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涛 | 中庸的艺术(二)
素隐行怪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我们来看第十一章。“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素隐”的“素”一般解释为空,也就是挂名的、有名无实的意思。我们说孔子是素王,素王就是有其德而无其位之王,是名义上的王。“素隐”就是空隐,是没有目的、没有理由的隐居。像古代有所谓终南捷径,说的是唐代有一个书生卢藏用,因为没有考取进士,便跑到京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隐居起来,结果反而获得很大的名声,以至于朝廷要出面聘请他出来做官了。孔子讲,“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你明明是想出仕也可以出仕的,可是却故意以隐居表现清高,这就是素隐。“行怪”,行为奇怪。“素隐行怪”就是采取一些离奇的行为,引起人们的关注,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博出位,这些人往往还成功了,“后世有述焉”,得到后人的称赞。所以任何时代都有投机钻营、希望不劳而获的人,从《中庸》的记载来看,子思的时代这样已经不少,但古已有之,于今为烈。在今天网络的时代,“素隐行怪”更为常见了,像那些所谓的网红,芙蓉姐姐、凤姐,故意做出不合常规、离经叛道的行为,吸引眼球、增加流量,竟然也混得风生水起,“今世有述焉”。但孔子说,“吾弗为之矣”,我不屑这样去做,因为我信奉的是中庸之道,也就是生活的常道,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靠炒作寻找存在感,是君子所不为的。
“君子遵道而行”,这个道当然指中庸之道,是一代代人奉行的生活常道。“半涂而废”,生活的常道似乎不难做到,但即使是君子也不一定会坚持下来。为什么?因为你一旦选择了中庸之道,就要承受长期的孤独、寂寞,默默无闻,不被世人所理解。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坐不住了,动摇了,不甘寂寞了,也想走捷径了,于是“半涂而废”,放弃了中庸之道。所以人生就是一个历练的过程,你一旦确立了理想、抱负,一旦选择走一条生活的常道,就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因为“素隐行怪”、投机钻营的人比比皆是,人间的不公也时有发生,如果没有持久的定力,难免会半途而废,也想要博出位了,想去投靠、逢迎了。但是“吾弗能已矣”,“已”是停止的意思。我不会停止下来,仍要奉行中庸之道,奉行生活的常道,默默地耕耘,默默地付出,一点点地积累,等待时运、机会的到来。即使在我有生之年机会不会到来、时运不会改变,依然不会停止对道的追求,不会改变对道的持守。所以这里涉及对命运的态度和理解,《论语》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知命”是成为君子的条件。《中庸》第十四章也说,“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君子在平易之中等待时运、机遇的到来,尽人事以待天命;小人却会铤而走险,违法乱纪,想侥幸获取一时的利益,关键就在于他们不知命。
“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遁”,隐遁的意思,“遁世”就是隐居避世。君子依据中庸之道行为处事,结果不被人所知,不被人所理解。所以这里的“遁世”不是主动的避世,而是因为他们奉行的是中庸之道,生活的常道,没有哗众取宠之举,没有一时的轰动效应,结果不被人所关注,不被人所知晓。但是即便如此,也不会后悔,不会改变。做到这一点当然是很难的,“唯圣者能之”,只有圣人才可以做得到吧。
我们注意一下,在第十一章中,出现三个称谓:君子、圣人,还有“吾”,也就是孔子自称。君子是理想人格了,但他还会动摇,会半途而废。圣人的境界则高了一个层次,比君子更为坚定,不被世人所知而依然无所悔。显然“孔子”是以圣人为人生目标的,他自称“吾弗能已矣”,认为自己不会动摇,不会停止,当然也就是做到不被世人所知而无悔,这多少有点以圣人自况了。所以从这一点判断,本章的“子曰”可能是子思的假托,而不一定是孔子的言论。这样讲,当然也是有根据的。《孔丛子·公仪》记载,鲁穆公曾经问子思,“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或者以谓子之辞。”你的书里记载的夫子也就是孔子的话,有人认为实际是你自己讲的。孔子是子思的爷爷,所以子思可能打着孔子的旗号,开口闭口我爷爷说,以致引起人们的怀疑。那么子思是怎么回答的呢?“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其正辞,然犹不失其意焉”。我记载我爷爷的话,有的是我亲耳听到的,有的是我从别人那里间接听来的,虽然不一定是我爷爷的原话,但是意思也差不多。“其君之所疑者何?”国君你为什么要怀疑呢?孔子是子思的爷爷,子思当然要利用这个资源了,所以他经常打着孔子的旗号讲出一些“子曰”来。至于子思为自己的辩护,我们也只能参考,他说自己所讲的与孔子的意思相差不远,但毕竟已经不是实录了。所以对于《中庸》中的“子曰”要具体分析,有些可能确实是孔子的言论,有些则出自子思的发挥了。
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我们来看第十二章。“君子之道费而隐。”“君子之道”就是中庸之道,“费”是光明、光亮的意思,“隐”是隐微。君子之道既光明又隐微,光明是说其易于理解,隐微是说其精微之处又难以把握。君子之道就是生活的常道,当然容易理解,所以说“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没有多少文化的愚夫愚妇都会懂得。谁不懂得生活呢?生活是什么?无非柴米油盐,人伦日用。但是“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焉”,真正要做到这个极致,把握其隐微之处,圣人恐怕也不一定做得到。所以君子之道一方面是光明的,容易理解;另一方面又是隐微的,难以穷尽。是既光明,又隐微。对于生活的常道,我们每个人都懂得一些,但谁敢说我穷尽了人生的意义呢?谁敢说自己在为人处世、接人待物上做到了尽善尽美呢?恐怕没有人敢这样讲,我们的行为都有可完善、可提升的地方。这就是中庸之道,一方面普通、平常,似乎谁都可以做到;另一方面又隐微、深奥,要想达到极致,即使圣人也无法做到。
“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这段与上面意思差不多,品行不那么好的夫妇,也能遵从中庸之道,也就是生活的常道,但是要达到极致、尽善尽美,恐怕圣人也难以做到。
“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这句有点突兀,不好理解,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有人说恐怕有缺文,应该加一句“况圣人乎?”这样就通了,意思就完整了。天地虽然广大,但我们依然会感到有缺憾。例如,天地会风雨失调,有干旱水涝,有各种自然灾害。所以天地虽然广大,育万物,养育了万物,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更何况是圣人呢?意思是我们对圣人也不能求全责备。因为前面说了,“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后面应该有一个呼应,圣人虽然有所不知,我们也不能求全责备,因为对于天地尚且不能求全责备,何况是圣人呢?这样就解释通了,否则会有些突兀。
“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语大”,还是就中庸之道而言,中庸之道从大的方面说,天下没有人可以承载得起,这是文学描述,是一种修辞。主要还是强调,人生的道理太深奥了,也太广泛了,一代代人都在探求、探索,但是我们穷尽了吗?没有!不仅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穷尽,以后也不会穷尽,人们还会一代代人还会探索下去,探求中庸之道,生活的常道。“语小,天下莫能破焉。”“破”就是剖析、分析的意思。从小的方面来说,对于中庸之道,天下没有人能分析得清楚、能说得清楚。这就是“君子之道费而隐”。“《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这是引诗言志。“鸢”是老鹰;“戾”是至的意思;“于”训自、从。鹰击长空,鱼跃自渊。鹰飞到天空,鱼从深渊中跃出。宋儒非常喜欢引这首诗,二程就说“活泼泼地”,认为是生机盎然,生命的真实呈现。所以我们说到中庸的时候,不要只把它看作是一种约束、限制,似乎恪守中庸就是为了束身寡过;更重要的内在情感、生命的流露,是内与外的统一。“言其上下察也”,“察”是至的意思。中庸之道上达之天,下至于地,不仅包含了人生的方方面面,还与天地具有内在的关联,具有超越的维度,人生乃至宇宙的道理都包含在里面了。
所以下面紧接着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造”是开始的意思。“造端”就是开端。君子之道也就是中庸之道是从夫妇之间开始的,其极致则达于天地。为什么中庸之道是从夫妇开始呢?最好的解释是《周易·序卦传》的说法:“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中庸之道首先是人伦之道,而人伦关系首先是从夫妇开始的。从时间上说,男女的出现当然更早,但只有男女没有人伦,还不算是文明,不算是君子之道。君子之道是从夫妇关系开始的,有了夫妇关系,才会有明确的父子关系;有了父子关系,才会有君臣关系,进而有朋友关系,人伦关系就这样一步步发展出来的。所以夫妇关系是人伦之始,中庸之道首先体现在夫妻之间,夫妻和睦、家庭和睦是人际和谐的前提和保障。中庸之道始于夫妇的关系,但不限于夫妇,一步步推出去,天地万物都包含在内,这就是中庸之道。
本文原载于《中庸解读》(中庸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