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水小说】小胡老师的鸡毛日子
要真正地注视必须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会。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龙应台《目送》
小胡老师的鸡毛日子
文｜夫子
当凌晨5:20的闹铃把小胡老师第二次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他使劲睁开千斤重的眼皮，本能地又骂了一声娘。小胡老师也记不清这是他参加工作四年以来，第几百次骂娘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骂谁的娘。
小胡老师毕业于省府知名师范学院，在如今大学生就业如此艰难的形势下，加上自家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权势和利用的关系，能招聘到家乡的中心乡镇中学教书，小胡全家都觉得，这的确是一件祖上烧了许多高香的的好事。
小胡是怀揣着为家乡教育实实在在做事的理想和热忱参加工作的。可四年下来，小胡悲哀的发现，自己的理想和热忱几乎已消耗殆尽，每天都在做着很多琐碎无聊和可笑的事情。作为班主任，光是“三检查（检查早读、早自习、晚读）七到位（早操、课间操、午休、下午课前、课外活动、作业课、晚休到位）”就弄的他疲于奔命了，还有每周的大会小会，各种听课，各种学习等等，更让他是焦头烂额。本来班级学生还有其他老师帮着管，可后来由于县财政没钱，就出台了一个聪明绝顶的“绩效工资”制度，规定其他老师必须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绩效工资给班主任付津贴。结果其他老师就不管学生了，大小事都领来给班主任一交待，还振振有词的说：“我们专门付费让你们管的！”小胡真不知道出台这政策的人和班主任前世有多大的仇。就这样，每天都在筋疲力尽中结束，又在麻木困倦中开始，真正用于思考教育和教学的时间却少得可怜，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正在变成一台机器。
小胡老师怕吵着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母亲、妻子和不满一岁的小孩，轻手轻脚而又极迅速的摸黑穿好衣服，蹑手蹑脚的走出家门，然后边捋头发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教学楼狂奔。早春的凌晨天还很黑，但小胡全然顾不得了，赶5:50分他必须站在教室里，不然让包级领导发现，大会点名批评事小，扣绩效工资事大。
但今天小胡似乎有点不走运，包级领导已经如天神一般的堵在了教学楼门口，黑着脸看着气喘吁吁的小胡跑进教学楼。小胡一口气跑上四楼，进了教室，兀自喘着粗气。他环视了一下教室，发现那三个让人头痛的关系户学生又没来，教室里有一部分学生在念书，一部分学生在打瞌睡，有几个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小胡老师喊了一声：“都站起来念！”那些打瞌睡的、睡觉的都被小胡老师这一声喊得一激灵站了起来。
看学生们都大声念书了，小胡老师走到教室后面，靠着后墙，迷迷糊糊有几次就差点睡过去，他实在太疲乏了。昨天镇上有集，老父亲来赶集，他趁着课外活动时间跑出去给老父亲买吃的，一碗凉粉和一碗酿皮子。也活该他倒霉，就在这个时间，他班上一个学生打篮球时被一个小石子滑了一下，绊倒了，头在篮架上磕破了，小手臂也骨折了。他把学生送进医院，给垫付了住院费，住上了院。联系孩子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说回不来，让联系家里的爷爷奶奶。他整整打了不知几十通电话，没人接。后来通过邻居家的电话才联系上，回复说路太远，今天来不了，麻烦班主任先代为照顾，明天再来。他把受伤学生安顿好，回去上晚自习辅导课。晚自习下了去宿舍检查晚休，安顿好学生的休息，又跑到医院看望陪护了受伤学生一阵子，回家时已经晚上11点多了。谁料他不满一岁的孩子不知什么原因，半夜突然哭闹起来，折腾到凌晨才安稳，他刚闭上眼，闹铃就响了，他能不瞌睡吗？他在心里不停的咒骂那个要让学生们5：50就开始早读的变态领导。从参加工作到现在他一直都想不通一个问题：每天早上把老师学生这么早赶起来，然后让学生在上课的时候打瞌睡，让老师脑袋一整天都像灌了浆糊一样犯迷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这样在迷迷糊糊中到了第二节课。小胡老师在上课时发现后排有两个同学一直低着头说笑，凭经验他断定这两个同学在玩手机。他先是停下讲课，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学生稍有收敛。谁知没一会，两人又故态复萌。小胡老师气冲冲地走下讲台，让他们把手机拿出来。两个学生同时站起来，摊开手，一脸无辜地说：“没有啊，没有手机啊。”他盯着一个学生鼓起的裤兜，知道手机一定装在那里。他指着裤兜说：“拿出来！”那个学生怎么也不肯拿，只是说“没有手机啊！”小胡老师决定自己搜，可就在他准备搜的时候，另一个学生拦住他的手说：“老师，随便搜身可是犯法的哦。”而那个兜里装手机的，昂着头，眼睛看着天花板，一条腿在微微抖动，一脸挑衅的表情。小胡老师顿住了，那一刻，无数个因为手机引发的不幸事件在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老师没收学生手机，被学生在教室里追打；老师没收学生手机，学生跳了楼；去年本校高二学生上课用手机打游戏，被魏老师打了一个耳光，结果家长闹的不行，魏老师赔了3000块钱；校长大会小会上不断强调的“安全！安全！安全压倒一切”；这事如果被政教处知道，这个班班主任要被罚50块钱，还要在全校张贴批评通告……小胡老师被这些念头吓住了，他躲避着学生挑衅的眼神，讪讪地说：“没玩就好，以后上课注意听讲。”小胡老师退回讲台的时候，清楚看到了学生眼睛里的不屑。下课后，小胡老师走出教室的时候，清晰听到了那一堆同学发出的得意和嘲弄的怪叫。小胡老师假装没听见，快步逃到了办公室。
上完课，改完作业。小胡急匆匆跑回房子。妻子虽不是班主任，因为害怕考勤扣绩效工资，早早上班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母亲抱着小孙子在地上不停来回转。小胡接过孩子，让母亲赶快做饭，说中午吃过饭检查午休后还要去看那个受伤的学生。
吃过中饭，小胡正准备去看那个受伤的学生时，那个学生的爷爷和大伯来了。来的时候提了一些水果，非常客气地感激小胡老师对学生的照顾，那一刻，小胡老师心里暖暖的，觉得昨天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说了好大一会，小胡老师实在困得不行了，但两位家长还没有走的意思。小胡问还有什么事，学生的大伯吞吞吐吐，有些为难地说：“胡老师，镇上这医疗条件也不好，我准备转到市里面去看，您看孩子这是在学校里出的事，这医药费……”小胡老师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油然而生的反感让他差点忍不住发火。他耐着性子说：“虽说是在学校出的事，可他已经是高二学生了，这一则也是他自己打篮球摔伤的，二则这也是意外，谁也不希望发生不是？”“胡老师，话虽如此说，但毕竟发生在学校，学校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我刚才在医院问了，当时你们老师也不在场，没人监管保护，这就更有责任了。”小胡一看孩子大伯出口成章，一套一套的，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没好气地说：“那这事我做不了主，你找学校吧。”这时孩子的爷爷愤愤地说：“找就找，我就这么一个孙子，落下了什么后遗症，我和你们都没完！”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临走的时候，小胡老师坚决让他们带走了提来的水果。
小胡老师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感觉头脑中、胸中憋闷的要炸了一般。就在这不足四十平米的拥挤不堪的学校寄宿公寓里，孩子在哭闹，吵得他心烦意乱；妻子在指责他，他看着妻子愤怒的眼神和不断翕动的嘴唇，却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母亲蓬乱着花白的头发，一脸惊恐的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儿媳妇。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马上要崩溃了，他冲出房门，把那一屋子的乱鸡毛甩在了身后。
小胡老师糊里糊涂、漫无目的的走出了校园，走出了尘土飞扬的街道，坐在马路边的一块路沿石上，他觉得人活着他妈的真是累，真没意思，自己每天过这样的鸡毛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他想起了过去十几年的念书生涯中，自己一直是父亲的骄傲和批评弟弟的正面教材：“看看你哥，年年得奖，你呢，天天给我惹祸，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考上大学的那些日子，真美好啊！那可是自己这二十几年来最风光的时刻，他披红戴花，接受亲朋的祝贺。家中大摆筵席，大宴宾客，父亲为此还杀掉了家中的一口猪，父亲当年洋溢在脸上的自豪和高兴绝对是发自心底的，他还清晰的记得父亲喝得半醉时的话：“我儿争气啊，爹知足了！”可如今呢？弟弟初中毕业上了个职校，学了个电工，六年前跑到深圳去打工，现在一个月9000多块，前年给家里盖了新房子，去年过年回来买了一辆车，腊月里拉着父母逛了两次县城，抢着给弟弟说媒的人差点没踏断门槛。自己呢，上大学那会儿，乡亲们见到都亲热地问：“大学生回来啦？”。而这几年，每当自己骑着摩托车，带着满身尘土回家时，乡亲们总似笑非笑的问：“先生回来啦？”离家去学校的时候，米、面、油、菜等等，总要从家里带。自己结婚时16万彩礼掏空了微薄的家底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外债。现在每月和妻子加在一起也就6000多一点，被扣掉所谓的绩效工资，再一还账，日子真的就捉襟见肘了。就是租住的学校教师公寓4万元租金，父亲也借钱帮着交了两万。这几年，虽然父亲没说过什么，但他听到过父亲地叹息，捕捉到过父亲眼神中深深地失望。母亲为了帮自己带小孩，把老父亲一个人留在了家里。而他和母亲、妻子、儿子四个人就挤在这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子里艰难度日。她又想到了自己可怜的妻子，短短三年，当年那个花容月貌、讲究穿着女子已经容颜憔悴，不修边幅，脾气也变得暴躁易怒，他也不怪她气急时骂他窝囊废。今天学生受伤这事，他不用想也知道结果：下午，领导一定会找自己的，到时候，少不了要挨一顿批，过后，由于缺岗，全校大会上被通报批评是指定的，按惯例，医药费自己至少要承担30%，这个月的绩效工资不知道又要被扣掉多少了。
小胡老师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路边垃圾堆里，一只流浪狗正在找食吃，那只狗走的时候，还抬起后腿，撒了一泡尿。小胡老师忽然觉得那只狗太滑稽了，那么脏的地方，撒泡尿能照见自己吗？他不由的笑出了声，一摸脸上，全是冰凉的液体。
REVIEW
读而思
duersi
作者简介:夫子，原名朱宏刚，70后中学教师。低矮的屋檐下仰望飞翔，平凡的日子里追寻诗意。深信：待白发苍苍，往日所思所想 ，所悟所言，均为下酒佳肴，相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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