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鸣西应(下)
东鸣西应(下)
▲ 曾骞
塔纳与卡法的战争,造成黑海贸易停滞。周边地区物价飞涨,君士坦丁堡缺乏粮食与盐,间接引发了拜占庭的经济危机。西边的欧洲,丝绸、香料,价格大幅度上涨。于是,罗马教会只得放开对埃及、叙利亚的贸易禁令,地中海成了贸易新兴点。
公元1344年2月,札尼别汗撤军。实在打不动。
札尼别汗上位不够正。合法性本就受各大军头质疑。月即别汗最喜欢的儿子是迪尼别,曾继位可汗。公元1342年,东行前往察合台汗国处理边界问题时,被弟弟札尼别害死,因此后者的上位并不光彩。上位后对外战事失利,更不能服众。且已伊斯兰化的汗国军队,败给热那亚人的基督教军队,也会令军队不乐意,内部矛盾加重。势必只有再战。
战事起因中威尼斯人袭击金帐贵族,亦是长期矛盾最终爆发的结果。当金帐汗国彻底苏丹化,立伊斯兰为国教,遵沙里亚宗教法后,对黑海区域的非伊斯兰信仰教徒实行重税。激起边缘的基督徒信众或暗或明的抵制。借口塔纳事件,进犯卡法,类同伊斯兰扩张铲除异教徒的圣战。更与一向以西为扩张路线有关。北为冻土带,东为西伯利亚,所以金帐要么朝西或朝南掠取版图利益。
西面的立陶宛与条顿人始终是阻挡鞑靼人的克星。令蒙古势力不易全然越入第聂伯河以西。因此,建立黑海出海权,对汗国至关重要,可令汗国影响借助克里米亚半岛,转出海洋,从黑海一直深入地中海。这几乎是金帐甚为可行的西部战略布局。早在公元1299年,脱脱汗通过波塔瓦战役,一举击败金帐的割据军阀那海,重夺克里米亚半岛。
能够在黑海直接阻止蒙古人完成西部网络延展的,只有热那亚人。是西进的绊脚石。两者冲突不断。实际上也是伊斯兰世界与基督教世界的互相敌视,却并不妨碍两者之间的商贸。塔纳事件是个借口,如同后来日军出兵中国关内。蒙古人意欲一口吞掉热那亚人在黑海的殖民地。
公元1345年,金帐大军重回卡法。此时,元朝正是至正五年,危亦林撰写的《世医得效方》由太医院刊行。巴黎西岱岛上的巴黎圣母院在这一年完工。
巴黎圣母院
Cathdrale Notre-
Dame de Paris
公元1347——1353,遍及欧洲的黑死病,所谓的中世纪大瘟疫,据说是与金帐汗国对卡法采取的投毒尸攻城有关。
围城许久,匮乏粮草的金帐军队,不得不尽力四处搜集补给。来自东部的商队,携带着瘟疫病毒的物资,输入可汗的军队中,蒙古联军开始出现瘟疫蔓延。并决定将患病而死的病尸,直接用投石机投入卡法城,污染热那亚人,目的在于转化战势,寄希望于瘟疫死神攻垮费奥多西亚(卡法的别名)。
此说法,来自意大利的编年史学家布里埃莱·德姆西。他同时也是皮亚琴察的公证员。
这位公证员的说法,成为后世认定金帐汗国采用毒尸战攻城,从而引发大规模瘟疫流行,并传至欧洲的唯一来源。他所著的书,为《1348年的瘟疫及死亡》。由出版人亨舍尔印发。作者声称自己在现场目睹了种种惨状,更登上载有感染瘟疫患者的商船回到欧洲。直到1884年,一位名叫托诺尼的学者,将此书重印。也是由托氏进行考据,发现其实布里埃莱·德姆西的叙述有问题。托氏采集多方资料,得出一个结论:逼真地叙述了卡法毒攻战的那位公证员,根本就没有亲临过当时酣战的卡法,看似真实的文字,实则不过是道听途说的产物。
发布蒙古军队造毒论的布里埃莱·德姆西,甚至在自己的书中犯了根本性硬伤,称卡法围城持续了三年。完全罔顾事实。
另一种关于卡法之战的论述,更有意思。来自法国一些修道士。他们描述鞑靼人(欧洲人对蒙古人的概称),自己军队中首先爆发了一定规模的瘟疫,鞑靼人开始忏悔,认为是天降异灾,原因是拂逆天意攻打了基督徒的卡法城,因此受到来自上帝的报复,于是一些鞑靼人放下武器,向卡法城申请入城,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基督徒,以免遭受瘟疫灾殃。可是当获得机会进入卡法后,发现可怕的瘟疫也已早在城内爆发。令鞑靼人自己也感到惊措。
持这种论调的法国修道士们,其实也同样未亲临战场。
所谓“黑死病”,最初并未以此称名。起先两年,欧洲人自己称为大瘟疫。1349年,黑死病这个名字才出现,晚于大瘟疫爆发的初始时间。
约在卡法之战前的二十年前左右,中亚地区就已爆发瘟疫。并逐渐蔓延至亚洲内陆与印度板块。也就是在上元三宫一坎前期,瘟疫已不算少。包括中国内陆,各种死者众多的疫情叠叠发生。而当时印度发生瘟疫,则与欧亚商路有关。
中国和印度的商品抵运欧洲,在蒙古人还未彻底打通东西贸易网路前,会先经西亚,再穿过美索不达米亚与叙利亚,随后到达当时的远东贸易中心巴格达,再向西至欧洲。这条商路较为主流。
另一条,从东方先至亚历山大港,再转欧洲。由印度至埃及,一般是从印度的马哈巴尔与坎姆贝斯出发,转至波斯湾或红海的亚丁。卸下货品后,交由驼队,穿越沙漠区,到达尼罗河的苦斯城。借助这里的河道运输,才能抵达开罗,再经运河运至亚历山大港。
瘟疫曾在这些商道上的某些局部地区爆发,却并未真正地大范围扩散。不至于整个商路都遍地瘟疫。
札尼别汗终究没有攻克卡法。1346年底,撤军东归。战事无法破局的时刻,双方都发生了瘟疫。鉴于布里埃莱·德姆西的蒙古人投毒尸论并不完全可信,那么,可以推测交战中的一方或许先染上瘟疫,再经空气、战俘,以及种种战役周边活动的交互,病毒发生了传染。
无奈撤军的金帐军队,他们的伊斯兰信仰中的面纱黑巾,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呼吸中的人传人。虽然过滤性不及今日面罩、口罩、防护服,但或多或少暗中起到了防护,虽然以当时鞑靼人的医学,未必能发现通过口鼻传染,但自身装扮无形中也是起到了一定的隔绝能力。
对于尸体,虽然信奉伊斯兰教的金帐军队,但依然采取蒙古人萨满信仰火焚处置死者。
东回的路途上,将瘟疫感染者留在沿途驿站,同时封锁驿站的进出。类似今日封城举措。
军队是联军,由各种部族组成,成员回到军事部落后,开始向本土输入。不少穆斯林聚居的大城,都开始出现疫情。并逐渐波及各地。连远在罗斯城邦中的莫斯科大公,也因染瘟疫而死。人口大量损失。没有多少年,更波及了元朝。造成京师大疫疠,民有父子相食者。后又波及上都、河南、河北、山东、江西、湖广,刀兵随瘟疫四起,直接加速了元帝国的统治基础瓦解。
金帐汗国的大汗躲过了瘟疫,却又不得不面对自己汗国的元气大伤。同时也放弃了对热那亚人的征服,允许其继续在黑海发展贸易基地与局部殖民,与蒙古人的汗国分食克里米亚的地缘利益。
札尼别汗虽在十年后,借助有利形势南下,终于从伊尔汗国的手中夺取垂涎多年的阿塞拜疆,攻陷伊尔汗国首都帖必利斯城,却死于自己儿子争夺汗位的谋杀中,被贴身近臣活活勒毙在主帅帐篷的地毯上。当年弑杀兄长的报应,轮回了。从此,金帐汗国陷入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手足残杀中。彷佛受到诅咒一般,谁登上汗位,即被同族弟兄谋害。
当年大军撤离卡法后,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也开始大量逃回欧洲。爆发西方大陆的第一轮瘟疫狂潮。
公元1347年10月,热那亚本土开始出现疫情。感染速度极快,死亡率极高,类似于鼠疫,只是因为病人身上的鼠疫斑点,及近似于西方人经验中淋巴腺鼠疫在腋下、腹股沟会发生肿块和痈,更猛烈的是吐血不断,胸口剧痛,肺部迅速坏死。超出了人们对普通鼠疫的认知,被认定为一种新的变异性病毒。
早期两年里,即1348-1349,发病的主要症状如下,有两点已在上段提及,重点补充进来的是第三条:
喉咙和肺部迅速坏死,胸部剧烈收缩、疼痛;
出鼻血,以及吐血;
呼出的气味异常难闻,如同臭鸡蛋;
人们开始逃离自己的城市。为避免感染,父子相弃,地方法官与公证人皆拒绝为垂死之人立遗嘱,很多神父拒绝听病人临终忏悔。绝大多数病亡者无法得到一个相对完整的基督徒葬礼。除去热那亚本土与威尼斯、那不勒斯、西西里、比萨,地中海的马略卡,法国南部的马赛,皆沦陷。
广为人知的《十日谈》,使得佛罗伦萨的疫情,因薄伽丘的翔实记录而在历史上尤其有名。当时的欧洲,甚至对席卷全欧的瘟疫,冠名以“佛罗伦萨瘟疫”。佛罗伦萨在瘟疫爆发前的一年,即1347年初,便发生了严重饥荒,城中及周边地区有大约四千人饿死。因这场饥荒,佛罗伦萨地区的人们身体普遍营养不良,次年再遇到瘟疫,由于气血虚弱,感染率激增。当时的医生对疫情无有效应对措施,死亡率超高。
Giovanni Boccaccio
《十日谈》(The Decameron)↑
当时的意大利,并非今日的国家概念,更像一个广泛的地理称名。相对而言,疫情不算很糟的只有米兰。得益于管理者的快速反应,初发时,便完全封闭了受染区域。甚至连米兰城也关闭了城门,只留不多的进出城小道,并由军队严密把守。
最初那些逃出卡法的热那亚人,须由君士坦丁堡出发,开启回国之程。因此拜占庭帝国也未能幸免。最有能力也最出众的储君,约翰六世之子安多尼哥染疫而去。部分热那亚水手,绕过直布罗陀海峡的西北而行,瘟疫借此路线,抵达大西洋海岸,传播给了英国远征军士兵。
瘟疫从意大利北部穿过亚得里亚海传到西班牙。同时,瘟疫从威尼斯向北传至奥地利和匈牙利。法兰西的疫情,又传到了瑞士,1349年夏天,维也纳瘟疫大爆发,同年年底,瘟疫在普鲁士乡镇和农村大流行。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天,英格兰已沦陷。甚至许多从海上回来的船,是幽灵船。因为还未靠岸,船员们已死光。
海风和洋流,将一些满载病尸的帆船吹往挪威。病毒开始染指北欧。除冰岛和芬兰外,北欧人口因瘟疫大量锐减。
英伦三岛的本土疫情,最初来自法兰西加来的难民登陆。随后从南向北,横扫英伦三岛。在城市,感染瘟疫的死者躺满街道。在乡村,死者无人收尸。瘟疫也无情地带走了许多孩子。大量教士、修女,也因感染瘟疫去世。著名的坎特伯雷主教区,短短几个月里,三次空缺大主教,因为上任的主教没多久就染病而去。英法此前本在交战,也因疫情原因,停战。
“鸟嘴医生”就是在这场大瘟疫中诞生的产物。
欧洲各地,到处都有这些鸟嘴打扮的医生,看上去,更像一种新教教徒的装扮。非常巫术化的感官视觉。鸟嘴打扮,面具中填充有药草与香料。这种魔化的打扮,不光是为了过滤空气中的病毒,更是为了驱散邪恶的病毒魔鬼。鸟嘴医生,披着又长又宽大的黑披风,形象如同巫士。
但是,残酷的疫情,并不因人们的奇装异服而受到半点阻挡,相反,当时的鸟嘴医生里,有大量的根本没有医学经验,只是充数的临时工。
整个所谓的黑死病大疠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蹂躏、撕裂、摧垮了欧洲各地,人口减灭了三分之一多。所谓的黑死病过后的一百五十多年后,欧洲才逐渐从崩溃的边缘恢复过来。而东方,前面已说过,一样逃不过瘟疫的暴虐。东西文明均蒙受灾难性破坏。
在黑死病流行期间,人们甚至学会了几件本事:自我克制,什么事情都不要过头,于是自我隔离,节制饮食,克制欲望;另一种相反的观念,则是肆意放纵;更有一类,绝对的冷漠无情,采取逃离,尽量逃往隔绝的穷乡僻壤,因为发现,好像瘟疫更容易惩罚城市人。
纵观历史,几乎每一次大疫情来临之时,人们的大体态度无非是这三种。在可怕而难以预测的灾难前,人们的选择总是太有限。
回到蒙古人。因为战事不断,所以对医生比较重视,哪怕屠城,也会挑选从医者出来,编到所谓的医户人口管理中。
鼠疫、天花、霍乱、疟疾,是元代主要的疫情病种。几乎不间断。至元朝时,已有大量的色目人在中原行医。包括回回、回鹘、高丽、西夏、女真、契丹。中医在当时,基本与其他民族医学发生了融合。也因不断出现的疫情,新的医学流派与技法持续诞生。但基本核心,还是奉《黄帝内经》为圭臬。
纯粹从医学上而言,元帝国的防疫、治疫比其他的汗国以及西方欧洲要有效得多。基本是在以中医、色目人的民族医,并任用色目人、汉人共同防疫、治疫。设立广惠司、惠民局,修缮各大城市聚居区的排水道,更是重金建设太医院。而且还采用行政令手段,确立并贯彻医祀三皇制度和设置三皇庙医学教学模式。
鸟嘴医生的披风,并不能像翅膀一样,展开,飞越高高在上的瘟疫,而东方的元帝国,尽管庞大,也有色目人医学与汉医作为支撑应对广泛的疫情,但毕竟国内矛盾忧患不止这一点两点,四处都是火药桶。帝国在当初的广袤疆域、丰富资源、权力高度集中、军事武功强盛这四者综合下诞生,也在这四者的衰减下衰退,在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天下势中,元帝国裂了。终结于上元三震戊申,元这个兑为泽的癸水死在申金。
而西方的欧洲,尚在黑死病留下的恐惧中战栗不安,努力想爬起来。瘟疫,令蒙古人建立的世界网络暂时关闭。瘟疫之刃,一刀劈开了连体婴。东西方开始各自回到自己的茧房中。在等待着新一场的轮回,那种再次共生共荣的世界大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