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吴昌硕“芜青亭长饭青芜室主人”

吴昌硕在篆刻史上的位置是公认的，他的名头，既在所谓的“晚清六大家”（吴让之、徐三庚、胡钁、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之列，也在“晚清四名家”（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之中，甚至近世所谓的“近代四家”（吴昌硕、齐白石、易大厂、来楚生），他的名字也在其中，所以，初学者学习篆刻，入手学习明清名家篆刻，吴昌硕都是一位不可错过的大师级人物，他的每一方作品，都值得我们深入体会。

同治四年（1865），吴昌硕22岁，刚刚逃难（太平天国战乱）回乡的他因家园被毁，只好举家从鄣吴村迁往安吉县桃花渡。吴昌硕在自家宅边遍植竹、梅、菊等，给读书处起名“朴巢”，所居楼名为“篆云楼”，又给自己的院落起名叫“芜园”。

这个“芜”字来自于他在逃难中曾长期以芜青（又称大头菜）充饥的记忆。此外，他还曾自号“芜青亭长”，将居室命名为“饭芜青室”，自称“饭芜青室主人”。他喜欢芜青，因为芜青既可以当粮食充饥，也可以当蔬菜调味，同时它又朴实无华，生命力顽强，可以越冬，且日常菜市随处可见，这正是吴昌硕最喜欢的气质属性。

(芜青）

于是，多年之后，1879年冬天，吴昌硕在家中刻了一方“芜青亭长饭青芜室主人”、“缶庐”两面印。边款中说：“余既辟芜园，又缚草亭为延眺处，每当霜落风高，万象森露，与松柏同青者惟此芜耳。己卯冬仓硕刻于朴巢。”可见，在他眼中，芜青的气节，是可以与松柏相比的。这次，我们就来读一下这方印：

（芜青亭长饭青芜室主人及边款）

印中文字的篆法，是最具吴昌硕风格的篆法。我们知道，吴昌硕的书法风格是以行书笔意写“石鼓文”，因此气格雄健浑厚，以此种风格用之于篆刻，再参以封泥、砖瓦意趣，呈现吴昌硕特有的“古拙郁勃”的味道。

（吴昌硕和他临写的石鼓文）

这方印的印中文字，正是吴昌硕风格的，是带有行书味的“石鼓文”，笔力丰沛，笔意真率美妙，这一点不须多说，因为那需要长期（甚至毕生精力）临摹方能达成。最需要说的，是这方印的章法：

合文。印面十字，被吴大师处理成了纵横两线区隔的九个界格之内，“主”字被吴大师简化为金文篆法，与“人”字巧合于一格之内。这是他常用的章法手段，比如“泰山残石楼”的“泰”与“山”，比如“一月安东令”的“一”和“月”，比如“园丁生于梅洞长于竹洞”的“生”和“于”。合文是调整章法的手段，这种章法手段在古玺印中已有印例，在吴大师手里，这种章法更是被“活学活用”了。在改变印面字数“奇偶转换”（比如五字变四字，比如十字变九字）时，合文往往是很好的方法。

（吴昌硕的合文印例）

对称与呼应。印面十字，其中有两个“芜”字，又有两个“青”字，吴大师将两个“芜”字放在了印的“双肩”（即左上和右上两角），这既是对称，也是印面左右两侧的呼应。但这种呼应并不是死板的呼应，因为两个“芜”字有轻微的篆法差异。

同理，两个“青”字加强了中路一列文字与右列文字的联络，使全印气息团聚，但这种联络同样不是死板的联络，两个“青”字也被处理成了既字形相似又明显不同的篆法。这两个“青”字的联络，使印面的右侧重量有所加重，为了化解这一点，吴大师加粗加重了“室”字的笔画，使之重量增加，与之配合的是下边一条横向界格在“室”字处略略下弯。当这种呼应与配重达成，印面就完全形成了“中轴对称”的章法。如图：

（对称与呼应的动作）

但不止这些，还有对疏密关系的利用。印面十个字在“主人”两字合文后，仍然保留了“亭”、“长”、“主人”三字位置“红地”的相对空疏，它构成的同样是中轴对称的“等腰三角形”。如图：

(疏密关系的中轴对称）

至此，我们可以总结一下实现对称与呼应的诸多细节：

1、两个“芜”字的对称呼应；2、两个“青”字达成的中路与右路的联络；3、“室”字的加重与下横线界格的适度变化；4、疏密关系的“等腰三角形”中轴对称。

做印。读吴昌硕大师的印，不提做印是不可能的。这方印，同样有很多只有做印才会呈现出来的特征，比如印面大面积“红地”中所包含的不同程度的白“芝麻点”，这些“制作”手段，实际上弥补了这些局部的过分空虚，调节了全印的气氛，也使全印更具有苍古的金石气息；还有印边的敲击，由于敲击，印边被虚化，增加了砂石磨荡之感，使全印更具岁月感，强化了印的古朴意味（当然，“做印”是复杂的工艺，后续我们会专门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