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救赎 孙恂传记(41)——读书会及其他
读书是我唯一的嗜好。除了书,我一无所有;除了读书,我别无所能。我的读书爱好源于小学孙纹绣老师,却是在最艰难的患病初期着了迷,其实那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为那时能做的事几乎就只剩下读和想了。渐渐地读书进入佳境,读得入迷时便产生一股魔力,现实世界的困窘不复存在,疾病什么的都跑到爪哇国去了。于是读书成瘾,一发不可收拾。独自生活后更体会到书是最好的朋友,任何人都有离你而去的时候,唯独书可以不离左右。沈大婶或李大妈扶我到院子里晒太阳,捧一本书坐在槐树下,半天时间不知怎么地就溜走了。寂静的夜晚,一盏孤灯下,诚邀古今中外智者,内心激荡共鸣,思想冲出牢笼,穿越时空,禁锢的躯体在阅读的天空自由地翱翔。
我总是急于分享自己的快乐。俱乐部初期就成立读书会,在清河福利院也成立了读书小组,我向她们介绍团中央推荐的书《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张海迪书信日记选》、《珍惜你的青春》,赠送她们《海伦凯勒》,鼓励她们制定学习计划,经常写读书笔记,互相交流。担任中国肢协副主席后,我又向中国残联提出关于开展读书会活动的倡议,希望以中肢协名义在全国选点推开。读书会断断续续一直坚持了几十年,不过经常也只是几只书虫聚在一起。在我晚年,体弱易感冒使我不敢冒险接待人,我拒绝许多要来的人:打电话吧,有事我们就在电话里说。唯独对有一种人我一直敞开着大门,那就是读书思想交流者。
半月一次读书会,推荐好书,谈读书体会,诵读好诗美文,以及漫谈人生经历,是一件趣事。小白带来杜拉斯作品集《痛苦·情人》。
我刚读完她的作品《埃米莉·L》,多巧。我说,杜拉斯心理描写极妙,使人浸入雾中。她说爱如同对失败的体验、逃避。一种不愿舍弃又有些厌烦的痛苦,不满、失望、幽怨,甚至一点鄙视,但时时反反复复咀嚼,造出层出不穷的滋味,像小泉眼不停涌浸,无边无际淹没了自己的世界。
小白说,不仅是爱,别的感情也如是,一旦达到极至,都是痛苦可怕的。杜拉斯不属于任何文学流派,她不讲究技巧,其实那种点到人的感情之眼的就是技巧。她是准确地把握了感情的内在联系,成为一种浓重的氛围,甚至如沼泽,把人吸进去,既恐怖又快意。还有她的语言,很特别,是自言自语式的,是内部语言,也可以说是思维语言。
罗罗谈她赴俄罗斯拍电视片《灵魂的归宿》,最有代表性的是新圣女公墓,墓中安卧着令人敬仰的历史人物或历史上产生过影响的大师们。电视片一集介绍一个,从俄罗斯墓园文化切入,通过一座座独具艺术创作的墓碑,介绍墓主的生平和人生启示。她借我《大师在喜马拉雅山》。
在那寂然处,便是爱的源头。开卷便吸引人。我说,那是与大师灵魂的对话。无是爱之源,万教皆归于无,而现于爱。我正读劳伦斯回忆录《不是我,是风》,真诚,自然。他们把生与死看得那么自然和谐,远离世人,浪迹天涯,一直保持对生命的敏感、欢乐、孤独和苦痛。
读书会形式多样,可以走进大自然,与玩结合,师法自然。走向社会,可以去看望老年人和残疾人,和他们聊天儿,给他们读书,听他们诉说,对他们就是很大的安慰。特别是老人,他们一生的经历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和肯定或同情,和老人聊天,会增长我们的知识,会积累写作素材。总之,读书即读人。读而后交流,这便是读书会的妙处。
漫谈总是热烈,已到午饭时间,一起到餐馆就餐。见我坐着轮椅,几位男服务生迎了上来准备抬轮椅,但想到楼梯窄陡,一位小伙子抢先在轮椅前蹲下要背我说,来吧!楼梯真陡,我在他背上能感到他汗涔涔的。楼上有多个包房,他执意背着我走到最里面那间,看得到窗外树影婆娑。我因肌无力,吃饭容易漏汤汤水水,就向服务员要餐巾。一位女服务员拿来一条漂亮的红餐巾,仔细地给我别在领口,又盖好衣襟。一边吃,一边继续聊书,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格外有滋味。下楼时,早有两位小伙子等在门口,其中一位背起我小心翼翼地下楼,怕我头晕,边走边叮嘱,您别怕,保证没事的。我一再道谢,他一再说,应该的。最后,稳稳地把我放在轮椅上。七八个人一顿不足百元的聚餐,心中盛满温情和感动,这也是一本书。
钱行行是读书会骨干,我称她为猫。她像猫一样优雅,有点任性,我行我素。她喜欢读书,但更喜欢唱歌。夏日湖边,俏老太合唱团正在练歌,幼儿园老师领着十几个孩子来到他们不远处的游乐场。一个黄衣黄帽的小男孩停在了老人们身边,仰着脸听歌。指挥奶奶蹲下身,亲亲他,对歌友们说,现在练习儿童歌曲,《小燕子》,《早操歌》,《在卡吉德洛森林里》,《我们的田野》,小男孩一动不动地听。老师找过来,笑笑又回去了。四十几个白发苍苍的歌者,庄重慈祥地为一个三岁的孩子演唱。朝霞烁烁,湖水漪漪。这是一幅雷诺阿的画么?指挥者是猫也,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刚刚的经历,被自己的行为感动。我听着,眼也发热,可都说不清感动的是什么。一个未被世俗浸染的自然生命,在歌声中听到了生命固有的旋律和未来的昭示,他安详而神往。那些历尽沧桑的世俗生命,沿着歌声中的回忆走向自然生命的家园。当他们相遇时,未来与往昔的交响,浑然一体。这一曲交响乐,就是活着。
那天,足足实实下了一整天雨,华北地区的旱情解了,我出生在农村,知道这雨的金贵。正高兴着,电话响了,猫打来的。她总是先谈她的花,栀子花开了十三朵,满屋香气。她家附近的花卉市场,每周必去一两次,每次必买一两种花。她家三居室大房子里和两个大阳台上,摆满了近百盆花。每天在花中穿行,在花中唱歌,在阳台上高歌引得路人仰头瞩目,她很是得意。她还把花当礼物送朋友,我家阳台半米宽四米长,种植着钱老师送来的二十几种花草:鸡冠花火红,四季翠娇粉,千头菊鹅黄,因每棵有上百朵花而黄得如阳光刺眼,韭叶莲纤叶挺立略披散,茉莉宽叶而疏朗,栀子尖叶枝干聚拢,死不了花五彩缤纷围四周,吊兰自然垂吊在护栏上,两平米的阳台花园一年到头鲜花盛开。晨起,死不了花竟开了粉白黄色许多花,突发奇想,用报纸筒装三把让小芝推我去早市卖。手举着花入市,有妇女问:哪儿买的?忙答:卖的,五毛钱一把。人家走过去。就势喊:卖花儿,五毛钱一把。小芝也帮着叫卖,无人问津。仍兴致地举着。转过另一条胡同,一位大妈问,哪儿买的?卖的,五毛钱一把,自己种的,很多,给钱就卖。迫不及待地说了一通。大妈说,一块钱三把行吗?行!行!谢谢您!忙不迭给她装袋子里。手捏一块钱,心里喜滋滋。
你好吗?猫的声音,然后就问:花怎么样?接着谈时事,谈历史,谈读书,谈爱情,甚至谈到毛泽东和希特勒,以致你忘了花,而她不忘,还能绕回来,发个感叹:花是君子,也是小人。最后,她深吸口长气说,给你唱个歌吧。
我欢呼,好啊!
她先唱了墨西哥和阿根廷的民歌,接着唱几首俄罗斯民歌,听得我沉醉。我评价道:唱歌的声音和技巧比你好的人很多,但很少人能唱出你的韵味,这可能和文化底蕴有关,更重要的是感情,你在国外生活过,有真情实感,所以唱歌时,真情流露,就感人。她深以为然。雨中听歌,沁入肺腑,如同雨如同大地。
春节,猫的新春礼物仍然是花,仙客来,大朵,银红色,在阳台上迎着冬日的阳光盛开。
读书会自然少不了洪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想到洪儿脑子里竟冒出这句话,应当是缘于她对俱乐部的“痴”。核心组讨论俱乐部社团登记,我说身体日渐不支,俱乐部必须另选主持人。大家还是习惯出主意,不主事,强调没有时间。
洪儿看着僵局当即自荐:我来当秘书长。
你腿不瘸。我给否定了。知道她各种忙,不能担此任。
俱乐部与丰盛残联联合举办迎春联欢会,大家到了会场才发现布置和主持都被调包。洪儿当即挺身而出,义正词严,指责对方不遵守合作。俱乐部成立汇天羽后在国家图书馆举办首届民间残疾人工艺技能作品展,洪儿动员她的人脉,把李文、葛嘎活佛都邀请来了。当许多人对俱乐部是否继续犹豫不定时,洪儿旗帜鲜明地说,俱乐部应该坚持下去,中国参加世贸组织后,与世界交往越来越多,民间残疾人组织必然发展。
一次洪儿问我如何看她,我说:看似玩世不恭,本质上却不失认真。善良,有灵性,有道。
她听了激动,我也夸你两句吧。我上你这儿来,主要就为了提气,一个人孤独,想想你,好受些。在你这里有安静感,和父母不能说的话想和你说,遇到难处了找你讨教办法。从你这里得到很多很多,不光是知识上的。
我乐了,用句不太谦虚的词儿,大家这么爱我,我得好好儿活,让你们觉得给我这份感情值得,为了这份爱千难万难活着也值得。
她一脸严肃认真地说,你可不要把别人感情色彩的话当真。我可是无聊才来你这里,有需要你才来你这里的。
真言可贵,此为善。
生日那天,洪儿用轮椅推我去什刹海西岸游恭王府花园。树林葱郁,亭阁静洁,奇石幽谧,鸟音嘹亮,人语低低,怡风徐徐,我们久坐不愿离去。看美院学生低头写生,听洪儿大声讲鬼故事,领我到大戏楼喝茶。中午在什刹海南岸药仙餐厅,点锅塌豆腐、梅菜扣肉、猪舌、海米油菜,我喝啤酒,她喝二锅头,举杯祝我生日快乐。回程送我一本《北京的胡同》,晚上继续读书游览。一个惬意的生日。
我请小平做读书会主持,她欣然同意。小平是工程师,就住我楼上,家里有好吃的就端来让我分享,我家保姆回乡了,她就安排几个人轮流值班。没人要求她这么做,她却视为己任,尽心尽责。
晨练邀约我同去,保姆小白推轮椅。多数是去北海公园,有时也到紫竹院公园、陶然亭公园。小平教小白跳交谊舞,我自躺长椅上休息看她们俩跳舞,长椅铺上自带的薄被。有时可以欣赏太极拳、太极剑,有时看扇舞,还有扭秧歌,闭着眼还可以听京剧,也有手风琴、电子琴自弹自唱,煞是享受。
在我出门难,读书也难的时候,小平就坐在我的床边,读《舒婷文集》给我听,聊她当年在兵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