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武:“Vincent(三十首)!”
我悲哀地发现我只会写作。
我悲哀地发现我只会写作
我像是被修剪过的为写作存在的
是天生的词语的拖拽者
并拥有同样古老的职责
在这个燃烧的国家
词语的温度在下降
我悲哀地发现我只能创造一些死词
疯狂期待人们第一时间注视我
失去家人信任那天。
她们不想我写诗,
也不读我的任何一句诗。
她们看我的目光很复杂,
也许是怜悯、同情、嫌弃。
她们猜测这是心理疾病,
我每次发诗也会屏蔽她们。
走到这一步很难,
以后,又不知道发生什么。
我没有任何可以托付的人,
那天可能是失意的顶点。
善意。
我每天写诗
感受他给我的。他告诉我
他喜欢有人写他
他喜欢慢慢有形体的善意
我的照片。
衰老是我的品质
尤其是我不得不衰老
有时幻想要是我还年轻
不必为了嫌麻烦
而干脆不见人了
我每天看着自己
老年人应该有一个好相貌
我是上帝选中的老人
我就该这样
夏日将至(给金辉)。
落日有睡眠的愿望
有失去的愿望
有像落日一样
得不到的愿望
有进入一具尸体
使美丽动物复活的愿望
草。
每一个死去的人总有一两个
想和他一起死去的人
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想知道
他的遗愿能否完成
他的妻子、孩子,他的朋友是否想念他
如果他的女儿还小
他想再掖一下她的被单
如果他还有心愿,就是未了的心愿
像他坟上的草
每次拔掉后,都执拗地长出来
三月七日。
我再次摸到我的心
它不因某一事颤抖
就会因其他事颤抖
两个世界。
他去世后,他生前坐过的一把椅子
混杂在其他椅子里好像他还在上面坐着
他生前抽过的烟好像还在嘴唇上
他爱过的女人说吻我
他的遗像真的动了
用全身的重量
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我接触到伊利亚斯·卡内蒂
他不被人察觉地坐在黑暗中等待满足
黑暗涌入房间
像水注入茶壶
他甚至能听到黑暗的声音
他在声音里坐着
摸到黑暗的序列
墓床。
我躺在这
我诗集的旁边
惟有我的死亡是我的墓床
墓穴不能限制我
爱在爱你。
刚刚,整个地惊醒了
发现她在一旁哭,满目失望
他盯着十字架
冬天在窗外建造冰冷的房屋,在深夜也建造
突然想到不是你在爱人
是爱在爱你
小语种。
卑鄙的小语种的使用者们
作为你们的同行,另一个小语种的使用者
你们的不屑将遭到惩罚
我无权要求你们不再使用汉语
我相信“恶”能使我们达到预期(效果)
如果你们能在“恶”中,在实践时保持公正
或者,能让你们的小语种保持沉默
躺在密室里,它将如大海深不可测
早晨的波德莱尔。
早晨他写好一首诗
傍晚时就不要了
那首诗被安静地放进遗忘
他开始喝茶,想象有什么在跨越
有一万个词在那首诗里拥抱
群情激昂。啊!拍着自己的老肚皮
当诗人奉了最高权威的谕旨
出现在这充满了苦闷的世间
植物时有哀伤。
我感到寒冷,又找不到把寒冷带给我的人
我望着窗外,阳光正在纺织明亮的布料
规模大到让人心惊
自然的伟力
逼迫着墙上的钟
窗台上的冬青
植物时有哀伤,并把它们放在微小地颤抖里
我把手放在冬青的叶子上面
就好像一个人顶着大片虚空
只是它从不出声,也不抱怨
平凡之路(给许梦熊、小跳跳)。
我们在街上散步的时候
我们是最好的
我们明白这点
夜色在街道上笔直而行
楼作为某种静物存在
笨重、结实,有时甚至是敦厚的
我们至少是诗人
语言有自卑感
眼睛没有
我的眼睛是灼热的
和“我”不同
和“你”不同
我们知道“我的”比“我们”冷
我的世界(给林曦)。
我的世界有很多愧罪感
我怀疑世界并不存在
只有“我”
“我们”是谁我不确定
那些死去的诗人不再有“坏日子”
“好日子”
他们停止阅读
他们不说话,但用死去的眼睛
看着我
我值得期待吗
他们不怀疑
他们不会教花朵唱歌
浅薄的深邃。
有一种浅薄的深邃抵着我的颚
为了语言不先于我浅薄我不再说话
让我的身体也不说话
让我的畜牲也不说话
在吹拂的风中
有一种假的语言抵着我的颚
如果风停了,我的灵魂也将松动
事实在忧郁(给许梦熊)。
魏尔伦说他哀伤的肉体像一部小说一样站着
借着黄昏,我看着魏尔伦,是事实在忧郁
我在他的肉体里站了一会,风吹过来
甚至能用手指触摸它们
夜行列车(寄罗伟)。
我在火车上,穿过一个
巨大的省。火车满身雨点
我想起一个死去很久的女孩
苍白,平凡,目不转睛地看过外面
我悲哀地看着我的写作(给陈星光)。
我悲哀地看着我的写作
像曼德尔斯塔姆看它垂死的手指
我怀疑我不是正常人
但我需要我的不正常
我的手掌像一种植物的叶子
我需要林间蝉鸣
不是真正的鸣叫
是可以握在手心的鸣叫
我喜欢的世界远去了
它们用哑语向我告别
我摸到的优质的皮肤:
同类的裹尸布
两个世界。
丘吉尔不愿意和斯大林分享任何一点信息
英国军方只能利用双面间谍(向斯大林透露)
艾伦.图灵发明图灵机后
德军的秘密不再是秘密
大数据搜索词语背后的幽灵
他们把数字整齐排列
抽出一个一个一个
完成另一个另一个另一个
不像巴列霍抽出十字架
抽出不想要愿望的愿望
这些背后,自始自终
都是两个世界
比如艾伦.图灵是同性恋
药物去势后自杀
巴列霍在和女友性爱后
因为自卑,像孩子一样乖巧
他最后饿死时一定幻想
在世界的另一面他是蛮横的壮汉
这样就不怕丢脸
丘吉尔和斯大林本质上都是暴君
他们在一首诗里出现
是语言自有其纬度
这个空间决定不了
人间叙事(给金辉)。
他恰巧读了《月亮和六便士》
马尔克斯《星期二的午睡时刻》
厄普代克《鸽羽》
束之高阁的是佩索阿《惶然录》和
《佩索阿诗选》、《卡瓦菲诗选》
不是因为排版,就是语境
现在床上有《卡瓦菲斯》、《无止境》
《知堂回想录》
其中,《知堂回想录》就是中国人的叙事(做派)
赎罪。
亲爱的塞西莉亚·泰利斯
假如没有布里奥妮,还会有其他人成为撒谎者
假如没有上帝
还会有其他人扮成上帝,拆散我们
是战争为我们推开一扇进入世界的门
在红叶和焦黑的叶子间
子弹和小山雀同样充满活力
它们的飞行也都有碰到什么而夭折的时候
你看那踩扁的菠萝莓
皮鞭下负重的骡子
接骨木上,累累果实
亲爱的塞西莉亚,它们如此干净、优美
一阵风就能吹落,随时为诀别准备着
诗集。
给你写的诗放在抽屉里
我不会读它
你也不会读
像罗贝托·波拉尼奥写给埃德娜·利伯曼的诗
三十年后再读
书里不会有灯塔、光、火圈
也没有梦魇的地图
我突然想到盲人脸上的空洞
不是那种看不见的空洞
是世界不在脸上的空洞
秋日帖(和李建新、金辉)。
这封信是男性,并非女性
所以我找了个牛皮纸信封
信在粗糙的包裹里会变得不安
信纸和信封摩擦──
你等着接受吧!然而我只写了几个字──
我想你了,像今晚的月亮──
我看到梵高的一幅画
他用色彩代替形状
那封信发出沙沙的响声
没有什么比未知的事物更让人感到悲哀
胡椒。
两粒黑红色的胡椒子核果
两个乳头
两颗眼珠
两个封闭的看不见
但,她们在里面看──
通过自然的电路联系。而也许
两个乳头更好
她们暴露了自然的情欲
两个黑红色的性爱伙伴
相处。
在十行内,他要写完黑暗日子
他二十岁,但经历的能写一部书
和自己相处是学问
要是能有一本真正实用的工具书
每时每刻更新,人间的学问
他说了些「搞不懂」及「操」的话
想到自己这个皮囊没人知道
知道的有限人里
也无所谓。而也许
这样更好
他可以自由自在活动
像保罗·奥斯特的伤口,可以一直敞开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盲人。
让他正儿八经地拍照吧
他会辜负阳光,因为身影到了
他一点不担心身影是
他的本体,他的所有经历
如果拍身影,并告诉他,我们
这回拍的是您的身影──他颤抖着接过话茬
如何给身影他的手杖
它不会倾斜?身影走了
他们说,回迦太基。而他们压根没提
身影也不会翻眼白,身影也不会有表情
身影也不知道布宜诺斯艾利斯
同时他们也觉得奇怪
他为什么对不会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他们不知道身影在盲人的心里而不是
眼睛里,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他知道
身影不能失之端正
Vincent。
那个孩子在墙上写Vincent。
也许是他的名字,也许是那首歌。
他专注的样子让我也想写Vincent。
我是Vincent王,六岁或七岁,
在世上五十年。
神。
我们如今的神穿着隐身衣
他不想看见我们
只有不被我们看见
这世上最艰难的事就是调整好人和人的关系
那不像两片挨着的树叶
只要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就行了
神喜欢捉迷藏。神说
我没有愿望,我只是反复地在人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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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武,曾用笔名扎西,辽宁阜新人,自印诗集《自编集》。
编者按:一句“在世上已五十年”,让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我立刻想起里尔克的“此刻有谁在世上正为我哭”,于是一团悲凉的从容感便向我吞了下来。
我的目光在20光年宽度的虚空之外望向你,地球上的人们,无论你是谁,无论我在何处,此刻世上正在为你恸哭的人,是我。
2018年9月11日.凌晨
往日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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