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鸡蛋与上帝之卵》作者 中沙河
鸡蛋与上帝之卵
文/蛇行人
他是岛内一个激进组织的首要成员,以鼓吹自主意识和怂恿独立倾向而声名昭著。今天,不惜以古稀之龄,赴西方自由世界宣扬他的主张,以期博得世人的同情与认可,不料飞机刚起飞不久便遭遇强气流,而后又有台风造访,不得不紧急迫降香港启德机场。同期避险的,还有中国东方航空公司所属的一架飞往伯明翰的波音737客机。
出师不利,这注定又是一次艰难曲折之旅,好在机场临时为避险机组和乘客提供了一间宽敞的休息室,让他忐忑的心有了些许安慰。
他背靠在舒适的座椅上闲目养神。一道之隔的另一边,是东航的机组成员和乘客。对于他来说,半个多世纪的隔膜已在心里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打心眼里不想也不屑去面对这个群体。虽然他出生的那片土地,曾养育了他辛酸的童年和少年,但历史的记忆却充斥了太多的悲惨,留给他的只是一些破碎、残缺的往事,他的后半生一直在强烈的怨恨和排斥中煎熬苦度。
恍惚中,依稀有一种奇怪的语音传来,起初是夹杂在休息厅的嘈杂中,仔细辩听,不由得心中一惊,强烈的心理感应无异于一次电击除颤的震动。他奇怪自己那颗渐已麻木的心为何瞬间被这声音所征服,是心灵深处的共鸣还是灵魂的感召?他不由得别过头去,示意年轻的助手给他带上耳机,仔细辨听起来。
那是东航航班上的一对母女,小声在用一种方言交谈,是他记忆中儿时的乡音。他循声回望,眼神定格在这惊栗的一刻,记忆的残贝开始翻转。倏地,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影像骇然投现在脑幕,破碎的往事像撒落的珍珠从沉积的淤泥中串起。
他出生于鄂中素有“水袋子”之称的江汉平原,世代以打鱼贩藕为生。战乱时期父母双亡,五岁便成了孤儿。所幸生性乖巧、聪慧的他被近邻富户收养。富户无子,膝下只有一位千金茉莉,和他年岁相仿。在他此后的成长历程中,一直与茉莉相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富户的精心安排下,十八岁时他与茉莉成婚。半月后,由于抗战事紧,他毅然从戎,随国军远征部队开进缅北。后来,局势的变化让他始料不及,又因为种种不可抗拒的原因沦落他乡,音讯皆无。
世情就是这样扑朔迷离。他承认世间有形神毕肖者多矣,但眼前如此相近,仿佛一模所塑的情形还是头一次遭遇。这对母女的浓重乡音,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不就是他珍藏在心底的茉莉吗?
他的心里无法平静,嘱咐助手过去与这对母女交谈,寻机探问。助手带回的信息更令他坐立不安:这对母女不仅与他同县同乡,同宗同族,且按照辈分来算正是他的晚辈与孙辈。他预感到事情的离奇、蹊跷,看似简单的表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他不愿去作盲目猜测。
带着满腹疑窦,他的心脏开始隐痛,面色苍白,额上沁出颗颗如豆的汗珠。他临时决定取消这次行程,而改由年轻的助手以私人旅游的方式赶赴大陆探寻,以期解开他心中一个缠绕不清的谜团。
半月后,大陆的信息源源传来,令他心潮起伏:在故土,他不仅有后,而且当年新婚的茉莉为他诞下的是一对龙凤双胞胎,更令他悲喜交加的是:茉莉终身未再嫁,直到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末期才在等待的绝望中故去。目前,他的长子因早年出家已成为广华寺的住持,同胞次女已经儿孙满堂。在机场所遇的母女,极有可能就是他的血脉。
他痛心疾首。记忆中他是怀着眷恋的心离开茉莉的,在后来不尽的征战中,始终抱着一颗载誉而归的雄心。他在西南大山中打游击,潜入缅北搞颠覆,在金三角地区武装割据,伺机反攻……,但终未成气候,反而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岳父母在解放后的运动中被镇压枪决,茉莉也在一次次的屈辱后自绝。那时他咬牙切齿,万念俱焚,对故土生出无尽的仇恨。后来,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他才在年近五十时娶了缅籍孤女为妻,至今无后。
他历尽千辛万苦,由缅甸经香港辗转入岛。人世的沧桑把他从一个踌躇志满,意气风发的青年打磨成垂垂老翁,而政权与人事的更迭更让他摸不清风向。更始料不及的是,他满怀希望来奔投的这方圣地早已将他遗忘,没有给他一丝立足之地。于是,他打出自主、独立的招牌,笼络一撮旧友、新欢,开始了自以为是的远大事业。
他无法安心静养,决定亲回故地。不为别的,只为一睹故人身后的一堆黄土和从未谋面的一双儿女。他并不是屈从于什么,只为释放内心对爱妻与骄子的愧疚。
他踏上了生养他的这片土地。江汉平原上那昔日风吹芦蒿舞、水涨野鸭飞的荒凉,已变换成良田万顷、绿树成荫的碧野。一栋栋新宅,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而他的意识仍存留在旧时的凄惨中。
故土对他的身世与言行早已释然,以博大的胸怀与宽容接纳了他。在乡里,他终于证实了机场所遇的母女就是他传承的血脉。一番精心的策划和安排后,他迫不及待地踏进了广华寺的寺门。
面对眉慈目善的住持,他分明又看到了壮年的自己,这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是许愿,还是讫福?”住持双手合十,平静地问道。
“此来并无奢求,只为了却一桩心愿:天地间万物皆为因果,兴衰定有规律;桃逐流水,非花无情,实乃枝干所弃,是否应当承载轻薄随流的罪过呢?”他镇定地反问道。
“佛前一炷香,心中万般事,香燃则心明,心诚则佛灵;法虽无边,行需有度;迷途可训,背道难拯;先生之言出乎因果之外,宜当自解”。
“难道佛也有困惑吗?”
“佛本无惑,愚人自扰,佛只授人以智,参悟全靠自身”。
“如此说来,佛也有力能不及的地方,难道大师也有同感吗?”
“善哉!贫僧参悟欠深,也想请教:我母逝前,曾有一问,我无法作答。先生高明,想必能解。她说:很早以前,有一只锦鸡,下了一枚彩蛋,怕弄碎了它,就把它泡在身下的浅水里,慢慢地孵着。有一天,不知哪来的一只鹦鹉,发现了彩蛋,就把它据为己有。母鸡奋起抗争,几经周折才赶走了鹦鹉,夺回彩蛋。从此,母鸡更加小心,时时滋养,呵护着它,连身子骨也拖瘦了。不久,鸡身边的一只蚕,发现有隙可乘,便来蚕食鸡,结果被撑坏了胃,弄得作茧自缚。而后,这只蚕又蜕变成一只乌鸦,也对这只彩蛋垂涎三尺,并宣称这是一枚鸦蛋,应由它来孵化,母鸡当然据理力争。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天边突然现出了一只秃鹫,它盘旋四周,虎视眈眈,威胁说:谁也不许动它,它并不是谁的私物,它是一只上帝之卵,是上帝用来孵化自由、平等和财富的,谁打它的主意就是违背上帝的旨意,就会有灭顶之灾。可悲的是,在几番是非恩怨的争夺中,蛋本身也滋生出一种崇洋媚外的奴性,迷失了自我,越来越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就是一枚超乎寻常的圣卵。它四处鸣啼,对母鸡不屑一顾,想羽化成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鹏。如今,这枚蛋仍然浸泡在那里,敢问先生,这个忘乎所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鸡蛋?鸦蛋?还是上帝之卵?”
他一时无法作答。
这一夜,他寄宿寺里,心中郁闷不解。他当然知道主持话里的寓意,也明白岛内的历史:曾被红发碧眼的荷兰人和眸如鸦染的日倭所挟持,而今势如秃鹫的超级大国,也在张牙舞爪。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难的是一旦说出,自己几十年坚持和固守的那面围墙就会自行瓦解,不攻自破。如果说他的心理上有一座牢固的堤坝,苦心经营的目的就是要在堤坝的根基上筑起一幢堂皇的大厦。那么,这看似华丽的堡垒却在故土的大义前那样的不堪一击。他终于明白自己所要缔造的楼宇只能是一座无法封顶的海市蜃楼,一切努力都是泡影。
他也得知了茉莉的真正死因:正当他在岛内风生云起,声名大噪的时候,他的言行举止也毫无遗漏地传到了故土。茉莉从惊喜到迷惑,最后又由悲愤到绝望。她可以耗一生的思念来换取他虚无的存在,却无法接受他背信弃义的逆行现身。难道她千盼万等,朝呼暮唤的梦中人,竟是一个叛祖背宗的丑魅?她无法接受,在痛心疾首中精神失常,悬梁自尽。
他是有根的。原以为自己是一株摇曳的草,一缕飘浮的萍,可故土却一直把他当作一只迷途的羔羊,一个远游的孩子。这种豁达与宽容让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相反,故土并没有遗弃他,是他的偏执和成见把自己引向了一条阴森的不归路。他意识到是自己走错了方向。
他终于悟出,自己本是一根深扎在泥里的莲藕,芽梢伸得再远,牵得再长,所萌出的枝叶必定是碧荷,它们一脉相承,手足相连。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心头的郁闷如云自解。第二天,他诚邀住持,一起来到茉莉坟前,用颤抖的声音虔诚地忏悔:
“茉莉,我回来了,前世的恩怨终于有了今天的结果。你的良苦用心让我警醒,我要明确地告诉你和儿子,还有这厚实的故土,那并不是什么鸦蛋,也绝非什么上帝之卵,而是一枚实实在在的,只能是属于母鸡的鸡蛋。它具有鸡的血性和传统:温顺,但不懦弱;自信,但不背弃。它还有一个乳名,是母鸡从生下它的那一刻就起好的,它的名字就叫——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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