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一点关于抑郁症的事吧
我是在10年前确诊的抑郁症,根据DSM-5的诊断标准,我满足几乎所有的特征,各种生理指标也指向了严重抑郁症,但是我当时是自己主动就医,且在就诊过程中保持了相当积极的态度,正因如此,医生才把我放在了“中度”这个程度上,也是借此希望鼓励我不要太过紧张,是有希望很快康复的。
但其实无论是什么被诊断为什么程度,这个疾病带给人的痛苦都是非常深刻的存在的。抑郁症患者并非只是简单地对抗自杀的风险,可以说从就诊开始,就要过重重的关卡。
我到今天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得抑郁症,也绝非是因为十年前正逢要高考的压力大。但是我很明白,尽管成长的过程中有好些事情确实会引发我情绪上的忧郁,但一路走来,我自己也能够排解消化,不足以导致心理疾病。也许正如今天科学研究的那样,抑郁症不光有个人情绪上的问题,更多地还是由于身体上出现了器质性的变化,引发了神经系统的疾病。
是的,它是一种疾病,就跟人感冒一样普遍存在的疾病,不一样的是,它的表征不是打喷嚏,不是CT一照能发现哪里长了个瘤子,而是反映在情绪上。在这个抑郁症普遍、但对抑郁症又普遍缺乏正确认识的社会里,它总是被看成“想不开”和“发神经”。
我的抑郁是从睡眠出现紊乱开始的。
2010年底的时候,我就出现了严重的睡眠紊乱的症状,那时候同学还总笑我除了班主任的课强撑着不睡,什么时候都能倒头就睡,尽管甚至在晚自习后拥挤而喧闹的公交车上,我都能睡着,但是我从那时候起一直都没有好好的睡过一个觉。
起初只是偶尔的失眠,后来就开始因为失眠而焦虑,因为焦虑深化失眠,如此恶性循环。到了晚上,就会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放幻灯片一样的,浏览过去的影像,又常常定格在某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上,记不清楚,就使劲想,就焦虑烦躁。我到今天都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脑海里“播放”过儿时和小伙伴一起在院子里玩耍跑到他家去找他的情景,而在回忆这段并无什么特殊性的事件时,我死活都想不起他家住几楼。于是我整晚整晚的想,越想越焦虑,尽管我告诉自己这无关紧要,但是那时就像是有人把我逼进了墙角一样,我无法摆脱那个遗忘的困境。
后来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不再播放“幻灯片”了,而是出现各种幻觉。我听到过好多“鬼”山呼海啸的来到我床边,叽叽喳喳的讲着我听不懂话;听到过有人不停的喊我的名字……这些场景不仅让人焦虑,甚至因为有些惊悚而让人夜里觉得可怕。
再到后来,我连白天也会出现幻听,不是脑子里嗡嗡作响,就是耳朵里嗡嗡作响。我还是会混乱的睡觉,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去看《洛杉矶之战》,这个片子全程都是高能的狂轰乱炸音效十足的打外星人,而我却在电影院里从头睡到了尾。醒来后,头无比的痛,又无比的想发脾气。
我渐渐地开始意识到自己病了,但也没往抑郁上想,毕竟那时的我和很多缺乏认知的人一样,觉得抑郁应该心情很不好,一直不好,而我那时候除了睡觉,白天醒着的时候还是有可以笑起来的时候。
我开始跟家里人沟通,表达了我可能需要去看医生的诉求。当时还没说看心理医生,就觉得至少去看看我睡觉不正常的事情。而我妈当时是强烈反对的,就觉得我是在家装神弄鬼发神经、不想参加高考罢了,并且阻扰我去看病。于是又拖了一阵,直到有一个周末,我一个人走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瞬间情绪就崩溃了蹲在路中间就大哭,感觉唯有迅速结束生命才能终止这种泰山压顶般的难受。那一刻我不是因为受到挫折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而是我的身体难受到让我觉得死才是最好的解脱。这也是很多抑郁症患者,自杀的根本性原因。
那时我才真的意识到我病了,而不是我哪里情绪不好不开心。回家后我再次表达了要去看心理医生的要求,并把我在街上发生一切说了出来,我妈还是不信,觉得我还编着谎装神弄鬼,甚至还要求家里所有人不准拿钱给我去看病。
这几乎就是我国抑郁症患者需要闯的第一道大关——自己对病情有所认知,并得到家人的理解和进行就诊的支持。时至今日,我妈对“精神病”都依旧谈病而色变,她会觉得一个人若不幸患上精神病,会被人歧视,所以我妈从来不允许我对外说我得过抑郁症,她也不说。
后来有一天早上我起来站在镜子面前,发现自己无比的憔悴,好像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睡觉一般,并且肉眼可见的瘦了,是一夜之间的暴瘦。在得抑郁症之前,我是个乐呵呵的胖子,很胖,时至今日大家都叫我“胖胖”就是那时候来的。而那一天早上我出现的变化,就宛如200斤变成100斤一样明显。走到学校里,每一个人都问我是怎么了,突然这么瘦。
哪有一晚上的暴瘦,我又不是趁着夜色悄悄的去屠宰场让人割了肉。我班主任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还跟我爸通了电话。也是这通电话,说动了我爸,放我去看心理医生。
但是去哪里看心理医生,也是个问题。我爸将信将疑,带着我去了医院的心理门诊。我约的是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女专家,人很亲和。第一次去咨询,她说得不多,基本上都是她提着问题我自己滔滔不绝地讲。我当时其实也将信将疑,看病如果医生啥都不说,这是不是骗钱。但是,当初我身体的难受已经让我觉得不管怎样死马当活马医,是正规医院,或许有用吧。直到我去咨询的第二次,医生有了一些结论,也很坦然的告诉我确实是抑郁了,但是我特别好的在于,我非常积极的在配合,所谓的很有“求生欲”,这让医生看来“我还有救”。
征得我的同意后,医生把后半段的咨询时间,用来和我爸谈了话。至今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从出医生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爸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鲜明的变化,开始支持我的治疗,并且开始正视我的病情,也开始劝导我妈“相信科学”。
这是抑郁症患者需要艰难迈过的第二关——找到一个合适的医生。如今心理咨询大热,各路牛鬼蛇神纷纷都开起了心理门诊,好像会聊天就会看病。很多真正有心理疾病的人,往往会误入歧途,投错医生,进而真的出现“花钱给医生去讲话被骗钱的错觉”,于是对心理医生从此失去信任。
如果说,找到一个有资质的医生,尚有门道,那么跟医生建立信任就是难上加难。很多患者本身就是抗拒接受治疗,甚至不相信自己有问题,所以在咨询的过程中,很难向医生敞开心扉。而心理疾病最重要的就是医生通过病人的主诉,对其行为和认知能力进行判断,进而开展治疗和干预。但如果医生都无法从病人口中得到有效的信息,诊断往往就是失效的。还有许多人,确实有心中难以启齿的私隐,成为了他们抑郁的某个因素之一,他们不愿意跟医生这样的外人说起,怕别人笑话怕别人泄露,这也造成了很多抑郁症患者无法进行有效治疗的因素。
后来,在我本人的配合,医生的科学指导,家人的逐渐理解下。我的病情开始有了一些好转。我每周会去医院做一次“情绪训练”,然后在第二周跟心理医生进行咨询,同时也配合了好几种药物。药物是管用的,但副作用也是明显的。打一个简单的比方,由于一个人的情绪无比的低落,药物为了把他拉回来,就需要不断地给人反向“打鸡血”,所以药吃下去之后,就出现很亢奋的情况。比如,在教室里上着课突然就想去操场跑十圈,想要放声的笑,或者时而某些肌肉开始抽搐,反胃想吐。那时候我班主任很好,得知我生病后给我安排在了最后一排,也告诉了各科老师不必管我,我上课要是跑出去了就去,不舒服睡觉了就让我睡。
正因为药的副作用是明显的,所以用药和停药就必须更为谨慎,以避免成瘾或者耐药导致药物失效。这些都需要在医生的科学指导下完成。吃药,便是抑郁症患者的第三关。因为有的药真的吃了会上瘾,试想长期睡不好觉的你吃过三唑仑非常深度的睡了一次觉之后,是不是非常想念这样的舒爽。很多人也就是在这一关上,会悄悄的多服药物,形成依赖对自己造成更大的伤害。而还有些药物由于吃下去恶心呕吐的感觉常有,让人无比不舒服,会让人不再想按时按量服药,又导致了整个治疗的失效。
在我稳定的停药之后,我的病情出现了显著的好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病痛的结束。抑郁症是一个需要长期自我管理的以得到长时间治愈的疾病。这样的治愈,就来自外部环境和内在的共同努力。在那之后的日子,我也偶尔会有轻生的念头,也会有难受到难过的时候。我就会努力的像吃了百忧解一样把自己往反方向拉,比如自己在房间里看喜剧,吃甜食,或者晒晒太阳,用一些事情转移自己注意力干扰掉这些难受的感觉。只要情绪是保持积极的,无论身体出现什么器质性的变化,都多少可以扛得住。这个原理就类似,一个性情开朗的癌症病人,笑对病魔往往能收获比较好的效果一样。
后来我的抑郁症就成了季节性的,每到秋天我就开始整个人都很丧,情绪上,身体上都很丧,提不起精神。所以我会在秋天的时候,加大自己的社交活动,多找机会晒太阳。尽量在情绪上,提振自己。不让身体和情绪一起垮台。
希望大家能够了解这个病,它真的不仅仅是情绪上的忧郁,更重要的是,在身体内发生了一系列今天尚未被科学完全研究透彻的变化。人的确可以控制思想,比如我饿了但是很胖,所以我能控制自己的食欲,但人还存在另一套神经,不受大脑的控制,就好比你吃坏了肚子要拉稀一样,你难道说这是你脑子里想的吗?如果你无法理解抑郁症究竟为何而发,你就这么理解吧。人有一套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植物神经,发生了紊乱,同时还干扰到了产生意识的那套系统。所以你眼前的这个抑郁症患者,他身体难受,心里难过,因为身体难受,所以心里更难过。
如果你没有体会过,像被床吸住浑身不得动弹想做什么都无法的情况,那么就请你收起那句“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无知的疑问。
今天越来越多人对这个病有了认识,或者说,对他人的痛苦已经有了更多的共情。就像昨晚我发了微博,收到了几十条安慰我的私信一样。其中不是每个人都遭受过抑郁症带来的痛苦,但是至少里面所有人都了解,这样的痛苦,并非是我自己想去拥有故意想不开得来的。
抑郁症患者治愈的终极手段,还是靠自身不断地与这个幽灵般的病情做斗争。而作为旁人,能给予最好的支持,便是理解和陪伴。如果你可以,请你不要吝啬自己的才华,多说几句温柔的冒着粉红色泡泡的童话给他们。这个病好像是巨龙身上的逆鳞,猫咪身上的毛,顺着摸就是最大的帮助。而不是搬出那些耳朵都听烂的人生大道理,劝人想开。
抑郁来了如山倒,真的是有一座大山压在心头,来不及想别的,更谈不上想不开了。我们不是思想上有疙瘩才生了病,而是真的在身体的某处出现了故障。
4000多个字絮絮叨叨,只是一个病人的自述,没有任何的科学依据。如果你也觉得生病,请你尽快地找到一家正规的医院去心理门诊或者精神科,挂一个号、敞开心扉地与医生谈谈。
如果你正在治愈的途中,请你记得,按时按量吃药,科学停药,还要相信世间尚有你病好了之后就能拥有的美好,要加油的好起来。
如果你很幸运并有被抑郁纠缠过,请你记得别熬夜、早睡觉,有空的时候,就和心爱的人一起走在街上,看看太阳。
我今天起了一早,在公园里跑了步,感觉好了一些。谢谢大家昨晚的关心。这个世界很残酷,毕竟上天制造我们的同时,还制造了疾病与不幸,但这个世界还很温柔,因为就连我一个路人甲还能收到这么多陌生人友善的关怀。
你们散发的爱和光,都会回到你的心里,不光照亮我,也照亮了自己。