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谈对联书法:莲花化身,再造哪咤

古人过春节,要用桃木板分别写好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或用纸画上二神图像,悬挂或张贴于门上,以消灾祈福。这称为“桃符”。

五代以后,把桃符改成对联,一年一换,成了风俗。故对联竟可说是春节直接催生的最亲民的艺术!

后来不只过年,时时刻刻都可以写对联、挂对联,全面介入生活。

再则渐渐又成了文人雅玩,并做为学诗之阶梯,儿童学诗,辄令其由“对对子”开始。

元明以后愈盛,清代尤其大昌。什么佳人才子小说戏曲,都以“对对子”来渲染情节,不会做对联,岂止算不上是才子,简直就不是读书人。

对于楹联大盛的风气,梁章钜《楹联丛话.序》归功于帝王提倡,实情当然未必。只因此一文体向无专门著作,梁氏辑成十门十二卷,故拉皇帝做大帽子兼挡箭牌罢了。

其书是了解楹联或楹联这种文化现象的基本入门书。内分十门:故事、应制、庙祀、廨宇、胜迹、格言、佳话、挽词、集句(附集字)、杂缀(附谐语)。大抵也就涵盖了对联应用之方方面面,实在是文学应用于社会最广的一种文体。

对联,必都要用书法题写,自己写或请名家写。这样,内容既可品味,书字又甚美观,岂不是文学与书法最好的结合吗?它能风行南北,毫不奇怪。

联语多半写在纸上,贴于楹柱上或挂在厅堂上;但也不乏刻于竹木,或用漆加云母石,或嵌牙镶玉的。还有人出巧思,刻字在玻璃上。因玻璃两面透光,所以构字特令其正反两面看都一样,云:“金简玉册自上古,青山白云同素心”,上制一横额,叫“幽兰小室”。凡此之类,不胜枚举。

不要以为这是小道,清人最看重它了,也是中国文学最亮眼的部分。社会上,试人有才无才,总叫人对对联;文人谈掌故,也多集矢于此(陈寅恪出清华大学考题,要求对对子,就是一例)。若人过世了,挽联就代表了他一生的评价,死生交谊,辄由此见之,写者与受者家属都极重视。

因而后来曾国藩甚至自认为他最可传世的,即是其联语。许多人文集中也附收联语,成为清代特有的人文景观,沿续到民国。许多文人,诗文皆无甚表现,仅以制联著称。

其中最出色的,是我师成惕轩先生。先生诗、书、联语、骈文皆善,后两者尤其常被人称为当代第一。只因他四九年浮海台瀛,任职总统府、考试院,故大陆的朋友可能不太熟悉。

但也不一定。文字通神,知音岂海峡所能隔?前几年,我把老师《楚望楼诗》和一部分骈文在黄山书社重新编辑出版了以后,青年娄希安便找到我,出示其《楚望楼联语笺注》,我才晓得先生珠玉遍布人间,大陆联坛钦迟久矣。对先生联语之成就,简直比我还清楚。而大陆文化复兴,联语写作与鉴赏之重新被关注,亦正是重要一环。

可惜此风还没蔓延到书法界。书法界不学已久,对于对联,夙不讲究。

首先是写得少。书家多如日本“少数字派”,虽然也学张颠醉素“忽然绝叫三五声”,可是大多只能写精气神、很是糊涂、龙、虎、禅等等,未能“满壁纵横千万字”。勉强经营一个句子、一段话,就都费劲,哪堪选词构联、妃青俪白?

若要写一篇文章、一首诗、一幅对联,多半只能抄。抄尚且多抄错,更不用说自己作了。

格式方面,写对联最初级的错误,是上下。现在横着写字的习惯是由左到右,可是传统上对联和匾额横幅一样,是由右到左竖着写的。所以右边一联是上联,通常以仄声字收尾;左边那幅是下联,一般以平声字结尾(如下图)。现在书家往往左右上下不分,从而平仄也就错了。

(龚鹏程作品:古人大抵亦如我,世事何尝不可为)

平仄,其实比诗简单得多,相反相对即可。注意不犯孤平(韵句中除韵字之外只有一个平声字)、不三平落底(最后三个字都是平声)就行。

词性则与平仄相反:平仄要相反,平对仄、仄对平;词性要相同,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等等。

只不过,中国文字自有特点,非根据西方语法构造的《马氏文通》之类语法学所能规范,词性甚是灵活,故还要注意整句的语脉。例如我下图这一幅的仙字,若作名词看,就跟欢对不上。而此处之所以能对,是因酒能成欢而诗有仙心,仙是指心的状态,故可与之成对。

(龚鹏程作品:酒为欢伯,诗杂仙心)

这一联,我有题识:“酒为欢伯,乃焦氏《易林》语;诗杂仙心,夙指郭璞。今捉对成双矣。”这就是对联中用典之例。

联语精炼,故多需用典,高手尤其擅长。一般人写对联,若无力征典,这样摘句作对也就可以了。

这又称为集句。从古人的诗文中摘出两个句子,凑成一对。

早在晋朝时,傅咸就曾集《孝经》《论语》《毛诗》《周易》为诗;宋王安石亦集了几十首,影响甚大。

此乃文人游戏,黄山谷说它是百家衣。但宋代集句成集,最早只有宋葛次仲三卷;有总序的,则以文天祥集杜二百首为最早。

金有元好问集陶、高士俊集杜;元代有张雨集李白、王维,可见风气愈来愈盛。

明代沈行咏雪集句二百余首、集古梅花诗三百六十首,又集古宫词、杜忠孝诗各若干首,编成《贯珠编贝集》。另有童琥《草窗梅花集句》三卷;李东阳《集句录》一卷、《后录》一卷;夏宏《联锦集》三卷等,规模及流行均盛于前。

清人盛况,又非宋明所能及。例如张吴曼《梅花集句》二百首;刘凤诰《存梅斋集杜》三百四十余首;戚学标《鹤泉集唐》三百四十首,《鹤泉集唐初编》二百六十首,《鹤泉集杜》千余首,《集李》三百六十首;梁同书《旧绣集》集杜各体二百八十首;陈荣杰《集唐诗》五百余首;恭亲王奕䜣《萃锦唫》集唐千首;黄之隽《香屑集》九百四十二首……,规模都吓煞人。

不只量多,质也极精。如刘凤诰集杜甫〈北征〉二百十首,写北方边塞,不啻自撰,神彩飞动。黄之隽集唐,不仅可以句不重出之条件仿作韩偓香奁诗,每诗下注明原作者及篇名,写来竟胜似韩偓原作。他还能以次韵、倒押前韵、蝉联(衔尾)、辘轳诸法去集。奕䜣在这些方式之外,又增加月令、月日等集句形式,皆可谓穷极工巧。

集句词、集句文,更是古代没有的。词,朱彜尊《蕃锦集》,已极巧丽。陈朗作《六铢词》竟集古诗为之,较朱氏集唐人句为尤难。此后集者日多,至我师萧继宗先生刊印的《麝尘莲寸集》而观止矣!

(龚鹏程作品:篆势之留,厥土宁固;铭词不朽,唯吾仙丹)

集古人句子成为对联,即是这一大传统发展下来的支流,清朝以来亦极盛。因为比辑句成诗成词成文章都简单得多,故高手如何绍基,甚至一晚可作并写一百多幅。

其中最简单的是我上图所写这种,从《瘗鹤铭》一则书法作品中集字成句,构成对仗。字体、书风、意境都容易统一。

难一点的,是从一种文体中辑出句子来,重新组合成新的作品。例如近代梁启超集宋词“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等等就很著名。我也常写这类,如下图:

(龚鹏程作品:湖边亭上不闻声,猛拍栏干呼鸥鹭;文采风流谁识得?吟成醉笔写龙蛇。  都在艳歌中,池台遍满春色;最是娇痴处,眼波先入郎怀。)

集句是不完全的创作,因每一句都是古人的。但集腋成裘、百衲成衣,组织的工夫也很可观。章法布局的考量,胜于练字鍜句。且原诗原词的句子、既有的语意脉络,经拆解后重新组合,整首诗却可呈现出全新的意义。故每一句虽都是旧物,组构后却不折不扣是一篇新作品,表达一个新意思。这就考验著作者因难见巧的本领了,捣麝成尘,集香屑而构楼台,工夫并不容易。

(龚鹏程作品:觅句更风流,翰墨场中称老手;回头漫凝睇,平芜尽处是春山。  章台系马,灞水维舟,停杯且听琵琶语;东阁酬书,西园草制,妙手都无斧凿痕。)

集腋成裘之外,当然也可不集,直接从古人诗中摘出一联来写,最是省事。例如律诗,中间两联,平仄对仗必都是工整的,虽说其意蕴包裹于全诗之中,但可拆出来独立的也很不少,巧手为之,飞花摘叶,便可惊人。

如从前章太炎先生曾写过“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一联。这是杜甫有客(一作宾至: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一诗中的一联。本是名句,他也摘得好,配合先生的事功名位,很容易让人感觉其自我抒情性质。是善用他人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者。

(龚鹏程作品: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我也效法章先生写过这一联,但有题识曰:“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老杜之名句也。昔尝于扬州大明寺廊柱下见有邓石如集句篆书‘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携书剑客天涯’。盖改建时为人移来砌壁矣。因拓以归,并治二印。”

这讲的是一段奇遇。当年我曾想在扬州办大学,故颇觅址于瘦西湖、大明寺、高旻寺之间。某一天,茗饮平山堂天下第五泉时,隐隐见廊柱下有邓石如篆书刻石,好奇,呼僧拓出,乃知是一对篆书联“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携书剑客天涯”。不知原是何处石刻,竟然被嵌到这儿。所以拓回来做个纪念。

邓石如把原诗的下联改了,大有意趣。老杜原诗以自谦为自负,说不敢当呀,我文章又不真那么好,还劳动你们大家来江边看我,车马为劳。章先生直用其语,是因他确实文章华国,又是党国大佬,广受敬重,故写来谦抑中却能见豪情。邓石如则是布衣,才学惊世,虽然足以自信,江湖书剑,仍须客旅。身份处境都不一样,所以把下联改了,不卑不亢,以志实况。

我游旌屡动,云行天涯,当然很能体会邓石如的情怀。故回去把这两句分别镌了印,常钤在我的书法作品上。

我也常以为这个例子很可以供人体味怎么写书法对联。对联能自己作,吟咏情性,当然最好。若不能,则抄书、摘句、集古人嘉言丽词,均不失为可行之法。但抄书不是艺术,要斟酌语意,切符自己的身份、地位、志气、情怀,莲花化身、再造哪咤才是。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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