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辉作品|鲜花着锦
我是在酒过三巡的时候接到那个电话的。
那天晚上不太闷热,空气里有一点凉风。华灯初上时,路边的小酒馆开始热闹起来。我和几个朋友订了临街的一个房间,都是经常见面的朋友,往往是轮流做东,过段时间聚一次,聊聊天,有时谈谈世情,谈谈读过的书或看过的电影,也没有一定的主题,算是柴米油盐中挣扎着的油腻中年们些许的心理安慰。
夏天就要过去了,这个夏天曾经热到让人无所适从,熬过酷暑,又有台风过境,周围的不少地方忽成“灾区”。然后,抗洪救灾,再过两天,非洲猪瘟,猪肉涨价……生活里可能会缺失很多东西,唯一不缺的,是层出不穷的新闻。
好在,大热大水的天气、大喜大悲的夏日时光终于过去了。立秋之后,天气稍凉,正是朋友聚会的好日子。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表达一种轻松而优雅的氛围,有人还从花店买来了玫瑰花,一人分送一朵,说生活需要仪式感啊!是啊,是啊,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女人如花花似梦……一朵鲜艳的红玫瑰,红得似酒杯中的酒。有花有酒,还有同样爱花也爱美的朋友,算是良辰美景了吧?我们都笑着说,这样才是生活啊。
一道一道的菜上来,花团锦簇地摆满了桌面。大家一边吃,一边拿出手机来拍照,想等会儿发微信朋友圈。我不想拍菜,只拍红酒和玫瑰花,华为手机的拍照功能强大,有时能拍出大片的效果,每次发在朋友圈里,都能引来一片点赞。
我要拍出玫瑰花瓣的质感和玻璃酒杯的朦胧,想着“鲜花着锦”的效果,这个角度不太好掌握。正调整距离呢,手机的铃声响了,打断了我的摆拍。
接起电话,是丽华。她是我二十多年的老友,目前在北京发展。二十年前那个灵透好强的女孩子,现在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手下有一家文化公司,看上去风风火火的样子。
丽华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喝了酒,一问,果然是。她的公司刚谈成了一个大项目,今天晚上是庆功宴,宴请分管部门和合作单位的领导。
她说:“我是中途从宴会厅出来的,一会儿还要再去应酬。这段时间太忙,实在抽不出空儿来。你能不能明天替我去看看大姐?”
我说:“青云姐?她怎么了?”
丽华的声音千里万里地传过来,听不真切:“她病了”。
我从我们吃饭的房间走出去,站在走廊上,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接听电话。
二十年前,丽华、我和青云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酒,脾气相投,无话不谈。谈到尽兴时,也会有争执,但过后彼此都能哈哈一笑,并无芥蒂。每次酒至半醉,不免年少轻狂,都觉得彼此不是庸俗脂粉。丽华说,古人有桃园三结义,我们三人结拜姐妹吧。于是,正儿八经地找了个好日子,真的结拜了。按照年龄,青云大几岁,是大姐,丽华小两岁,是小妹。
青云姐那时和姐夫一起开了一个小画廊,她擅长做菜,便在画廊留出一间房,顺便开了个私家菜馆,布置得古朴典雅,只招待朋友。她的朋友多,各地的画家,文艺界的人士来来往往,给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感觉。
那时我和丽华经常去青云姐那里吃饭,三个人在那间小屋里聊人生聊理想聊爱情,所有的生活和工作中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情,聊到深处,常常哭着笑着感慨着。有时会争论起来,比如有一次,我说,所有的爱情都是不会长久的,青云说爱情会长久,然后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聊着聊着,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那时我们还都年轻气盛,我和丽华都在媒体工作,那些年是传统媒体的全盛时期,记者、编辑、主持人,都还是大家仰慕的职业,自我感觉也很不错。不像近些年,传统媒体全面衰落,业内很多精英人才走的走,转行的转行,能坚持下来的,也感到灰头土脸的。
丽华就是在那几年辞职的,转战商场,凭着积累的人脉和自己的勤奋与坚韧,一点一点地积累,终于把公司做大。据说刚开始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有一次,她开玩笑地说:只有放弃了以前的清高和所谓情怀,一心钻到钱眼里,公司才开始立足,慢慢赚了些钱。而青云姐,后来也离开了闹市,到郊区租了一块地,她的理想是诗酒田园。她要去和姐夫过陶渊明的日子。只有我,还在媒体混着,也渐渐熄灭了理想,等待几年后的退休。
岁月如流水,一年一年地过去,人就老了。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除了过年时发个祝福的信息,听上去大家都是很好的样子。
丽华说:青云姐前段时间去北京看病,先是鼻子上长了一个东西,本来也没在意,以为过段时间就好了,没想到越长越大,几乎要毁容的样子了。到医院一查,怀疑是皮肤癌。本来只想到北京治皮肤的,结果全身检查了一遍,发现癌症已经全身扩散。而皮肤只是扩散的一部分,根源是肺癌……
丽华在电话里并没有哭,声音仍是平静的,她说,检查结果刚出来,青云姐并不知道,她和姐夫前两天回了家,在家里等候消息,以为治好了鼻子上的肿瘤就没事了。
丽华说:我昨天晚上没有睡着,一闭上眼全是青云姐的样子,你知道她有多么爱美,你知道她有多么爱面子!她这几年过得并不好,姐夫的父母在外地,年纪大了需要照顾,所以姐夫经常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住在那个村里,有些小的投资收益也不好,孤苦伶丁的……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说,她一直觉得她可以再去旅行……而公司这几天也是关健时期,我真的走不开……我给你打完电话,还要补补妆,回宴会厅把活动进行下去……
丽华的声音仍是平静的,但是沉默的间隙,我知道在电话的那边,她哭了,因为我也哭了。我们那些年一起喝过的酒,谈过的人生,谈过的理想,那些温暖过彼此的岁月……
我说:你放心吧,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我会去看青云姐的,我们都会尽力的……
挂断电话,平静了几分钟,脸上挂着一点微笑,我推开了我们房间的门。
门内,是欢声笑语。
朋友笑着问:接谁的电话这么长时间啊?
我笑着说:京城的大美女,一位成功人士。
大家频频举杯,我一饮而尽了杯中的酒,醉眼朦胧中,看着桌边那朵艳红的玫瑰花,那么美丽,那么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