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书黄梦星卷》原文及翻译
王阳明
原文:
潮有处士黄翁保号坦夫者,其子梦星来越,从予学。越去潮数千里,梦星居数月,辄一告归省其父;去二三月辄复来。如是者屡屡。梦星性质温然,善人也,而甚孝。然禀气差弱,若不任于劳者。窃怪其乃不惮道途之阻远,而勤苦无已也,因谓之曰:“生既闻吾说,可以家居养亲而从事矣。奚必往来跋涉若是乎?”
梦星跽而言曰:“吾父生长海滨,知慕圣贤之道,而无所从求入。既乃获见吾乡之薛、杨诸子者,得夫子之学,与闻其说而乐之,乃以责梦星,曰:‘吾衰矣,吾不希汝业举以干禄。汝但能若数子者,一闻夫子之道焉,吾虽啜粥饮水,死填沟壑,无不足也矣。’梦星是以不远数千里而来从。每归省,求为三月之留以奉菽水,不许;求为逾月之留,亦不许。居未旬日,即已具资粮,戒童仆,促之启行。梦星涕泣以请,则责之曰:“唉!儿女子欲以是为孝我乎?不能黄鹄千里,而思为翼下之雏,徒使吾心益自苦。’故亟游夫子之门者,固梦星之本心;然不能久留于亲侧,而倏往倏来,吾父之命不敢违也。”
予曰:“贤哉,处士之为父!孝哉,梦星之为子也!勉之哉!卒成乃父之志,斯可矣。”
今年四月上旬,其家忽使人来讣云,处士没矣。呜呼惜哉!呜呼惜哉!圣贤之学,其久见弃于世也,不啻如土苴。苟有言论及之,则众共非笑诋斥,以为怪物。惟世之号称贤士大夫者,乃始或有以之而相讲究,然至考其立身行己之实,与其平日家庭之间所以训督期望其子孙者,则又未尝不汲汲焉惟功利之为务;而所谓圣贤之学者,则徒以资其谈论、粉饰文具于其外,如是者常十而八九矣。求其诚心一志,实以圣贤之学督教其子,如处士者,可多得乎!而今亡矣,岂不惜哉!岂不惜哉!阻远无由往哭,遥寄一奠以致吾伤悼之怀而叙其遣子来学之故若此以风励夫世之为父兄者亦因以益励梦星使之务底于有成以无乃父之志。
译文:
潮州有个未出仕的读书人,叫黄保,号坦夫,他的儿子黄梦星来到越地,向我学习。越地距离潮州几千里,梦星住几个月后,就请一次假,回去探望他的父亲。回家两三个月后,又再来越地。如此去而复返很多次了。梦星品性很好,是一个温和而善良的人,并且很孝顺,但是身体素质稍差,好像受不住劳苦。我暗地里奇怪梦星竟然不惧路途之遥远,而不断辛苦地来来往往。于是我对星说:“你已经听了我说的道理,可以在家里住着,在侍奉亲人的同时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为什么一定要像这样来来去去地跋山涉水呢?”
梦星跪下来说:“我父亲生长在海边,知道向往圣贤的学问却没有找到学习方法。后来得以认识家乡的薛先生、杨先生等人,从他们那儿知道了您的学术思想,了解您的学术思想后十分高兴。因此对我说:‘我老了,我不指望你参加科举,求取禄位。你只要能像这几个人,懂得先生所说的道理,我即使吃稀饭,喝清水,死了以后丢弃在沟壑之中,也心满意足了无遗憾了。’我因此不远千里来向您学习。每次回家探亲,希望留上三个月,以侍奉父母亲,父亲都不答应;要求留下一个多月,父亲也不答应。住了不到十天,父亲就已经准备了路费和干粮,告诫随身书童和仆人,催促我出发。我哭着请求,父亲就责骂我说:“小孩子想这样来孝顺我吗?不能像黄鹄那样千里翩翔,总学着翅膀下的小鸟,这样只能使我心里更加难受。’所以,每次急着来到您这里求学,固然是我的本心;但是不能长时间留在父母旁,一会儿来越,一会儿回潮,却是我父亲的命令,我不敢违背啊。”
我感叹道:“贤明啊,黄先生作为父亲;孝顺啊,你作为儿子。努力吧,一定要成就你父亲的愿望,这才行啊。”
今年四月上旬,黄梦星家忽然来人告丧,说黄先生去世了。唉,真是可惜啊。唉,真是可惜啊。圣贤的学问,长时间被人们像抛弃糟粕一样不顾了。假使有人谈到圣贤之学,人们就会起嘲笑而诋骂,认为是奇谈怪论。只有那些号称贤士大夫的人,他们开始才可能会互相讲求圣贤之学,但是考察一下他们为人处世的实际情况,考察一下他们平日在家庭之中,教育和期望他们子孙的实际内容,又未尝不是急切地想着功名利禄?而所谓的圣贤之学,只是他们用来谈论和标榜自己的表面文章,像这样的人常常占十之八九。要想找真心实意、确确实实用圣贤之学教育和期望其子孙,像黄先生这样的人,找得到多少呢?可是,黄先生现在去世了。难道不是十分可惜吗?难道不是十分可惜吗?路途遙远,无法前往悼念,只有远远地表示祭莫,以表达我悲伤的情怀。并记下黄先生让他儿子来求学的事情,以感化和勉励世上的父辈兄长,也因此更加激励梦星,使他努力取得成功,以不忘记他父亲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