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读书》栏目今天播出了樊树志先生新书《图文中国史》专题的第二集——大宋的商业繁荣。
此前《燕京书评》曾就《图文中国史》的写作特色、相关论点以及晚明研究专访樊树志教授,本文为此次采访的下半部分。
燕京书评:《图文中国史》41页解释说,礼的本质或确切含义是异,用来区分社会各等级的身份差异,贵与贱、尊与卑、长与幼、亲与疏之间,各有各的行为规范,这种礼,规定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上下尊卑的关系,不得有所逾越。另外,周公是统治集团的领袖,他制定的礼,无疑也具有维护王权统治的用意。是否可以说,礼是王权专制主义统治民众意识形态中的重要部分,以维护家天下的统治?樊树志:书中有一节“周公‘制礼作乐’与礼乐文明”,意在强调礼乐文明在中国历史上的独特意义。历史学家杨向奎在《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一书中,意味深长地说:没有周公就不会有武王灭殷后的一统天下,没有周公就不会有传世的礼乐文明,没有周公就没有儒家的历史渊源,没有儒家,中国传统的文明可能是另一种精神状态。此所以孔子要梦见周公,称赞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如你所说,礼是用来区分贵与贱、尊与卑、长与幼、亲与疏的身份差异。但是,一个社会只讲差异,不讲和同,就无法和谐。周公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制礼”的同时,又“作乐”,使得“礼”和“乐”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我在书中引用《礼记·乐记》的话加以说明: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
——“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
书中点评道:“周公的治国之道,是在强调等级差异的同时,也强调人与人的和同,在有差别的社会中,尽力营造无差别境界。这是孔子和儒家最为津津乐道的理想境界。”正如《礼记·乐记》所说:“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因此,孔子对周公的“制礼作乐”崇拜得五体投地,对春秋时代“礼崩乐坏”极为不满,他的名言“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就是对“礼崩乐坏”的怒吼。你对“礼”的看法也有道理,如果能够把“礼”和“乐”融为一体,就比较全面客观了。燕京书评:战国时代百家争鸣,齐国的稷下学宫汇集了各派学者。齐国崇尚黄老之学,但并不排他,齐宣王对孟子礼贤下士。这样的情景,从秦代到清代灭亡再也没有出现过,为什么?樊树志:战国时代,伴随着政治经济方面激烈而深刻的变革,出现了各种思潮学派的交锋与激荡,出现了群星灿烂的百家争鸣局面,彰显出思想火花的无穷魅力。当时文人学士游说的风气很盛,一个很平凡的士(知识分子)通过游说,一旦获得国君赏识,便可提拔为执政大臣。齐宣王多次向孟子问政,甚至像征伐燕国这样重大的军机,也征求孟子的意见。后来孟子想离开,齐宣王百般挽留,打算给他豪华的住宅和优厚的俸禄。这样礼贤下士的风度,令后世文人学士艳羡不已。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秦帝国建立以后,形势发生了变化。秦始皇把法家思想作为官方意识形态,把法令当做统治者意志,强调“以法为教”和“以吏为师”,对以古非今的舆论,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运用政权力量控制意识形态,是法家的发明,商鞅、韩非、李斯都精于此道。秦始皇根据他们的理论,用“焚书坑儒”的手段控制意识形态,并不成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用功名利禄来引诱士人——只有精通儒家经学才可以进入仕途,把士人的聪明才智束缚于儒家经学之中,专注于诠释章句,而无暇旁顾,终于达到了目的。他的这套衣钵,为后来很多治国者所继承。所谓“霸王道杂之”,王道(儒术)与霸道(法术)两手并用,也就是功名利禄与文化专制双管齐下。你提的问题是不是可以从中找到一些解释了?燕京书评:《图文中国史》写到了魏晋风度和竹林七贤,在晋代的暴力和恐怖统治之下,竹林七贤佯狂放纵,以图自保,内心的抑郁表现为外在行为的惊世骇俗。这使我想起了希特勒统治之下的一些德国知识分子,他们陷入了“内心的流亡”。两者似乎颇为相似,两者都是由政治压迫引起。你如何看待这种“最是文人不自由”(陈寅恪诗)的现象?樊树志:“竹林七贤”所体现的魏晋风度,令人敬仰。他们对司马氏政权不满,不愿同流合污,又难以公然对抗,不得已采取非暴力的不合作态度,放浪形骸,特立独行。我很欣赏木心的议论,在书中说:“旅美作家木心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笔底颇带感情地写道:‘滔滔泛泛之间,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了;所谓雄汉盛唐,不免臭赃之讥;六朝旧事,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韩愈李白,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宋元以还,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都软了,软之又软,虽具须眉,个个柔弱无骨,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投江不与水东流……’这样汪洋恣肆的品评,于偏激中闪现独具只眼的史识,木心端的是在‘三唱九叹’了。”在动荡的乱世中,“竹林七贤”身上那种非暴力不合作态度,难能可贵,再三回味,参透“最是文人不自由”的弦外之音。燕京书评:赵匡胤指示后代子孙“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而科举制也培育出一个相对独立的士大夫阶层。中华文明在宋代达到最高峰,与此有着怎样的关系?樊树志:本书第八章第一节“‘唐宋变革论’——近世史的发端”,谈到过这一点。宋朝较之此前的唐朝,发生了划时代的变革,所以说它是由中世进入近世的发端,文官政治取代贵族政治,是其中的一个标志。我在书中写道:“宋史专家虞云国论述宋朝士大夫的地位时,特别提及宋太祖赵匡胤在太庙‘誓碑’中,指示子孙‘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他分析这一现象,呼应‘唐宋变革论’……唐宋之际社会变化在社会阶级关系上的直接后果,就是凭借科举制培育出一个相对独立的士大夫阶层。这一阶层形成以后,势必要进入官僚统治圈,表达自己的诉求。宋太祖‘誓碑’中所说‘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既是这种社会变化的反映,也进一步在政策上推动着这种变化。”虞云国的见解可以参看《虞云国谈宋代士大夫与政权》(《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1年7月31日)。燕京书评:《晚明大变局》强调中国经济自上而下地融入世界贸易体系。有人认为,晚明中国参与世界经济本身存在偶然性,中国对外贸易存在着显著的被动性,即使走私贸易与海盗贸易也是如此。从原因上说,中国参与国际贸易的程度基本取决于两个因素:在国内,政府对国际贸易封禁的程度;在国外,中国手工业水平与国外的差距。《晚明大变局》认为,晚明必然融入世界贸易,其实质只不过是国内中央集权统治力衰微,以及国外生产力水平低下两方偶然的结果,并非朝廷主动的行为。你怎么看?樊树志:对于晚明中国从经济、文化、科技、宗教等方面融入世界,不同的学者可以有不同的解读,这原本是学术研究题中应有之义,百家争鸣嘛。《图文中国史》的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吸收了《晚明大变局》的一些内容,所以在此作点说明。
《重写晚明史:晚明大变局》,樊树志著
15世纪末16世纪初,世界历史出现了大变局,进入了大航海时代,中国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随着葡萄牙商人、西班牙商人、荷兰商人先后来到中国沿海,进行走私贸易。一些有识之士看到了天下大势,建议朝廷开放海禁,朝廷接受了这一建议,宣布开放海禁,以适应全球化贸易的大趋势。于是乎出现了以广东澳门为中心的全球贸易航线(跨越印度洋、大西洋前往欧洲的航线),以及以福建月港为中心的全球贸易航线(跨越太平洋前往美洲的航线)。开始是被动卷入的,我在《晚明大变局》中称为“卷入全球化贸易的浪潮”,但后来逐渐化被动为主动,大量精美的中国商品(生丝、绸缎、棉布、瓷器等)源源不断出口,换回巨额白银货币,促使东南沿海经济日趋繁荣。西方学者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中说:“‘中国贸易’造成的经济和金融后果是,中国凭借着丝绸、瓷器等方面无与匹敌的制造业和出口,与任何国家进行贸易都是顺差。”他还说: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中期,通过贸易途径流入中国的白银货币,约占全世界白银货币总量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这样耀眼的辉煌,很难用“被动”或“偶然”来形容。
我的晚明大变局观点,毫无疑问是对中国历史“总体性的纵向把握”,也是“对中华文明发展历程的看法”。燕京书评:《晚明大变局》认为,晚明就已经开始现代化。但本书并未提及黄仁宇对于现代化问题的讨论,对于明代洪武财政制度问题也缺乏探讨。仅仅以商业的发达、思想的开放、中外的交流、民间的结社,就能证明明代已经开始了现代化吗?樊树志:我在2015年出版的《晚明大变局》,从六个方面分析晚明大变局:一,“海禁-朝贡”体制的突破;二,卷入全球化贸易浪潮;三,江南市镇:多层次商品市场的繁荣;四,思想解放的潮流;五,西学东渐与放眼看世界的先进中国人;六,新气象:文人结社与言论。此书出版后,获得学者好评,认为能够自圆其说。全书四十万字,没有一处说“晚明就已经开始现代化”。我只是说,晚明中国“曾经发生巨变”,“一个启蒙时代来临了”,“大变局”与“现代化”是两个概念,不可混为一谈。燕京书评:明代嘉庆年间倭寇,其实是明代政府逆势实施海禁的结果。东南沿海地区富商大贾支持,中国海上商人主导了对抗政府海禁政策的武装势力,雇佣少量倭人,地方官僚以此蒙蔽朝廷。既然倭寇主要是中国人,而且是因为朝廷禁海所致,那么,应当如何看待统治者的禁海政策?如何客观看待戚继光?樊树志:关于“倭寇”问题,由于牵涉民族感情等因素,显得复杂而敏感。近代史学的奠基人兰克主张,历史研究应该客观、冷静、无色彩。这七个字后来成为兰克学派的标志,对历史学界影响深远。此话言之有理,但做起来很难。不过,历史学家应该尽量努力,逐渐靠近客观、冷静、无色彩的境界,使自己的研究结论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明代嘉靖年间的倭寇问题,也应如此对待。我在《晚明大变局》中已有充分的论述,限于篇幅,只能长话短说。嘉靖年间的内阁大学士徐阶,对于家乡松江的倭患有深切的了解,他向皇帝报告:“臣去岁具奏之时,尚闻此贼是真倭,近来细访乃知,为首者俱是闽浙积年贩海剧贼,其中真倭不过十分之三,亦是雇募而来者。”徐阶的这段话,是对皇帝咨询的回话,是两人之间的意见交换,与公开场合的官样文章不同,坦率而真实。那些占十分之七的“假倭”,其实是东南沿海的中国“贩海剧贼”,而十分之三的“真倭”,是他们雇募而来的日本人,也就是说,“真倭”是受“假倭”控制和指挥的。
《大明王朝1566》剧照
日本明史专家山根幸夫《明帝国与日本》,谈到嘉靖年间的倭寇(他称为后期倭寇),强调以下两点:一,后期倭寇的主体是中国中小商人阶层——由于合法的贸易遭到禁止,不得不从事海上走私贸易的中国商人;二,倭寇的最高领导者是徽商出身的王直——要求废止“禁海令”,追求贸易自由化的海上走私贸易集团的首领。研究倭寇,以上两人的分析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至于说到戚继光平定倭患的战功,不能因此而否定,因为他对手确实有相当数量使用日本武器的“真倭”。不过应当补充一句,隆庆年间宣布开放海禁,消除了产生倭患的根源,倭患才得以彻底平息。燕京书评:明清两代的禁海和闭关锁国,不仅体现为物理意义上对民众人身权利的限制,而且在思想上形成了一种封闭性和过于保守的倾向,你怎么看?樊树志:明清两代有五百多年,笼统地说五百多年都是“禁海和闭关锁国”,似乎过于简单化。明初制订了严厉的海禁政策,到隆庆元年(1567)宣布开放海禁,开放政策一直持续到明末。清朝的对外政策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海禁时期(1644—1683),二是多口通商时期(1684—1756),三是广州贸易时期也称闭关时期(1757—1842)。也就是说,中间有一段时间是对外开放的,并不闭关锁国。就晚明时期而言,很难得出“封闭性”和“保守的倾向”的结论。最突出的表征,除了卷入全球化贸易,从经济上融入世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科学文化宗教上融入世界。耶稣会士前来传布天主教教义,宣传欧洲的科学文化,地方封疆大吏大多持宽容和开放的态度,使得利玛窦等耶稣会士得以顺利地北上,并且进入首都北京。皇帝也很宽容,允许在京城建立教堂,并且接受利玛窦的贡品,看到耶稣受难十字架,惊叹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美国现代耶稣会士邓恩写的《从利玛窦到汤若望》,把利玛窦进入大明帝国首都,获得皇帝恩准在京城设立教堂传教,惊叹为“登上了‘月球’”。一些朝廷大臣和利玛窦结交为朋友,有的还受洗成为第一批天主教徒。耶稣会士和中国官员合作,翻译出版了一批欧洲科学技术著作,改变了中国知识人的世界观,由此涌现出一批放眼看世界的先进中国人,开启了一个新的启蒙时代。
《利玛窦中国札记》,利玛窦、金尼阁著,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
对于“西学东渐”,以往不是回避就是低估。我想强调西学东渐的深远影响,举一个例子:崇祯五年(1632)浙江宁波的天主教徒朱宗元,受西学影响,把中国和欧洲相比较,感慨系之:“天载之义,格物之书,象数之用,律历之解,莫不穷源探委……则我中土之学问不如也”;“自鸣之钟,照远之镜,举重之器,不鼓之乐,莫不精工绝伦,我中土之技巧不如也”;“土地肥沃,百物繁衍,又遍贾万国,五金山积,我中土之富饶不如也”。一个普通的天主教徒有如此的世界观,令人不能不对西学东渐的深度和广度刮目相看了。凡此种种,足以表明当时并不排斥外来文化科学乃至宗教。《图文中国史》写了“耶稣会士与西学东渐”,“明末天主教三柱石: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两节,有比较清晰的叙述。再说清朝。康熙皇帝以充满自信的心态,接纳传教士带来的西学。他重用传教士负责天文历法工作,还让传教士参加中俄尼布楚条约的谈判。在新旧历法的争论中,康熙为了判明是非,破天荒向传教士学习西洋科学知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还保存着康熙演算数学的草稿纸,以及使用过的三角尺、圆规等物。中国皇帝如此身体力行向西方学习,无怪乎有的历史学家把康熙皇帝与俄国的彼得大帝相提并论。对于这些人和事,很难扣上“封闭性”和“保守的倾向”的帽子。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了,“封闭性”和“保守的倾向”确实是存在的,我的意图是尽可能发掘不为人知的不封闭、不保守的另一面。那样的话,历史就显得更加丰满,更加真实。
(本文转载自“燕京书评”公众号)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