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围巾里的钥匙

采风的事告一段落,难得腾出一点清闲,可在这北方的乡村走走。

一棵老树止住了我的去处。躲在破落院子后面的他,之前似乎有意疏远我这个外人。周遭干裂的皴皮,在寒风的示威中,略显苍老。视线抬高到树梢的极端,几条围巾在风中摇摆。围巾已破旧,体盘分成几缕冰块,就那么干着。懒散的红绳也只能微弱得拉他们一把。不至于掉下来,砸了黑土仓促的睡眠。好不易来了点阳光。但也只是使那温暖的成色退了又退。最后也只是在我“哦,这还是几条围巾!”的叹息中,无力地沉默,无力地迸发。

声声清瘦不撅的犬吠打断了我的思绪。多谢刍狗的青睐,才使我意识到早已冻僵的耳鼻。不自觉地用手套去捂摸,心中滤过一丝电流:“哦,出门也忘记了围巾。”不过,当我再次与几条围巾对晤时,暂且留有苦涩的失意。但很快,也迎来了一股不自觉的暖流,就如围巾已系在我脖颈上一般。可很快,还是被寒冷所打倒,特别是这样一个孤独的时刻。

当我转身走向前院,踏上返程的小路时。一位风苍的老人拄拐向我走来。

“进来坐坐!”那笑意倒是真诚得很,可无限深凹的眼,却使我心中滤过丝丝难过。是不忍,还是感谢。是同情,还是自责,我无法知晓。看到她,我又想起了祖母,想起了那个风干的身体,那个站在山岗上不断张望的老人。似乎在等待,但又真是等待吗?

“哦!”我随着老人走进那个透风的小屋。当走进去那一稍,阵阵刺鼻的煤味扑溜扑溜地朝我袭来。那煤味中含着些潮湿的霉味。这让我忆起儿时的祖屋。这间小屋的简旧陈设,在我的印象中,二十年未变。只是有点隐隐的失落,像是屋里少了祖母喂我的面疙瘩,少了一个不冷的土炕。

“奶奶,你住在这里不冷吗?”

“冷也要住下去!”老人喘息的言语中透着决然。

“为何?”当我吐露两个字时,战兢的情感不自觉抖动起来。

老人没有答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裹。包裹舒开的那一瞬,那双老了又老的手,倒让我想起用苇草写字的苏美尔人。是啊,没有这无数双从历史维向流过的双手,在现实的节点里忙碌,又怎么肯诉诸文字以意义呢。

老人颤巍巍地从手帕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手缩回去的时候,用那二十年前的手帕在深凹的眼里擦着眼泪。

那是一个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大头照里很好看,在褪色的底衬中烙出了未散的童年,而这纯正的稚嫩的镶嵌着夜珍珠眼睛的脸,后面又包裹着多少眼泪与期待呢。

“怎么样?还好看吗?”

“好看!”

“这是我的孙儿。在他走的那几天晚上,我的眼睛就越发不好了。”

“唉,娃子终究是没有活过那个冬天。”老人情绪略显激动。

“是生病了吗?”每一个发问,我都要细细考量一番。倒不像是在聊天,反而有点受训的味道。

老人敲了敲拐杖,摇了摇头。那种悲痛自无法言说。

“是屋塌了,没救过来。穷人家的孩子,生来就是遭罪哦!”老人在抽泣,我倒想上前安慰。可我深知如我祖母一般的人,不会轻易去哭,哭就没有收止的可能。

这就像牛的怄气。当它怄气的时候,你也只能在别人的水田里巴望着。回去,你只能用一些好的饲料去宽解它的心。所以老人与牛维系着几千年的情感。可是这老人,再也找不到能够宽解她的人。我倒像在接受一场灵魂大作战。哪怕想牺牲,可也只能是偷吃灯油的老鼠,而终究不会成为灯油里沁人的火焰。

“那年便便大腹的市长搞了一个征文比赛。我听说是有关于“真”的。不知怎的,我娃的作文就被选上了。他作文里头写了他破旧的学校,破旧的家屋。他写了他的梦想:想要一条漂亮的围巾。市长说好,然后第二天还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奖励仪式。”听到这些话,我的心情不自觉沉重起来。

“可娃子当天晚上就被砖瓦给埋了。他倒是写出了“真”,可这“真”也要了他的命啊!”

“你说不是?”

“要是这样,干嘛要写出这“真”呢?”老人句句戳心,句句落泪。我的内心在焦灼,脸也红炽了许多。

“我就是要抓住这个死理!娃子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了,很多人都送来了围巾。各色各样的。那时候,我近乎晕厥。我说,你们就挂在后院的树上吧。于是树上就挂满了很多围巾。”

“很多人都搬走了。就因为娃子的文章产生了效应,可我也失去了娃子啊。我不走,我不想走。这是娃子生活的地方啊!你说对不?”

我的脑袋被思想撑得僵硬,而无法像机器一般点头了。

“房子是后来修缮起来的。我在这也住了几年。你相信,这是命吗?这难道不是命吗?”老人语无伦次。

这被风霜所包裹的小屋,于我而言,却是死神般煎熬!

寂静,片刻的寂静,长久的寂静!

“年轻人,我给你烧点水吧。”不用了,我局促地起身,像是在逃离。

“奶奶,我该回去了!”她点了点头,起身要送我。

“不用了,奶奶。外面风大。我离家近,马上就能到!”

走在小路上,我那不自觉的热流仍未消散。有那么一刻,我真想喊出“祖母!”那两个字,可还是忍住了。我又想起了祖母,想起了那个吃着面疙瘩,留着鼻涕的孩子。我僵硬地走着,走在这条无止境的小路上......

后来,我和几位同事也带去了几条围巾,挂在了那树上。并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关于老树的,一张是关于老人和老屋的。

老树的那张,我在背面写下:围巾树!老屋的那张,我写下:祖母!

我也用手绢包裹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平时拿出来看看,像是回忆,又仿佛看见了那生生不息的未来。

我被围巾系住了心,系住了回忆。那里面不止二十年,那盒子里也藏着下个世纪的钥匙。

对,下个世纪的钥匙!


文|牧羊

图|网络

编辑|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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