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鬼眼中的《先生张军》
【编辑直通车】
作者简介
★老鬼，清水河人。幼学文，无成。习武，亦无成。入杏林，从医十余年，上山下乡，勉为糊口，思变心切，方弃医而商，已十余载。奔走于秦川陇上，偷生于市井街巷，乃盛世一蝼蚁耳！偶于酒酣难卧时，学作小文，实为引梦催眠之举，每每贻笑于大方……
先生张军
清水河医生数百，能让老鬼服气的不过三五人而已！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先生，姓张名军，陇城张湾人也。去世已有十几个年头，享年七十有三。
我与先生交往，正是他人生的最后五年。第一次拜会先生，是在他的诊所，也就是家中。
摩托车七拐八扭，穿过数条小巷，上一个土坡，便是先生的家。听到摩托车的轰鸣，门帘撩起，走出一个中等身材、头脑硕大、大背头、胖胖的老人，见到带我前来的圆脸娃，就是一个西方式拥抱：“孙子，你个碎怂，一个月都没看你张爷了……这个攒劲少年是谁？介绍一下……”
我赶紧上前握住先生伸过来的手，这双手肥厚绵软而有力。听着圆脸娃的介绍，先生拍了一下我的肩：“你这个坏怂啊！名声大的很嘛！五营的土匪大夫……哈哈……咋才来看你张爸？”
先生带我参观了他的诊所、药材库房、炮制间，又带我观赏了满院的几十盆花、柱子上的一笼鹦鹉，最后又重点介绍了新盖的房子。只见这房子，传统砖木构造，四门八窗，雕梁画栋，甚是气派。进了堂屋，只见满壁字画，全然不似农家。先生热情至极，安排了儿媳妇做饭，一会儿热菜凉菜摆了一桌，先生又从柜里取出一瓶沪州老窑，招呼到：“吃好！喝好！不要生分！这是第五顿饭”。后来才知道，先生客多，一天五顿是最平常的。“还有一套清真灶具，专门是给龙山的回回连手准备的……哈哈……到我这里不能让人空了肚子走！”
先生的好客是早有耳闻的，这次算是亲身体会了。
一回生，二回熟，我与先生成了无话不谈，抵足而眠的忘年之交。
有时候，酒后夜深，先生便死活不让走，晚上在炕上聊天，听先生讲自己的一生见闻，也会争论探讨一些中医上的问题。
先生，幼读私塾，十四岁去了陇城的一家大药房学徒。切药、炒药，抓药，配方。闲暇抄药方，一干就是四年。十九岁上，参军去了朝鲜战场。先生的部队是一军一师先遣团，誓师大会上，师长手捧老黑碗敬酒，一大碗下去，就倒了一半，三大碗碰过，就只剩几个人摇摆喊叫了，只有师长还站着，不知道喝的是水还是酒……
那天，先生碰了三碗，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后来，这些能喝两碗以上的都编到了侦察连。先生在朝鲜两年多，经历战斗无数，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最险的一次，子弹穿腮而过，打断了四颗牙齿。一次弹片穿腿，不能行走，先生伤好后留在了卫生队，后来成了一名军医，又与一名护士恋爱，结婚，有了小孩……
战后，先生为了照顾寡母，执意退役回家，遂与妻子分道扬镳，只抱回了襁褓中的幼儿，从此扎根乡梓，行医养家，奉母育儿，竟一生未娶！
先生，长于中医，尤擅男女不孕，声名盛于龙山陇城二镇。花甲之年后，医术更为精湛，求医者络绎不绝，尤为自治县回民所推崇！
与医术齐名的，是先生的酒名！先生善饮，一生爱酒，酒量惊人，却从来不曾耍过酒风，大醉后，不吐不闹，只是倒头便睡，鼾声如雷。记得有一次，先生去县城看朋友，过五营，被我等一应朋友强留，软禁一周，喝掉了一箱四十斤软包青稞酒。送先生回家，雨后河道涨水，列石不见，先生坐摩托车冲水而过，水花四溅，先生手臂前伸，大声喊道：“同志们，冲过去……”话音未落，车翻人倒，先生落入河中，爬起来已是一身泥水，他却立于河中哈哈大笑……
先生七十岁上，我们前去贺寿，亲朋好友，老老少少来了五百多人，宴席摆了三天。寿诞前，儿子去郑州看生母，已是老年痴呆，不忍之下，带了回来。几十年不见的妻子，来时已老态龙钟。先生口上抱怨，却时时叮嘱儿媳妇好好照料。一年后，老太太脑溢血去世了……
先生患病，是老太太去世后不久。先是肋下胀痛，自服中药效不显，儿子坚持去县医院做检查。发现了大的胆囊结石，先生坚持不做手术，回来自服排石溶石之方，症状时轻时缓。儿媳妇藏了酒，先生还是设法去喝，只是少了许多。先生病重，是因为一场重感冒之后又引发胆疾。最后一次去看先生，已是面色苍白，躺于炕上，三天没有怎么吃东西了，他拉着我的手，已没有了力气。我们告辞，到了檐下，回头看见先生在扭头目送我们……
三日后，接到先生病故的消息。和几个朋友准备了花圈，我为先生编写了几副挽联：
“一代名医驾鹤去，半川亲友含泪来”
“医道老师长，人生好朋友”
“爱人爱医爱酒爱友，爱生活；能内能外能妇能儿，能济世”
“枪林弹雨保家卫国，穷乡僻壤救死扶伤”
等我们到了先生家，已经是人声鼎沸，花圈堆满了院子。
……
几年前，碰见先生庄上的一个老人，聊到先生，感叹道：“张家老汉一过世，半个庄都凉了……”
我相信，这是实话！
【雨浓书评】像秋天田野上一株红高粱，淳朴饱满；像一壶原浆的青稞酒，纯正醇厚；也像可亲的清水河，清澈透亮。这就是老鬼笔下的一个生活在一条无名河——甘肃秦安清水河流域，热情好客而又嗜酒如命的小人物张军先生，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豁达洒脱，坦荡真诚，尽大孝而夫妻离异，可敬可佩！初读作品，一股清新自然的乡野气息扑鼻而来，再慢慢咂品，不禁为老鬼朴实无华而又隽永深厚的文风而折服！首先，作品叙述流畅，构思巧妙，选取一些典型的生活场景塑造人物，形象丰满，生动有趣。其二，细节处理传神。酒鬼骑车过河，人仰车翻，爬起来一身泥水却立于河中哈哈大笑，有军人的英勇无畏，也有酒鬼的豪姿飒爽。其三，秦安方言终有机会登上文学的大雅之堂，使人物亲切鲜活而富有个性。其四，赠先生的几幅挽联是文章的精彩之笔，充分揭示了人物的精神及品格，更彰显了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和文化底蕴。其五，结尾老汉的感慨“张先生一走，半个庄都凉了”，更是点睛之笔，不仅渲染一种氛围，突出一种怀念之情，还有力地烘托了人物形象——张先生的影响力。老鬼，真是一老道的老鬼，一卧龙先生也！有两个问题和各位探讨：题目可不可以改成“酒鬼”？结尾就在老汉的感慨中戛然而至，岂不更耐人寻味？
【yingzi书评】写这篇书评，我是有压力的，老鬼的文章岂是我这平庸之辈敢于评说的，内心甚是惶恐，只能说一点个人的认识。
读完《先生张军》，我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张先生的点点滴滴，与我远去的父亲那么相似。回味回思，全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平淡朴实、娓娓道来的语言，这些画面感很强的文字，看似不出彩，却洁净、细腻、深情。
老鬼的语言朴素生动、干脆利落。贯穿于全文的每一段中。无论是写先生的热情好客，还是医术精湛，亦是酒量惊人，都能用平实清晰、明白如话的语言描述，毫无矫饰之感。如文中写先生的好客，“吃好！喝好！不要生分！这是第五顿饭”。“还有一套清真灶具，专门是给龙山的回回连手准备的……哈哈……到我这里不能让人空了肚子走！”写这样的小事，人们往往喜欢极尽所能地渲染如何好客，老鬼只用了主人略带方言的几声招呼，先生的好客，豪爽便跃然纸上。
老鬼的语言充满细腻的情感，比如对先生的敬爱与不舍，用了老鬼亲笔书写的对联:
“一代名医驾鹤去，半川亲友含泪来”
对先生的崇敬、怀念、惋惜，借用先生庄上一个老人的话:“张家老汉一过世，半个庄都凉了……”平淡中蕴深情。
原来，好的文字，就是删繁就简的，平和素朴的文字，原来，老鬼的作品，就是棉麻织就的衣裳。
最后，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文后对方言作个注释，这样便于广大读者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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