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第121期：才子郑虔轶事

近来没怎么读书，今天翻书，又遇郑虔。我一早觉得他有趣，不妨就写几句吧。

按史书，郑虔是位才子，所谓“郑虔三绝”，是玄宗皇帝御笔亲题的呢。三绝，指诗、书、画三样，样样精妙。郑虔在当时这么厉害，到了今天，我们却几乎看不到他的遗作，真是物非人非。

关于郑虔的诗，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录有其《闺情》一首，清代编的《全唐诗》，仍只有这一首：

闺情
银钥开香阁，金台照夜灯。
长征君自惯，独卧妾何曾。

可见他的诗到宋代已经散佚殆尽，仅存的这首，水平亦非特出。

书法上，民国时有一件很可疑的草书《大人赋》问世，署款郑虔，今被朱关田先生定为伪作。据说三年前还在纽约被当作郑虔真迹拍卖掉。唏嘘。我在网上搜到《大人赋》民国印刷品的图片：

我不太懂草书，识者明察，看看是否为唐制。

画儿呢，据《宣和画谱》记载，郑虔的画，在北宋的御府里，尚有八件真迹。今辽宁省博物馆藏有一件传为郑虔的《峻岭溪桥图》（题名与北宋御府所藏之一相同），如下：

我不太懂画儿，识者明察，看看是否为唐制。

总之，当初响当当的三绝，如今真的绝了。

虽然几无作品传世，郑虔在今天的台州依然受欢迎。因为郑虔晚年被贬台州司户参军，并死在那里。台州历史文化名人的小册子上，郑虔两个字定然最醒目，尽管郑虔到台州后，不满一年就死了。台州临海市还举办过几次纪念郑虔诞辰若干周年大会，尽管据后来出土的郑虔墓志，临海方面在郑虔生卒年上，出现了算术错误。并且，尽管台州也有郑虔墓，郑虔墓志却出土于洛阳。

扯远了。我们回头看“三绝”是怎么来的。据《刘宾客嘉话录》载，郑虔喜欢写字，但穷，没有纸。他听说慈恩寺贮了几间屋子的柿树叶，于是移住寺里，取柿叶练字，久之，写完了那么多的柿叶。后来，他自写所作诗，并画儿一起进献玄宗，玄宗观后大惊：好东西啊。于是在卷尾题曰：“郑虔三绝”。玄宗，我们都知道，是个艺术家，音乐造诣非常高，能达到“曲有误，周郎顾”的水平，诗文书画鉴赏水平自不在话下，失政亡国的水平也是一流（所以瓜瓜君自小违背父志，未有从政）。经他这一题，郑虔肯定声名大噪。不过，话说回来，玄宗给郑虔题“三绝”的时代，天下才子太多了，郑虔在才子堆里，水平可能也并不特出。郑虔用柿叶练字的故事，后来又出现在怀素身上，不过换成了芭蕉叶。看来唐人对书法的痴迷程度太高，或者说唐代的树叶质量就是好。

晚唐朱景玄编了一本书，叫《唐朝名画录》，里面按神、妙、能、逸四品，给唐朝的画家分了品级（之前的评论家多把“逸品”放到最高等，王羲之那样的才够入逸品，朱景玄把逸品放到了最后）。郑虔被列在能品的“上等”里，说明他的画在晚唐人的眼里排不到最高等。但能入品第的，也绝非泛泛者流，因为神、妙二品的上、中、下各等的人数，大都是个位。郑虔所在的“能品上”里，也只有六人。

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是一本奇书。鲁迅开列过一个学习中国文学的书目，有12本书，《唐才子传》居首。这本书里，郑虔赫赫在目。书中写郑虔“与李杜为密友，多称'郑广文’”。居傅璇琮先生考证，郑虔和李白应该没多大交情。而郑虔跟杜甫的交情，可以说是穿一个裤裆混日子的。我觉得，郑虔之所以声名不谢，除了“郑虔三绝”这个御赐，杜甫是最大的推手。如前说述，郑虔自己只留下一首诗，杜甫却写了十多首有关郑虔的诗，有些写得相当有趣。比如：

诸公衮衮登台省，

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梁肉，

广文先生饭不足。

杜甫写这首诗时，郑虔正在做广文馆博士。若据《唐才子传》，似乎是因为玄宗爱郑虔之才，专门为他设立广文馆，并让他做首任博士。这名号听着漂亮，实际没啥正事，可能是九品官，且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郑虔就任时，找不到办公地点，问同僚，得到的答复是：今上设立广文馆，是为爱惜贤才，让后世的人知道，广文博士是从您开始的，这是（留名千载的）大好事呀（要什么办公室）！后来搞到破旧的屋子办公，可能连差吏都没有配备，这才有了杜甫上面的诗句。

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

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

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氊。

惟有苏司业，时时与酒钱。

郑大才子骑马上班，喝醉了骑马下班，被上司逮着痛批。他这确实不像话，不但在上班时间喝酒，还醉驾。他虽成名已久，但还是穷，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来客只能冷屁股贴冷板凳。才子一般又爱饮酒，酒钱从哪来？幸赖好朋友苏源明接济。由此可见，郑虔作为一代才子，生活习惯和工作作风都不及格。

但杜甫就是爱他。杜甫晚年的《八哀诗》，哀悼八位死去的巨要。都谁呢？王思礼（司空）、李光弼（司徒）、严武（左仆射）、张九龄（右仆射）、李琎（汝阳郡王）、李邕（秘书监）、秘书少监（苏源明）、郑虔（著作郎），其他七人，三公、宰辅、王爷，占齐了，官阶最低的苏源明，官至秘书少监，从四品上，相当于国家档案馆副馆长了。郑虔官至著作郎，只不过从五品上，既不“巨”，又不“要”。杜甫爱他，悼他，原因很简单：气味相投。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你看，诗中的杜甫，自己本也不宽裕，还经常跟郑虔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杜甫跟郑虔，与杜甫跟李白的感情是不同的。杜甫对李白是仰望，对郑虔则是平视。但李白大杜甫11岁，郑虔大杜甫21岁，这个年龄差，比较有意思。

不宽裕的杜甫，一生流落的杜甫，却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诗，成了诗圣。同样不宽裕，却名噪当时的郑虔，留下了一首可有可无的诗。郑虔的名，绝不是虚名，话说他不仅是“三绝”，他于地理、兵家、医学、方物风俗等无不涉猎，写过《胡本草》《天宝军防录》《会粹》等书，都失传了。这种人，看到知识两眼放光，对于钱财蠢钝无察。难怪杜甫喜欢他。

本来还要写，实在太困了，就仿照梁文道，莫名其妙地结个尾，睡觉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