚,但真诚和虔诚毕竟有一字之差,意义到底有区别。我想,不管怎样,村民们进到灵堂的那一刻,就我的主观体验而言,确是感到了某种真诚的东西,哪怕它只持续了片刻。

至于亲戚们的祭奠礼,反倒没怎么触动我,尤其是最后上来的影后们。我只是十分佩服她们精湛的驾驭哭声的技艺,一门无师自通的技艺。

就写这些吧。我在文中使用的“村民”这个词,看似平常,其实有典故。每次瓜豆君跟我回老家,她看到我跟一些人打招呼,就会问:“他是谁?”我总是答:“村民。”是的,正是这个笼统称谓中所包含的一个个农民,在奶奶的祭奠礼上,触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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