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宝笈》与写意花鸟画大师徐渭作者张志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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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花竹图》

《石渠宝笈初编》御书房著录明代徐渭《花竹图》轴,评语为上等巨一,素笺本,墨画。款题云:“客强余画十六种花,因忆徐陵(徐陵,字孝穆,南朝著名诗人、文学家、官员。有《徐孝穆集》和《玉台新咏》)杂曲中二八年时不忧度之句,作一歌,因为十六花姨舞。歌缠头,亦便戏效陵体、用陵韵。东邻西舍丽难俦,新屋栖花迎莫愁。蝴蝶故应憎粉伴,牡丹亦自起红楼。”、“牡丹管领春秾发,一株百蔕无休歇。管中选取八双人,纸上娇开十二月。”、“谁向关西不道妍,谁数关头见小怜。秾为顷刻殷七七,我亦逡巡天里天。”、“昭阳燕子年年度,谁能钵里无相妒。钵中颜色不长新,画里胭脂翻能故。”、“花姨舞歇石家香,依旧归还纸砑光。莫为弓腰歌一曲,双双来近昼眠床。”款,“天池道士渭”。下有“天池山人”、“青藤道士”、“湘管斋”三印,前有“公孙大娘”一印。轴高一丈五寸,广三尺二寸三分。

该幅系应友人请而作,结合十六种不同季节花卉于寻丈巨轴之中,所绘包含梅、兰、竹、菊、芭蕉、牡丹、水仙、荷花、秋海棠、茶花、芙蓉、秋葵、石榴、萱花、绣球花、玉簪花。画法兼容水墨双勾和没骨写意,笔歌墨舞,恣肆沉酣。幅左并自题《十六花姨舞》杂曲诗,书画交相辉映,堪称徐渭存世大写意花卉中,最为难得之鸿篇巨制。

《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著录徐渭《榴实图》轴,当年王季迁对该画评价是“画尚好,但真假难讲。”画中徐渭行草书题款“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石渠宝笈》全套收藏俱有,号称八玺全。徐渭在画中用狂草书法题诗,字迹飞舞有势,字与画之间,风格互相映衬,耐人寻味。而诗之内容,反映出徐渭悲观厌世、怀才不遇之心。徐文长在这里缘物寄情,以深山石榴自喻。沉痛地抒发了他那胸怀“明珠”而无人赏识,被社会弃置之凄惨心情。

徐渭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号青藤、天池,又号田水月。明代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曾担任抗倭大员胡宗宪幕僚,屡建功勋。胡宗宪被诬下狱后,徐渭忧惧发狂自杀九次而不死,后因杀妻被论罪,囚禁七年后,得救免罪。此后南游金陵,北走上谷,纵观边塞,常慷慨悲歌。晚年贫病交加,藏书数千被变卖殆尽,自称“南迁北调人”。徐渭多才多艺,在诗文、戏剧、书画诸领域独树一帜,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才子”。是“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其画吸取前人精华而脱胎换骨,不求形似求神似,山水、人物、花鸟、竹石无所不工,开创一代画风,对后世画坛影响巨大。书善行草,有大量诗文传世,被誉为“有明一代才人”。能操琴、谙音律、爱戏曲,所著《南词叙录》为我国第一部戏曲理论专著,专业戏剧本《四声猿》、《歌代啸》为后世传唱至今。

徐渭之诗词。明代诗坛,由于前七子与后七子(明代前七子即弘治正德年间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后七子为嘉靖隆庆年间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之提倡,出现一股拟古风潮。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诗歌艺术之发展,徐渭对此深怀不满,尖锐地批判这些言论,徐渭说:“鸟学人言,本性还是鸟;写诗如一意模拟前人,不过为鸟学人言而已。”徐渭诗歌创作注重表达人对社会实际生活情感,风格略近唐代李贺,问学盛唐,并杂取魏晋南北朝,出入宋元,而终不失其为自我。这个倾向为稍后主张抒发性灵之公安派所继承,对改变晚明诗风具有重要意义。公安派代表人物明代学者官员袁宏道对徐渭之诗有极为精彩之评述:“文长既不得志于有司,遂放浪曲蘖,恣情山水,其所见山奔海立,如寡妇之夜泣,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愤。”且引出徐渭《王元章倒枝梅画》中题画梅“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变成春。”《九重》“九重忧隐德如汤,祷祀坛旁夜有光。旱魃正逢周甲子,神君俱集汉明堂。绣成幡盖虹双引,挂定琉璃水一行。”题《墨葡萄图》“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北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徐渭之书法与明代早期书坛沉闷之气氛对比显得格外突出。其最擅长气势磅礴之狂草,而很难让人看懂,用笔狼藉,似无法度,实际内涵十分丰富。自身觉得其书法最有成就感,曰:“书第一,诗二,文第三、画第四。”在书法方面超越了前代,打破以“台阁体”为主导之明代书坛之寂寞,开启与引领了晚明“尚态”书风,将时代书法推向了高峰。明代官员国子监祭酒,《徐文长文集》主编,袁宏道好友陶望龄曾说过其书法“称为奇绝,谓有明一人。”袁宏道则称“予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矣!”

徐渭之泼墨写意花鸟画,别开生面,自成一家。兼收各家之长而不为所限,大胆变革,极具创造力。无论花卉还是花鸟,皆是一挥而就,一切尽在似与不似之间,对笔下之四时花木,画家运用勾、点、泼、皴各种笔墨形态,将牡丹之雍容、紫薇之隽秀、修竹之萧疏、霜菊之孤傲、寒梅之挺洁等多姿多彩之神韵刻画入木三分。舒展之梧桐雨芭蕉,直冲画外,不见首尾,与密如骤雨般黑紫葡萄、虬如蟠龙杂色藤蔓构成巨大之张力,充溢在画面上纵横之气,而豪放境界更是前无古人。试看果实倒挂枝头,露水鲜嫩欲滴,生动茂盛之枝叶以大块水墨点成,风格疏放,不求形似求神似,大写意之典型风格。徐渭之画作以丰富运动轨迹在浓淡、徐疾、大小、干湿、疏密间摆动,无不具备振笔疾书之即兴性与不可重复性,呈现出中国绘画最为强烈之抽象主义。毋庸置疑这不是一般描摹物象,而是艺术创新,使其蕴含某种内在气质、精神,使欣赏者有如亲临其境之感。徐渭笔下花卉竹石相伴,一气呵成,驱墨如云,气势逼人,同时又恰如其分地驾驭笔墨,轻重、浓淡、疏密、干湿极富变化,墨法既显随意浸渗之墨晕,又见控制得宜之浓淡,自称为“戏抹”,但极其自然地传达出花卉树木果实之不同秉性与生韵。其梧桐图泼墨笔法只占画中一部分,却让人联想到挺拔正直之参天大树。清代官员书法、文学、金石大家翁方纲先生所说徐渭画:“纸才一尺树百尺,何以著此青林庐。恐是磊落千丈气,夜半被酒歌嘘唏。”以其精湛之笔法,在似与不似之间,徐渭给欣赏者营造出一片无比开阔之审美天空。

书中有画,画中有书。徐渭在绘画中,将其书法技巧与笔法融于画中,使读者看了觉得其泼墨写意画简直就是一幅慷慨淋漓之苍劲书法。正如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徐渭世交之后人张岱所言:“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绝略同。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其《墨葡萄图》墨之浓淡显示出叶之质感,题诗字体结构与行距不规则,书法如葡萄藤蔓一般在空中自由飘动,书画融为一体,其跌宕纵横之笔法随着绘画艺术之巧妙变化,画墨荷、芭蕉大刀阔斧,随意驰骋,这在没有深厚书法功力者看来是万万不敢如此,也是无法把握的。

徐渭 《十二墨花诗画图卷》局部欣赏

徐渭之具体画法。牡丹,他用即兴挥毫、游戏三昧之心态画此国色天香,将牡丹画得纵肆支离,以草书笔法写成,神韵超逸。成画后带上隐隐之禅意,题道:“墨重游戏老婆禅,长被参人打一拳。笔下胭脂不解染,真无学画牡丹缘。”梅花,徐渭在《墨画图卷》中段,逸笔草草画梅数枝,极为率意。梅花以元末明初王冕著称,当时王冕生活在乡村中,润笔费极低,这种遭遇如今轮到了徐渭。他题道:“曾闻饿倒王元章,米换梅花照绢量。花墨虽低贫过尔,绢量到今老文长。”徐渭喜欢将梅花与芭蕉在一起画。于《蔷薇芭蕉梅花图》中题道:“芭蕉雪中尽,那得配梅花?吾取青和白,霜毫染素麻。”蕉青梅白,以写心中之“清白”坦然,这一做派甚至影响后人画白菜萝卜。于《芭蕉梅花图轴》,以水墨写两株参天遮地之芭蕉,有白梅秀垂,左下题诗曰:“冬烂芭蕉春一芽,隔墙自笑老梅花。世间好事谁兼得?吃尽鱼儿又拣虾。”徐渭喜欢画菊,菊临百花凋零之季,惟菊独有格。徐渭画菊与众不同,过笔潇洒劲健,狂逸不群。在《花卉图卷》里题墨菊“西风昨夜太癫狂,吹损东篱淡淡妆。那得似余溪渚上,一生偏耐九秋霜。”徐文长也画兰,皆以水墨逸笔写出,颇得萧疏之致。更愿意兰竹并画,其立意在“聊为引清风”,这几叶兰花,更浸润着那个社会之痕迹,兰竹共生道出老文人心中块垒。画中题道:“兰亭旧种越王兰,碧浪红香天下传。近日野香成秉束,一篮不值五文钱。”他还画荷花,画水仙,画萱花,且有更多之杂花。而最多的是竹子,此外是葡萄、石榴、瓜、萝卜、豆,此类作品更能酣笔放纵,以表达画家心中之沧桑感、压迫感与倔强处事精神,借助墨竹,发出忿懑激情,仔细听一下竹声:“叶叶枝枝逐景生,高高下下自人情。两梢直拔青云上,留取根丛作雨声。画成雪竹太萧骚,掩节埋青折好梢。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高千丈恨难消。”他画蟹、画鱼、画隐逸、画童戏、画观音,画大千世界,笔意无穷,没有因为老迈而显迟疑,笔风墨韵反而因岁月增长而变得成熟老辣潇洒,越画越概括简洁,此特色正是绘画艺术之力量所在,后人评价徐渭所画是减笔大写意之境,这是真理,只有减笔,方能大写意,惟有大写意,必须减笔从简。

当然要明白徐渭晚年之画简直有些粗鲁,而从中表现出大气磅礴,而这些鲁莽之气与其纤细形成鲜明对比。晚年成画者,似乱头粗服,剑拔弩张,而静下来细细察看,倒可品出内中之精理,生气内涵,超越常流。其粗莽是略其小而成其大,用得是如癫若狂之“无法”。这样无法无天之人,创造一个纯粹之水墨乾坤,一生绘画不喜颜色,其欲矣“墨分五色,干、湿、浓、淡、焦,加之纸为素白,天然成为六彩。五墨六彩对比与和谐,足以描述一个水墨天地。”独运“蘸墨法”,或笔头清水,笔尖墨色,或笔上淡墨,笔尖浓墨,一笔之中含浓淡,起伏、向背、转折、明暗,种种变幻寓于胆大之笔墨中。在当时人们看来,那真是石破天惊之举。他又悟出“积墨法”,墨色覆墨色,层层叠叠;还悟出“破墨法”,以一种墨色落纸,趁其湿时再以另一种墨色参破,浓破淡,淡破浓,极具自然,鬼斧神工;摸索出“接墨法”,两笔墨色互为边缘渗化,别出心裁,浑然天成;徐渭更总结和创新“胶墨法”,水墨调和胶质,使其画面出现似有若无,厚薄参差,或明或暗之透明般效果。他在立意、构型、概括、夸张、移形、剪配中,形即笔墨,笔墨即形,形神相兼,得意忘形。

徐渭 《墨葡萄图》

徐渭水墨之花,除去白色或浅色花瓣需要线条潇洒地双勾外,大多画面均为大笔蘸水墨直接画出,徐渭自己称之为“涂抹”。其聪明之处就是采取背光取像之法,这样看到了物体之暗影,细节均归纳于整体之中。这之前徐渭肯定对物体之影作过功夫。《花卉杂画卷》画葡萄,竟完全为一片葡萄之影子,人们看到了夏日傍晚落日时光之夕阳返照,画面有淡淡空气、融化暮霭,实在超乎想象,这种效果将在二百年后英国水彩画中才能看到。

徐渭将中国画之写意花鸟画引领至最高境界,成为里程碑式之人物。后世受其影响极大,但至今也没有超越者。其画风与神志对陈洪绶、朱耷、石涛、扬州八怪以及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等似阳光普照一般。

徐渭诗书画与中国传统哲学。千古奇才话徐渭,闲抛闲掷说文长。徐渭发展了中国画之墨戏之法,戏是发自内心之悲歌,我们似乎能从淋漓之墨色中听到来自心灵深处之叹息。徐文长之绘画就是其性格写照,充满了侠气,读其画每每能被内在之酣畅与放旷所感动。两宋以后,中国画出现了一种被称为“墨戏”之创作方式,北宋米家父子为“云山墨戏”之最早开创者,南宋僧法常、玉涧及画院梁楷均善为墨戏之作。元代后此风更是愈演愈浓,在山水、花鸟、人物等方面均有表现。墨戏画作追求水墨之特殊效果,不求形式上之工细,摆脱过分法度规则,更注重瞬间之挥洒效果,而将“墨戏”发挥到极致者,古今中外非徐渭莫属。据文献记载,徐文长染弄画艺时几近五十,而主要是花鸟画,有时夹杂些许山水映衬,多采用水墨点染,当然处处都是以书入画,哲学文化气息浓厚,所谓六分读书三分书法一分绘画。总体看来,均以逸笔草草、墨色淋漓为特征,可以说是墨戏之作。现今上海博物馆有徐渭墨花册,后人隶书行首“戏弄翰墨”,便是对徐渭绘画形式很好总结与概括。徐渭在画册题诗中“老夫游戏墨淋漓”、“墨中游戏老婆禅”,此言不代表闲来无事之随意涂抹,而是“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在墨戏中追求三昧,就是生命之智慧。而上海博物馆另一巨幅长卷《拟鸢图》长卷是其晚年大作,带有自传性色彩,画心里自题“漱汉墨谑”四个大字,真是一种沉重墨戏。在《墨花图卷》跋文中徐渭说:“只开天趣无和有,谁问人看似与不?”从中解开了徐渭之墨戏义理,到出其灵魂深处之沉思,一是从笔墨形式上看,画不在形似,而在开天趣,就是表现世界之“本色”。尘世之风烟往往使其荒腔走板,而艺术性却须臾不离核心。二是色彩为现实世界之变换与超越。现实是虚幻的,“画面年年二月老”,万花如流,生年不永,而物欲横流,世上天天都在上演这样之荒诞剧,乾坤世界就是一场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徐渭便是写戏者,更是演戏人,当然也是一位观众。徐渭一生写出太多的戏剧,这不仅有其《四声猿》、《歌代啸》等,其诗、其书、其画都是“戏”。他的绘画中“墨戏”之作,正反映出其多种身份集合所体现出奇异色彩。水墨画才是徐文长最出色之戏,从这个意义上说,徐文长真可谓是一个最完整之戏剧家。徐渭为乾坤戏场中一位十足特殊之演员,太聪明,凭借那双慧眼窥透人生舞台背后之真实;又太敏感,使其对戏场中人情冷暖更有深切之感。是一位高明看戏人,却是困顿之演出者,此种情况交织在全部艺术里,使其“戏”更有特别之魅力。正如其《歌代啸》唱词所云:“屈伸何必问苍天,未须磨慧剑,且去饮狂泉。”他是蘸狂泉、磨慧剑,不哭天抢地,不任人排遣,只在其艺术中,一任狂涛大卷,写出真实性情。其狂狷、其豪气、其英雄本色可用一首题画诗来表现,在《又图卉应史甥之索》中道:“陈家豆酒名天下,朱家之酒也其亚。史甥亲挈八升来,如椽大卷令吾画。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惊花蛰草开愁晚,何用三郎羯鼓催,羯鼓催,笔兔瘦,蟹螯百双,羊肉一肘,陈家之酒更二斗。吟伊吾,进厥口,为侬更作狮子吼。”如此之诗歌肯定无人能够模仿,有啸傲人生之意味,没有什么“性的冲动”,那真是一种烈士暮年之最高亢之歌。公安派领袖袁宏道论徐渭可谓到了自古评论极致,曰:“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推断下来,徐文长之病最经典,画是最末端,世人如何认识这些问题?真可用禅语话头。

《石渠宝笈》十三次著录这个布衣文人之书画,可见其艺术地位之高,而最值得注意者应该是体现在书画作品中之哲学思想。明代中期为政治混乱阶段,宦官干政,朝政败坏,以及“厂卫”、“廷杖”、“诏狱”等酷政对士大夫文人心态造成极大之摧残,朝廷内外产生无序之骚乱。复杂而黑暗之政治局面引发文人思想喻社会风尚之变化。作为思想界领袖人物王守仁继承南宋陆九渊“心学”理论,公开提倡狂者人格,成为中国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之大事件。王守仁在禅宗顿悟说基础上建立了许多新观念,在当时的思想界影响极大,引领文人讲究自觉和自愿,大力提倡唯意志主义,主张个体自我造就,使士人人格向个体性倾斜。特别是“泰州学派”出现更是有力地冲击了封建伦理纲常秩序,被目为“狂禅”。从“程朱理学”衰落,到王守仁“心学”理论的崛起,士大夫思想从正统之纲常名教束缚中解脱出来。自我价值得到体认,个性意识逐渐觉醒,这无疑为唯我独尊之文人水墨大写意之传播与流行提供了有利条件。

徐渭拜王阳明弟子季本、王畿为师,及时有效地从“心学”里领悟到生命之本质,将王阳明率性而为之气质灌注于自身文化创作中,客观地分析认为,只有具备这样的思想解放,徐渭才有可能成为明清写意画转折时期最为关键之领袖。徐文长当然是中国文化史上之奇才,诗文书画、音乐戏曲、文艺理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他自谓“畸人”,自编年谱称为“畸谱”,徐渭之多种行为接近于疯狂,而他仍然不间断地有诗书画出世,这就让人认为是“佯狂”,其实根源在其怀才不遇,而徐文长之“才”之所以不遇“明君”,肯定有深刻之历史社会各方面之原因,由此我们认为袁宏道作为当时文坛巨子,而为没有几人知晓之徐渭作传,系统解读了徐文长书法、绘画、戏剧、诗文乃至徐渭一生之各方面。正是有袁宏道这样一代文豪为其作传,其声名远播而且以很高的历史地位流传百世。

徐渭之狂怪行为,有着诸多背景,首先源于少年时之坎坷与磨难。庶出亡父、夺母失慈、入赘丧妻等一系列打击,致使性格敏感之人容易形成执拗与偏狂,以至后期癫狂与反叛。由于其自期甚高、对仕途满怀希望却落得个绝望潦倒而导致极大之心理失衡。作为二度上书皇帝《白鹿表》备受器重之人,终身游离于仕途之外,得不到体制内认可,使其以更为偏狂、激妄姿态来体现其存在之价值,借以削减内心之愁苦。而时代“心学”“狂禅”风潮袭来,深深地影响徐渭之灵魂感念,导致其艺术激情之剧烈宣泄与个性之无限张扬,抒发着“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愤,与传统文人清淡雅逸之艺术趣味,形成强烈之对照。由此徐渭理所当然地成为明代中后期追求自我人格无限扩张之象征。从他身上可以辨认出明代特有思想与灵魂渴望挣脱禁锢之巨大身影,此身影之所以引起时代之巨声反响,激起波澜壮阔之社会思潮。可以看出不仅是徐渭,这是来自全社会之多数人之分裂意识。借以宿命之徐渭著书立说、泼墨挥毫以彰显自我、透露灵光、展现性情。

徐渭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在那个时代,徐文长仍然看重自己诗文成就以及经邦济世之才能,画画只是业余遣兴而已,所以大可不必引以为豪。徐渭身前就是这样排序,而其深厚事实上是大相径庭。徐文长之诗文未必能引领一代风骚,成就其一世英名者却是其自定为末技之绘画,在民间也许其戏剧创作与戏剧般之人生成为传颂对象。而绘画尤其是文人水墨大写意才为未来开辟了一种全新境界,历史功绩确为徐渭当年不可料及。徐渭早年受吴门画风影响,十分欣赏沈周“雅中藏老”、“秀中现雅”、“由腴而造平淡”之风范,其折枝花卉、果蔬也常用吴门画派传人最为流行之横卷形式。然而徐渭张狂躁扬之个性,使得其不可能完全接受文雅秀逸一路之吴派风格,运笔劲疾如舞枪使戟,用墨挥洒似大雨倾泻,最终呈现出与其个性相适应之“用墨颇侈,笔力劲健”纵狂特征。即使是当年《石渠宝笈》著录,而今日书画界关注论及之《花竹图》也是大幅竖轴,并未采用吴派画家横卷形式。

自从文同、苏轼之水墨“四君子”画以来,文人花鸟画作为一种象征艺术,打通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隔阂,人们所重视者更多地为题材背后之象征意涵,赋、比、兴是画家表达审美理想之客观手段。徐文长正是承袭先辈之传统,将象征手段拓展到自然界一切杂花野草,通过诗画组合,以书入画从而赋予作品更准确之“意义”。以书法技巧完成文人水墨引导大写意花鸟形式逐渐拓展和不断深入,由工到写之演变在一代又一代画家手中延伸。写意花鸟到明代沈周一变,到陈白阳时又一变,而徐渭出现后,标志着水墨大写意花鸟画正式攀登到了高峰,这个高峰至今也无人能够超越。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文人写意花鸟画作为体现“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功能,到徐渭手里最终形成极致,他那种“单刀直入、率真无畏之审美情趣,那种狂肆、泼辣、酣畅、躁灼之笔墨形态”是沈周、陈淳他们无法企及的。

载入《石渠宝笈初编》之《花竹图》可谓徐文长草书入画之典范,这个疯疾之主以飞云狂扫之笔带出“一扫槎丫三丈绢”之豪放气势,纵横挥洒、信笔涂抹。整个画面用笔姿纵率意,用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而高潮迭起,处处为草书韵律与节奏。此画既有自由奔放之线条意趣,又有令人感叹之形状准确,再一次表达徐渭卓绝之艺术天才与激烈狂放之情感。近代大家翁方纲观后感动不已,以沉着痛快之大草,一气呵成《徐天池水墨图歌》以“恐是磊砢千丈气,根荃不识谁权与?空山独立始大悟,世上无物非草书。”进一步解读大写意花鸟画何以产生、草书入画又有何等重要之情感功能。徐渭还在一则论述书画短文中表达其独特艺术观念“自执笔至书功,手也;自书致至书丹法,心也;书原目也,书评口也。心为上,手次之,目口末矣。”心为上,显然渊源于阳明心学。徐渭继而在继承乃师王畿“顿悟之先天之学”、“渐悟之后天之学”之论基础上,提出“不学而天成”“始于学终于天成”之进学观。只有“出乎己而不由于人”其书才能自由,这正是徐渭强调“心”在艺术创作中之美学真谛所在,得出结论“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

出于“摹情”,徐文长写意花鸟画并不计较自然物像,或概括、或剪裁、或夸张,变幻莫测,妙趣横生。徐渭有诗云:“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墨烟中。”,人们对自然物像之识多局限于“形神之争”,宋元文人画家仅提出“不求形似”,而徐渭在此层面上又迈出了一大步,完全抛弃了自然物像之形体意识,自觉主张绘画要“破除诸相”、“绝无花叶相”。此基础徐渭评价南宋夏圭山水画时提出一个重要之造型概念——“影”,“观夏圭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徐渭更进一步明确无误地指出“不求形似求生韵”,诗云:“时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葫芦依样不胜楷,能入造化绝安排”。徐渭用“矮子看戏只能附和他人说法”作为比喻。墨之轻重、多寡,本不关乎画病,生动与否才是评论画作之要害。事实上不管如何只要掌握画之核心要义,所作出之评论才有价值,别人才能信服,此理论才会经得起考验,才能延续生命力。画界也许懂得,徐渭是最讲究用墨之大师级人物,其写意花鸟疾笔如飞,狂墨淋漓,笔低形象已非原来自然个体,只为其抒情写意、追求自我之寄托物罢了。

不要忘了,徐渭讲写意是以工笔为基础,“工而入逸”即是此意。这与他求“生动”理念毫无二致,人们讲生动往往忽视这一点,不知离开坚实工笔基础,有笔墨而无面貌是不行的。所以徐渭 谆谆教导人们“工而入逸”之重要性,惟因绘画技巧功力深厚,画家“逸笔草草”之写意画方有可能臻于高妙。通过对具体画家绘画经历以及作品之入细分析,阐明非工不草之深刻而浅显之理。

徐渭是继陈淳之后,将中国写意花鸟画推向强烈之抒发主观性情新境界之代表者,由于其与沈周、陈淳截然不同之际遇、禀赋、师承,徐渭那种率真、奇崛、躁灼之笔墨作风与形态,极大地冲击着前代与后辈那种雅致、含蓄、冲和之审美情趣,并将宣纸上自如运用水墨和笔法,强化笔墨语言之表现力提高到一个空前绝后之高度。徐渭在佛儒道哲学思想指引下,其精神世界与禅家理念高度契合,加之对王阳明“心学”理论之身体力行,使其做人与从艺均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光芒照耀下刻苦前行,并取得绘画界最杰出之成就,引发了几百年来后世朝野上下,文化界特别是落魄文人画家之顶礼膜拜与争相仿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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