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达尔:特吕弗早上是生意人,下午是艺术家

“我所担心的是,我发现自己不再通过电影来思考了,但我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让·吕克·戈达尔

1962年,导演让·吕克·戈达尔和记者汤姆·米尔恩在伦敦电影节上映《随心所欲》的时候进行了本文中的采访,《随心所欲》之后在学院电影院放映。

让-吕克·戈达尔《随心所欲》 Vivre sa vie: Film en douze tableaux (1962)

Tom Milne(以下简称“汤姆”):人们常说新浪潮导演是不拘一格的。不论政治认同的问题,你会认为你在致力于做事吗?艺术层面上讲。
让-吕克·戈达尔(以下简称“戈达尔”):当新浪潮开始的时候,一些电影的场景里包含狂野派对的场景,然后大家就将新浪潮标签化,觉得电影里有狂野派对的场景才有趣。但这也仅仅是碰巧的,就像让·迦本在他的电影里饰演脱党者或是一名外籍军团的成员,没有人会对他演的角色做一些总结。
其实“做事”这个词大多数情况下被人,通常是左翼错误地使用了。不是说一个导演去拍关于劳动阶级或社会问题的电影他就在做事了;而是要对他所做的事情负责任,把这件事做好。在早期我只是有责任感,但是现在…我学习了更多,对自己在做的事情和责任更有意识,从这个角度讲的话,是的,我认为自己是有在致力于做事情的。
汤姆:根据前期作品的基调,感觉你做电影就是为了开心。
戈达尔:是的,我觉得就是这样。在开始拍电影之前我们都是评论家,我也爱各种各样的电影: 俄罗斯的,美国的,新现实主义的。是电影使我们,至少是我,想要去做电影。除了通过电影,我对生活一无所知。我早期研究的就是“迷影之影”,这是一个电影爱好者的工作。当时的我看不到事物与世界,生活或是历史的关联,只有对有电影联系。但现在我从这所有的一切逃脱。
汤姆:《随心所欲》是你的新起点,这样讲对吗?
戈达尔:不,我反而觉得它是一个终点。我会说有两种电影:弗莱厄蒂式的和爱因斯坦式的。就是说有纪录现实类的和戏剧类的,最后当到达一个最高的水平时,他们合并成一体。我的意思是通过纪录现实类的角度,人们可以看到戏剧的结构;与此同时,通过戏剧的想象和编造,人们可以抵达生活的真实性。为了确认这一点,可以看一下伟大导演的作品,他们是如何把现实塑造成电影再回到现实的。
汤姆:比方说像雷诺阿的电影吗?
戈达尔:雷诺阿是一个好榜样,因为它不仅把这样的转变做得极好,而且他是有意识这样做的。在电影《托尼》中,从现实主义到自然主义,紧接着离开那个层面又到电影,现在又在电视上追求最根本的简单性。我认为我是从现实主义开始的,但我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完成《精疲力尽》的。
一开始我以为我知道这个电影是什么,但现在,一两年之后,我发现自己是没有想法的。我以为它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但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是一个完全虚幻的,超现实主义的世界。尽管如此,我感觉在《随心所欲》里,我渐渐开始去制作更多写实的电影,或者说更具体有型的电影。
让·雷诺阿《托尼》 Toni (1935)
汤姆:这就是有布莱希特风格的影响在电影中的理由吗?
戈达尔:是的,我接触到戏剧。我想做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但是版权太贵了。我愿意去展示现实世界和戏剧的一致之处。他们有各自的边界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可以合并。
汤姆:特吕弗曾经说如果公众不喜欢他的一部电影那他会觉得那部电影很失败。你感觉《女人就是女人》没有吸引大众所以它是失败的吗?
戈达尔:不会,我不这样想,因为还是有一些人是喜欢的。你得知道特吕弗是半个制作人,半个导演:早上他是生意人,下午是艺术家;所以这个公众的问题对他来讲更加紧迫。我想导演必须去吸引最广阔的观众为目标,但很明显这个问题对《随心所欲》或《巴黎属于我们》来说比《宾虚》要小得多。导演必须要真诚,相信他是在为公众服务的,并且针对他们。
让-吕克·戈达尔出演雅克·里维特《巴黎属于我们》 Paris nous appartient (1961)
在我早期我从来不会问自己观众是否理解我电影里的东西,但我现在会问自己了。举个例子,如果希区柯克觉得人们不会理解他电影里的一些内容,他就不会去拍了。与此同时我也觉得导演有时候必须走在前面,几年之后曙光将会到来。但是当然了,他必须是确定的,因为如果他走在前面拍了一些东西,然后说:“他们不会懂的但这不重要,”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到最后他会发现观众的理解其实是很重要的。
汤姆:我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随心所欲》的开场在我看来是一个大胆的导演构思,很有可能会被误解。
戈达尔:或许吧,但我认为人们只要在屏幕上看到了一点不寻常的东西,他们就会去努力尝试着去理解。他们已经理解的很完美了,真的,但是他们想去理解更多。如果你给他们看喝茶或者道别的场景,他们立刻说:这没错,但是为什么他在喝茶?大家不喜欢《女人就是女人》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个电影在说什么。但其实电影没有什么含意。如果你看到桌子上放了一束花,这意味着什么呢?事情本身没有证明任何事。我纯粹地希望电影能够带来快乐。我想拍矛盾的,并列的事务;导演不一定必须拍同时拥有悲喜的电影,那样做当然会很难,通常只能择其一,但我想两者都拥有。
1962年 ,让-吕克·戈达尔和安娜卡丽娜在《随心所欲》片场
汤姆:你认为剪辑在你的电影中重要吗?
戈达尔:对我来讲做电影有三个同样重要的时刻:就是在拍摄前、拍摄中和拍摄后。像希区柯克那样的导演每件事都是计算到秒的,所以剪辑相比就会不那么重要。精疲力尽主要是有蒙太奇技术。这个电影有三个部分,起初的半小时快速,第二个中速,第三个又回到活泼的快板:在开始拍摄前我的脑子里就这样想好了,只是一个模糊的样子。《随心所欲》没有怎么依赖剪辑,就是把拍好的镜头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来,每一部分都很顺畅。
好玩的是电影最后看起来是精心建构的一样,但其实我做得很快,像是我一口气写完文章都没有回过头去做任何修改。我喜欢这样拍电影,不需要在拍摄时用一种方式先拍完然后再尝试另一种方式,虽然在这个电影里有一到两个镜头是换方式重拍的,但是我觉得我得赶紧找到我想拍的方式然后就去做,如果那个方式是好的话它一开始拍出来就是好的。《随心所欲》是一部写实的电影,同时也非常不现实。它简明扼要:一些强调的台词,一些基本的原理。我在想以一个画家的方式去直面我的人物,就像在马蒂斯或布拉克的画里,所以相机总是面向着演员的。
汤姆:长镜头和特定的相机角度在你的电影中总是很少见。这是因为你总是从人物开始拍,并把相机放得离他很近吗?
戈达尔:或许吧,通常我喜欢用中镜,可能是因为长镜头太难了。近景更触动,如果拍的好的话。也许有人说罗西里尼的失败是因为他远距离去拍电影里的主要特征和美学。在他潜意识里这样拍是最重要的事,但是观众从远距离看很难被打动。我总是从情感的角度追溯一个人物的历史,尝试去另观众理解,并且和那个人物感同身受。《枪手》是我第一部涉及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的电影。
让-吕克·戈达尔《卡宾枪手》 Les carabiniers (1963)
汤姆:在你的作品里,即兴创作的角色究竟是什么?
戈达尔: 严格来讲我没有即兴创作,除了我总是到最后一分钟才工作。我总是用在拍摄前两、三分钟的时候才会写好的文本。在《精疲力尽》中,演员们不会即兴,但是他们用了一点在《女人就是女人》中,是按演员工作室的方法。通常台词都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写完的,所以演员们也没时间准备。我更喜欢这样,因为我不是像雷诺阿或者乔治·丘克那样的导演,他们可以一遍一遍地排练演员直到他最后导出一场好戏。
我喜欢从后面悄悄地靠近一个演员,让他自己找角色的感觉,我会跟着他摸索那个角色,然后尝试去突然捕捉,这时无法预料的好时刻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就这样我也会渐渐建立起自己该每一步该如何去做的想法。举个例子,《随心所欲》的开始是《精疲力尽》的结尾。在《精疲力尽》里,女主角帕特丽夏是我们从她背后看到的,她仅仅正面出现了短暂的一瞬间。所以我觉得《随心所欲》应该从后面拍一个女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个想法,我也不能告诉安娜(演员)太多。所以她是在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的情况下表演的,然后我再去实现自己的想法。我总是改变主意,决定做这个然后那个,这么说的话我们的确是即兴创作了。
Anna Karina in 安娜 · 卡丽娜
汤姆:为什么你会对Pour Lucrece这个剧感兴趣?我会觉得让-皮埃尔·吉侯杜Jean Giraudoux的风格对你来说有点标准了。

*让-皮埃尔·吉侯杜(法语:Jean Giraudoux;1882年10月29日-1944年1月31日)法国小说家、散文家、外交官和剧作家,是法国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生于贝拉克,死于巴黎。吉侯杜以一批早期诗意小说如1921年的《苏珊与和平》(Suzanne et le Pacifique)成为知名的前卫派作家。他创立了一种印象主义的戏剧形式,强调对话和风格,而不是强调写实。他从古典的或《圣经》的传统中寻找灵感,并在1937年《埃勒克特拉》(Electra)和1938年《雅歌》(Cantique des Cantiques)等作品中予以表现。他最著名的作品有讲述特洛伊之战的1935年作品《门口的老虎》(La guerre de Troie n'aura pas lieu)和1946年作品《沙伊奥的疯女人》(La Folle de Chaillot)。

戈达尔:我一直想做一个经典的剧,法式经典,就是吉罗杜那样的。电影总是会以影像的角度去表达,但有一刻我发现自己对声音更感兴趣。我想用声音来做一个有逻辑的总结,简单地指挥一个声音在屏幕上,同时有一个演员一动不动地念这段字。
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或许会有相机去拍摄演员准备好的动作和台词,可以在一把椅子旁边或是在一个公园里,然后开始读。你会看到演员读他们的台词,渐渐我们进入了这个表演里,脚本就淡出了。
电影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戏剧中若有人去世,最后演员起来了观众不会去相信他的死亡,他们只会觉得这是演员的戏;但是同时有人会相信他的去世,因为在那个戏中这件事是真实的,它纪录了事实。所以说观众可以从电影进入到现实世界中。还有我觉得戏剧有趣的是它的纯粹。一个女人可以相信她就是卢克丽霞(角色),在电影的最后结合吉侯杜的文字:“纯粹不存在于世,但在每十年它会短暂地闪耀。” 对我来说这份纯粹就是拍摄这短暂的光亮:整个世界是不纯粹的,但会有一部电影代表纯粹。
汤姆:你有想法接下来要做什么吗?你想如何发展自己作为一个导演?
戈达尔:某种程度上说我受够了。我在三年里拍了四部电影,现在我有点累了想先停一会儿。我比较担心的是我发现自己不再通过电影来思考了,但我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当我在做《精疲力尽》或早年作品的时候,珍·茜宝的镜头会以纯“电影”角度来拍,确保她的脸部在正确的电影视角等等。现在我想做一些电影以外的东西。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让-吕克·戈达尔《精疲力尽》 À bout de souffle (1960)
原文链接:
http://www.newwavefilm.com/interviews/godard-1962-interview.shtml
翻译:蒋楹

📎戈达尔与卡里娜,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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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沧东 | 火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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